伐清 - 第9章

灰熊貓

  「殺啊!」路上周開荒狠狠地摔過一次,還有兩次差一點滾下山坡,他終於衝出了樹林殺到了江邊。面前豁然開朗,他大喝一聲,飛身而出,眼睛睜得圓圓的,全身上下熱血沸騰,做好了廝殺一場的準備。

  跟着周開荒衝出來的是他那隊最勇敢的三個人,四個人揮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呼着衝到河岸,已經位於他們右手的清兵怪叫着,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不時還傳來落水的撲通聲。周開荒的正面,同樣的哀嚎聲也響起,看見凶神惡煞的明軍殺到,首當其衝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紛紛向江中游去,能多遠就多遠地避開他們,頓時就是一片噼啪的擊水聲,夾雜着被江水捲走的人的悽慘呼叫聲。周開荒的左手側,被這隊明軍截住的清兵,則又紛紛掉頭跑回頭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亂中,有些慌不擇路的清兵暈了頭,竟然轉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開荒的大刀。

  接着又有幾十個明軍衝出樹林,來到周開荒的身邊。在明軍的計劃里,鄧名和趙天霸要引誘清軍一路向西跑,讓他們在這段路上耗盡體力,明軍就可以以逸待勞。但現在周開荒四下環顧了一圈,以逸待勞的明軍並沒有達到預想的狀態,除了隱蔽的位置距離河岸太遠,他們發起衝鋒的時機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從山上跑下來,這些明軍士兵一個個跑得氣喘吁吁,見清軍跑遠了,有的人就雙手叉腰喘氣休息。

  隨着更多的士兵趕到,見到河岸邊到處都是清軍丟棄的武器,那些拿着木棒的明軍士兵馬上四下開始尋找合適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軍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後,連忙坐在地上,拼命地把這些裝備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總,現在我們幹什麼?」在這亂鬨鬨的局面中,周開荒身邊的幾個士兵七嘴八舌地問道。

  周開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們制定計劃的時候,認為河岸邊會發生一場慘烈的激戰,占領河岸、把清軍截成幾段是事先認為最難達成的目標,一旦達成這一步,戰鬥也就宣告勝利,沒有太多考慮占領河岸後要做什麼。現在清軍未經交戰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計劃那樣正在利用敵人的裝備武裝自己,按說進展要比預計順利得多,可為什麼周開荒反倒覺得場面如此亂鬨鬨的好像很糟呢?

  「占領河岸後,搜捕潰兵,並且集合起來,占領譚弘的大營。」事先的軍事會議上,關於占領河岸後就這麼點交代。當時大家都覺得占領河岸這個目標很難順利達到,在有限討論時間裡關於這個商議的得最多,畢竟明軍裝備很差。而且大家都想當然地認為清軍會全軍在此與明軍決戰,若是第一目標達成那就意味着清軍有組織的抵抗徹底被粉碎了,占領大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開荒看到周圍的軍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着自己,很多士兵已經休息過來,就決心按照軍事會議上的安排展開下一步行動。他朗聲命令道:「全隊一分為二,右路由我親自率領去取譚賊的大營,左路向西搜捕韃子。」

  ……

  其他三隊和周開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窩蜂地逃散,明軍沿着河岸攻擊他們能看到的敵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負隅頑抗。不過由於地形的問題,這些清兵人數雖然不多,但給進攻的明軍造成很大的麻煩,狹窄的正面交鋒讓雙方只能以不超過十人為單位作戰。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隊明軍之間隔着一段縫隙,這個發現讓更多的清軍士兵失去作戰的勇氣,本來他們是因為無路可逃又不願意投江,覺得自己只有拼死一搏,發現明軍各隊之間的空隙後,這些清軍士兵就開始爭先恐後逃上山去,試圖從明軍戰線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進一步加劇了清軍士氣的瓦解,明軍的進展也變得越來越快,很快東面三隊就取得聯繫,它們占據了整條河岸,其上所有清軍的抵抗都被消滅。這三隊合攏後,半數向東去支援周開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帶來的火把開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漢——譚弘和清軍的先頭部隊還一起被堵截在那裡。

  當整條戰線上都響起吶喊廝殺聲後,譚弘就意識到他確實中計了。他並非不想殺出一條血路,但是從河岸殺回大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敵人,而且擠滿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敵人廝殺,也要先從無數的己方士兵頭上踩過去。

  被派去迂迴李星漢後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譚弘手中的主力,他們出發時得到的命令是前軍被幾十、可能上百名明軍堵住,需要他們通過樹林迂迴把這小股明軍全殲。這股清兵覺得明軍這樣的實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氣高漲。

  聽到第一聲響箭後,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樣發生了動搖,他們開始意識到對面的敵人可能不止幾十個。射出響箭的地方能夠看到有明軍的人影晃動。這隊清兵定神後決定還是按計劃發起進攻,繼續嘗試迂迴李星漢後方。隨着整條戰線上明軍發起進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動,身後數里長江岸上驚天動地的吶喊聲此伏彼起,這隊清軍同樣在震驚之餘對明軍的實力發生了嚴重誤判,大大高估了對面敵人的實力。

  在樹林中見不到譚弘的旗號,而且也沒有辦法取得聯絡,譚弘既不清楚這支部隊的情況也無法恢復他們的士氣,很快這隊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氣降到了谷底。等他們注意到對面明軍戰線上的空隙後,這些清軍也沒有回頭去與譚弘匯合,而是不顧一切地鑽入樹林更深處。不過不再是向西迂迴,而是向着東南方向的山區漫無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夠從明軍的虎口中脫逃而出。

  當最靠近李星漢的那隊明軍靠攏過來後,譚弘依舊留在河岸邊,他身邊還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絕望地投江,然後被無情的江流捲走——譚弘不信有人能夠在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於橫渡長江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不過進入樹林同樣危險,譚弘知道這種樹林難以通行,而且那樣他會徹底失去對軍隊的控制——士氣已經如此低迷,在樹林裡幾米外就看不見了還如何控制?僅剩在身邊的最後這點部隊也會一鬨而散。

  「只有堅守在這裡,」譚弘在心裡想着,大營里還有幾條船,因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剛才追擊時他沒有帶:「師爺一旦見到逃回大營的潰兵,就會駕船來接應我,所以現在要盡力堅守在這裡。」

  四周哭聲一片,譚弘知道軍心極度不穩,這些士兵之所以還聚在自己身邊是因為無路可逃。但剛才譚弘在進攻時遇到的麻煩現在轉到了對方那邊,譚弘努力地控制着部隊,下決心要支撐到秦修采駕船來救他。

  

  第十三節

困獸

  

  此時在譚弘的大營中,秦修采已經得知大軍中了埋伏,明軍正在開過來的消息。

  逃回來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營地後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從營中穿過就繼續向東逃去,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只想儘快地遠離隨時可能到達的追兵。

  營中的主力都已經被譚弘帶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殘,聽說明軍多得數也數不清後,這些人也紛紛跟着一起溜號。

  在最初的驚惶過後,與眾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復過來,他跑到營地前,伸開雙臂阻攔住幾個逃兵,向着他們喊道:「明軍不可能有上萬,他們都是潰兵,而且饑寒交迫,既沒有營地也沒有食物!」

  「立刻把旗號打起來,去山上通知我們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譚弘和自己談論過的軍事形勢。文安之的大軍已經撤退返回奉節,附近並沒有什麼具有威脅的明軍主力部隊,雖然譚弘輕敵中了埋伏,不過局面並非不可挽回。秦修採好說歹說,攔住一些敗兵堅守大營,同時派人把封鎖線上的崗哨都撤回營中。

  「雖然糟糕,但局面絕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們還有五百人,調回來守住大營沒問題。明軍在野外挨餓、受凍,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鎖讓他們跑掉一部分,我們還是比他們多很多人。明天我們去下游和北岸大營匯合,馬上就去追擊他們,他們沒有船沒有糧食,跑不了多遠。」秦修采一邊在心裡權衡局面,一邊儘快地把自己想到的這些和眼前的潰兵解釋,努力喚起他們繼續作戰的鬥志:「……比起逃跑,堅守大營不是更安全嗎?」

  一定要把譚弘接回來,秦修采知道譚弘才是軍隊的主心骨,他估計譚弘不太可能拋下軍隊去鑽山溝,離開軍隊譚弘不過是一個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軍隊才有生機,這麼淺顯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譚弘肯定不會不懂。秦修采想到這裡就急忙向大營旁的江邊跑去,那裡還有五條江船,他要立刻出發去接譚弘脫險。

  「不許動這船!」秦修采拉着幾個好不容易說服的士兵趕到江邊時,發現自己到的正是時候,有三個人正在解一條江船的纜繩,看來是想乘船逃過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攔住。

  三個人中有一個是軍官,他抬眼見來人是秦修采這個師爺,就大叫起來:「師爺,大事休矣,趕快跑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胡說!」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剛才想到的又和這個軍官說了一遍,他覺得能發現一個軍官是天降之福,這樣就可以號召更多的士兵堅守大營,配合從山上召回的士兵。他兩隻手拼命比劃着,給這個軍官講了一遍當前的軍事形勢,指出只要堅守大營並接回譚弘,明軍依舊是束手待斃,最後秦修采還加重語氣說道:「……賊人沒有幾個,頂多、頂多也就一、兩千之數,我們絕不比他們弱,何況我們還有北岸大營……」

  「咚!」

  「啊~~~」

  一聲沉悶的響聲,跟着是秦修采的一聲慘呼,他對面的軍官沉着臉,狠狠地一棍掄在秦修采的腦袋上,把他當場打昏過去,接着一腳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繼續動手解纜繩,還恨恨地衝着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窮酸的傢伙,誰聽你的!」

  士無戰心,敵情不詳,這個軍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軍的截擊,他可不肯冒險留在這裡——要是大營沒守住呢?豈不是要給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後的幾個士兵呆呆地看着,那個軍官又是一聲大罵:「想活命的就快過來幫忙!」

  這一聲大罵把那幾個士兵驚醒過來,他們連聲應是,衝過來幫着一起把已經解開纜繩的船推離岸邊,然後紛紛跳上船,在軍官的號子裡一起揮漿,把船駛入江中,向着下游的方向離開這個已經無人保衛的軍營。

  周開荒帶着二百人趕到譚弘大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營門大開,望望裡面空無一人。周開荒進入營中後立刻下令扯下譚弘不久前豎起來的綠旗,重新換上了大明的紅旗。

  在這座大營南方的山地上,有幾團紅色的火光變得明亮起來,周開荒朝那幾個地點望了一會兒。剛才捉到的幾個俘虜供認譚弘在這片山上設置了不少崗哨和營壘,看上去這就是其中的幾個。周開荒得知山上還有幾百清兵後,就做好了與他們交戰的心理準備,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不用了,這幾個大概就是守軍自己點火焚燒放棄的崗哨和營壘,其餘的守軍多半也逃走了。

  「報告千總,我們又抓到一個活的。」

  幾個士兵把神志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開荒面前,他們剛才在江邊發現了這個昏迷不醒的傢伙,同時還繳獲了四條船。

  「拿水潑醒他!」周開荒打量了一下,猜測這個傢伙可能是個師爺,也許能問出一些重要的情報。

  ……

  入夜已經很久了,岸邊的明軍和清軍都不敢舉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繼續對峙。樹林中的明軍比較膽大,因為樹林裡沒有清軍,所以沒有顧忌,可以打起火把來。此時譚弘身邊還有近三百士兵,他用這些士兵組成一個防禦陣勢,背水列陣守着幾百米長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陣地由譚弘的親兵和家丁把守,這些人不但悍勇矯健,而且裝備精良。除了這些近衛外,其他的雖然是營兵,但也是譚弘手中比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軍的弓箭對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脅,而且他們也有弓箭和火銃等遠程兵器,防守能力一點不比李星漢帶領的那些人差。

  「大營的船很快就會來接應我們,」這是最後一段還在清軍控制中的河岸,幾個譚弘的親兵呼喊着鼓舞士氣,讓士兵們能夠堅定地守住:「再堅持一個時辰,我們就能脫險回營,一個弟兄也不會被落下!」

  幾個明軍軍官湊在一起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遠處清軍那聲嘶力竭的鼓勁聲不停地傳入他們耳中,對於這幾百困獸猶鬥的敵兵,明軍也是一籌莫展。和剛才進行阻擊的明軍一樣,現在譚弘派上百十來人兩頭一堵,明軍就無法通過狹窄的岸邊小路攻打進去,只能和敵人進行消耗。

  這種消耗戰對明軍絕對稱不上有利,剛才明軍處於防禦地位時,殺死了六十多個清軍,自己才只有一個人受重傷。而隨着李星漢這邊轉入反攻,需要繞過山岩攻擊清軍,明軍很快就損失了十幾個士兵,估計頂多也就殺傷了一、兩個清軍。見狀明軍立刻就停止了攻擊,和譚弘一樣試圖迂迴包抄清軍。

  可現在已經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適合行軍,為了避免成為靶子,也不能舉着火把一直走到清軍跟前。

  「弟兄們都一天沒吃過東西了,能夠堅持到現在就是憑着一股不要命的勁頭,但要是這樣空着肚子再喝一夜冷風,就是鐵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漢憂心忡忡地說。把最後這些敵人包圍在河岸後,明軍士兵都知道勝利就近在眼前,可是這勝利卻怎麼也難以最終握在手中,現在士兵們大多疲憊不堪,需要休息和飲食。

  而譚弘那些鼓舞士氣的喊話,明軍聽到雖然生氣,但不得不承認譚弘對局面的判斷很準確。要是譚弘的大營里派船把他接走,剩餘清軍還有反撲的能力,那明軍的局面並沒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說更差——因為大家的肚子更餓了。

  「至少我們宰了幾百個投降韃子的敗類。」有個軍官見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拍着大腿叫起來:「老子殺了兩個,撈回本來了!」

  鄧名覺得當務之急是去攻占譚弘的大營,這個其他人也同意,不過路途遙遠,從這邊調兵去肯定來不及,只能盼望東面的自己人已經向譚弘的大營進發。大家估計大營里怎麼也會有百多個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潰兵,就是周開荒把他那隊四百多士兵都帶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當然也不會肯定是攻不下,在成與不成之間。

  「唉,本想我們會在河岸邊大戰一場,陣斬了譚弘,然後全軍進攻敵營,怎麼鬧成這樣,被堵在這裡進退不得呢?」

  現在譚弘沒有死,打亂了整個計劃,大部分明軍守在這裡,若是被他脫險那就是前功盡棄。可是這個狡猾的傢伙不肯突圍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牽制住了明軍主力還卡斷了岸邊的交通線。

  抱怨歸抱怨,辦法還是要想,最後大家都同意要從兩翼、中間同時對這股孤軍發起進攻,聯絡方法還是響箭。反正對方占據的戰線並不寬,同時發起進攻問題應該不大。不過黑夜裡互相之間的聯絡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卡斷交通線的譚弘同樣也切斷了明軍的聯絡通道,現在包圍譚弘的明軍只能翻山越嶺交換意見,雖然包圍圈兩端的直線距離只有兩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個來回就廢半個時辰的工夫。

  再考慮到其他幾隊的軍官也需要溝通,只能靠通訊兵兩條腿跑來跑去聯絡,意見一致後各隊還要進行部署,部署妥當後還要進行通報以便統一行動。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譚弘這賊。」這是一群人得出的結論。

  「必須要一舉克敵,拿下譚弘的首級,這樣就算周千總沒能打下敵營,我們也能靠這個震懾敵軍,從容脫險。」從最初輕鬆取勝的巨大喜悅中清醒過來的軍官們,認真地向傳令兵交代着,現在需要各隊明軍都認識到局面依舊險惡,大家必須保持拼死一戰的勢頭才能爭取到生路。

  正當明軍緊鑼密鼓地籌備最後一次猛攻時,譚弘一直期盼的船隻終於到來了。當鄧名看到江上那點點火光時,明軍的總攻還沒有準備妥當,李星漢見狀就要上去蠻幹。鄧名和趙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李星漢也知道,在目前情況下發起進攻除了多付出傷亡沒有什麼益處,若是來船是譚弘的部下,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行動最終還是失敗了,一旦譚弘逃走,明軍官兵依舊處於絕境。

  「等一會兒看清楚再說,也許不是譚賊的船。」鄧名只能這樣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漢,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經撤退得很遠了,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聽到鄧名這明顯的安慰話,李星漢等周圍的明軍軍官只能報以苦笑。

  與之相反,見到江面上的火光越來越近,譚弘的陣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雖然譚弘謹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過他本人也和部下們一樣受到鼓舞。

  譚弘意識到船隻出現可能會引發明軍的強攻,連忙下令所有的人嚴加戒備。譚弘又想起營里只有幾條船,若是見到船隻不足可能會動搖軍心,於是又讓親兵們去呼喊,告訴大家這些船會分批把大家運到江對岸,只要大家服從命令聽指揮,都能平安渡過江去。

  譚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氣,從而為他自己爭取平安登船的時間,如果操作得當,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和家丁也能救出——這些是他最重視和依仗的武力。在譚弘的授意下,本來在靠前位置督戰的軍官暗暗向內側移動,這些軍官都是譚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夠得心應手掌握部隊的工具,譚弘肯定要為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靜悄悄地駛來,除了船槳撥動江水的聲音,船上的人沒發出任何其他聲響。靠近河岸邊兩軍對峙的陣地,船上的火把熄滅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敵方的攻擊。此時譚弘清楚地聽見船漿整齊的擊水聲,隱約看見船體的黑影。水聲越來越近,譚軍都屏住呼吸關注着江面上的動靜,興奮地等待着,那些在最前排隨時可能遭到明軍攻擊的清兵,也不時回頭望向水面。

  終於,黑夜中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喊聲,譚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認出那是來自師爺秦修采的。

  「侯爺!侯爺您在哪?」

  心裡最後一塊石頭落地,譚弘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這段時間雖然他一直能保持自製,但突圍、堅守,逃生、死亡……各種思想鬥爭,以及希望與絕望的激烈衝突在譚弘心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快要不堪重負了。

  「我在這裡!」

  喜悅的譚弘親自大喊一聲回應秦修采的詢問,他身邊同時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躍。其中有一些即將被拋棄、但目前還被蒙在鼓裡的士兵,或者說是因為絕望而自我催眠,選擇堅信譚弘承諾的普通營兵。

  「侯爺!」聽到譚弘的回應後,江面上又傳來秦修采的一聲叫喊,不過其中似乎沒有什麼喜悅之情,聽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來一般。

  僅僅一聲而已,秦修采的聲音不再繼續傳過來,船槳聲停止了,江面上幾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幾支之多,可絕大多數亮度並不高,似乎沒有正常的火把那麼明亮。

  「火箭!」

  譚弘的一個近衛最先反應過來,失聲大叫,幾乎在他這聲喊叫發出的同時,譚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撲面而至,一同襲來的還有颼颼的破空之聲。

  「侯爺小心。」

  幾個忠誠的衛士一下子擋在譚弘身前,軍隊中響起了驚叫和譁然之聲,其實火箭的數目並不多,對於鎧甲在身的譚弘近衛來說也不是很大的威脅,其中大多數都落在地上並沒有碰到人,箭頭上的松脂在落地後仍在繼續燃燒,照亮了譚弘和他身邊那些變得沒有血色的面孔。

  發這示威性的齊射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因為部署在四條船上的十二個射手反應速度差不多,領頭的箭離弦後,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射擊,雖然火箭不多,但周開荒自認為很有氣勢和威懾力。

  滿意的周開荒推了一把被兩個士兵架在船頭的秦修采,低聲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隨着這聲喝令,左側士兵架在他後頸上的匕首又緊了一緊,快要勒進肉去了,就再次高聲叫起來:「侯爺,什麼都完了,大營被文督師攻破了,好幾萬的兵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開荒的吩咐,秦修采衝着漆黑的岸上大叫,說夔州的明軍殺了個回馬槍,劉體純、郝搖旗、李來亨一個不落地統統於今夜抵達。秦修採在大營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經看到數以萬計的明軍正浩浩蕩蕩地開過來。

  這些喊話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剛才還興奮的譚弘陣地上此時寂靜得猶如一片墓地,而他們兩旁和更遠的山地上,則爆發了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很快,秦修采帶來的消息被明軍口口相傳,傳遍了廣闊的陣地,環繞着譚弘餘部的方圓幾里地上,到處都是雷鳴一般的狂熱歡呼。

  

  第十四節

初捷

  

  作為譚弘的師爺,秦修采沒有什麼實際的指揮權利——如果有的話說不定他就真湊出人手守衛大營了。但是秦師爺畢竟大家都認識,譚弘的手下對他的聲音也相當熟悉。當秦師爺宣稱數萬明軍已經出現在戰場上時,勉強撐着的譚弘餘部就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譚弘還竭力向士兵宣傳對面的敵軍不過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憊、更難以持久,對此將信將疑的士兵為了安慰自己暫時選擇了相信,可現在他們卻聽說對方不是什麼潰兵而是大隊明軍的一部分,至於這些軍隊是如何繞過他們的封鎖線的?士兵們不知道譚弘如何部署封鎖線的,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些。

  當初周開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後不久就得到後方傳來的通報,說譚弘依舊在負隅頑抗,要周開荒視情況予以增援,他靈機一動就把秦修采挾持來,利用這個人瓦解譚弘軍中的鬥志——在當時的大多數軍隊裡,師爺在小兵眼中絕對是高高在上的,讀書認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軍人中鶴立雞群,見到師爺大多數人都是要行叩頭禮的。為了加強震懾效果,周開荒還在秦修采講話前導演了一次火箭齊射。

  並不是每個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話,譚弘就是一點兒也不信。從最初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後,譚弘馬上就意識到秦修采是在撒謊。

  首先他早已經得到報告說文安之的大軍東返奉節,這麼龐大的兵力調動很難隱蔽,譚弘不信幾萬明軍能在沒有大量船隻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們連能不能這樣迅速地移動都是很大的疑問。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雖然他手下以陸師為主,但那也絕不至於僅僅派這樣幾條小船來向自己示威。看着依舊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後周開荒又將引火用的火把都熄滅了,譚弘知道對方若是真有實力的話,不可能是這樣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剛才也會是銃炮齊射,而不是十幾支虛張聲勢的火箭而已。至於江上的船,譚弘感覺好像就是自己大營里的那幾艘——若真的是文安之來了,還會用他譚弘的船嗎?

  不過譚弘能夠看破這些並不表示他不處於絕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說明大營已經被攻破,大營被攻破就說明譚弘現在已經是喪家之犬,他沒有逃脫的辦法,也沒有人會來增援解救他,而明軍反倒獲得了他們急需的物資——如果大營沒有被焚燒而是完全被明軍繳獲的話。

  想到這裡譚弘向遠處張望了一番,沒有見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嘆了起來,他不能指望大營的留守將士在明軍趕到之前燒毀大營,不讓明軍繳獲輜重。因為留守將士若是有這樣的勇氣和冷靜的態度的話,他們完全能保衛大營不讓一群潰兵輕易將其占領的。

  同時,趙天霸也明白過來,他立刻向鄧名建議道:「殿下,趁此機會趕快讓士兵們勸降,不要給譚賊收攏人心的機會。」

  鄧名當然同意趙天霸的建議,不過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勸降,幸好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鄧名以外,明軍上下都知道勸降的常用口號,趙天霸要的就是鄧名點頭而已。見鄧名下令,李星漢馬上讓手下開始勸降,頓時就響起了明軍士兵的呼喊聲:「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鄉!別打了,都是老鄉不會害你們性命的!」

  聽到李星漢這邊的勸降聲後,相鄰的明軍也紛紛開始勸降,眼見勝利在望,明軍士兵不想付出無謂的犧牲。

  「卑職猜想,文督師是不可能這麼湊巧抵達的,」周圍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傳,趙天霸壓低聲音對鄧名說道:「不過周千總多半是破了譚賊的大營,他船上那個喊話的多半也是譚賊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帶來讓他向着譚賊喊話。」

  「嗯。」鄧名也微微點頭,雖然他的反應稍慢,但也和譚弘一樣猜出周開荒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只要明軍拿下了譚弘的大營,繳獲了譚弘的船隻,那文安之即使沒來也沒關係,消滅譚弘只是一個代價問題,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在四周都響起勸降聲後,譚弘還沒有想出脫困的辦法來。他知道首要任務是穩定軍心,不然什麼辦法都不會有。四周的心腹親兵此時也都是一片惶然,在這種悲觀絕望的氣氛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譚弘這樣迅速意識到周開荒可疑之處的。

  「這不是秦師爺!」看到周圍的軍官、親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譚弘大聲怒吼道:「這全是假的!賊人拿不下我們的大營,就想動搖我們的軍心,我們的援兵隨時都會到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