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片之王 - 第2章

何未滿

  他張了張因為抽太多煙而乾枯發麻的嘴巴,咳嗽了兩聲,把手中的煙殼用力攥成一團,然後輕輕放開,再隨手丟下那刻着艷俗比基尼美女圖案的打火機,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終於下了決心——他需要錢。

  就從那個鋸掉自己腳的故事開始吧。

  名字也想好了。

  就叫它《電鋸驚魂》。

第二節:那個夏天(下)

  坐在97路公交車上,窗外的高樓逐漸減少,燈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樹木卻多了起來,繁華的市中心逐漸遠離。

  「許家巷到了,請從後門依次下車,不要擁擠,下一站,勸業場……」

  杜安從後門下了車,在還算喧囂的東吳南路上走了幾百米,右轉進了一個漆黑的小巷子。

  巷子裡隔上十幾米才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借着依稀的燈光,可以見到建築大多還保持着陳舊的面貌:灰黑的磚牆,木製的房門,偶爾打開的房門裡傳出昏黃的燈光,裡面大多都是一張八仙桌,桌後貼着年畫,有一家甚至還貼着元首肖像;坐在桌旁的,幾乎清一色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有的在吃晚飯,有的早已經收拾完畢,老神在在地抽着水煙;若是不留神,不知道從哪裡就會冒出一個小孩子來大喊大叫,把你嚇個一跳,還沒等你罵過去,他們又會風一樣地跑掉,消失在左拐右繞的巷子裡,然後你的身邊又會追過去一個叫得更大聲的孩子。

  這裡是被時代遺忘了的角落——你也可以稱這為貧民窟,杜安就是因為貪這裡的房價夠便宜,才選擇租住在這裡,即使從這裡去市中心要坐十幾站的車。

  當然,即使是那麼便宜的房租,他也還拖欠着,這讓他的心裡對房東更為愧疚。

  繞了半天后,路燈都不再有,他借着巷內人家窗戶透出來的光,找到了自己的住處。

  打開門,進去,房東正坐在狹窄的小客廳內看電視,旁邊是她的女兒,正坐着小板凳,伏在茶几上寫作業。

  杜安一進門,房東就看了過來,杜安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眼中的期待,他明白這許期待是為了什麼,所以他羞愧地轉開了視線,不等房東開口,就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口,開門,躥了進去,然後反手趕緊關上了門。

  房東沈慧芳看着小伙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眼中的神彩黯淡下去,最後輕嘆了一口氣。

  嘩啦嘩啦。

  她女兒宋甄把書本翻得很響,似乎是在找什麼內容,不過她知道自己女兒只是借着這動作發泄自己的不滿。

  宋甄翻了半天書,最後啪嗒一聲把書本扣在茶几上,盯着杜安的房門看了半天,對沈慧芳抱怨起來:「媽,你怎麼就不跟他說呢!」

  沈慧芳搖了搖頭,「我能說什麼呢?誰都不容易呀,小杜是個好孩子,要是真有錢也不會拖着房租不給的。這孩子一個人在南揚也不容易,住在咱們家也是個緣分,我們也不能把事情做絕了。」

  宋甄更加不滿了,「你可憐他,可誰來可憐我們!爸快不行的時候借了那麼多錢,到現在都沒能還上,本來還指望着把這間屋子租出去賺點來還債的,但他住到現在,除了那一百五的押金,一分錢的房租都沒付過,都欠了一個多月房租了,這還沒算水電費呢!」

  她更憤懣的,或許這其中也有杜安搶走了她唯一的私人空間的緣故——自從把那間屋子租出去後,她只能和沈慧芳睡一起,學校里像她這麼大的孩子,誰還和爸媽睡一床呢?

  沈慧芳卻想到了更多,表情更加憂傷起來。

  「那些錢倒是可以慢慢還,不過你明年就高考了,要上了大學,學費也是一筆大錢啊……」

  宋甄抿緊了嘴唇。

  大學……對於這個家來說,這個話題實在太沉重了。

  「大不了不上了,畢業了我就出去工作。」

  沈慧芳面色一緊,斥道:「胡說!以後這社會,你一個高中畢業的能幹什麼?」旋即又嘆了一口氣,「這事你不要急,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把學習搞好,學費的事不用你一個小孩子來操心。」說到這,她頓了頓,說:「我明天就和小杜談一談,這房租一直拖着也不是個事兒啊……」

  宋甄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沈慧芳這話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不過最後的結果從來都是無疾而終,她已經不再去指望了。

  要指望,還不如指望那個厚臉皮的傢伙哪天良心發現、趕緊從這個家裡搬出去——離開之前,還得把房租給結清了。

  於是她又重新低下頭,安靜地寫起作業來,沈慧芳坐在一旁,慢慢給女兒搖着扇,眼神茫然。

  一張鋼絲床,一張油漆剝落了大半的小桌子,還有一張搖搖晃晃的凳子,再加上內牆上貼着的一面半身鏡,這就是杜安房間內的所有擺設了。

  不到十平方的房間擺下這些東西,顯得甚是擁擠,更別說角落裡還放了一個暗綠色的旅行箱——沒有衣櫃,杜安只能把自己的衣物都放在這裡面。

  開燈,任腦袋頂上那盞25瓦的白熾燈盡情傾斜下昏黃的光線,杜安在桌前坐了下來,屁股下的板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坐穩了之後這聲音才消散。

  推開面前的窗戶,涼爽的晚風忽一下湧進來,總算把房間內的燥熱驅趕掉幾分,杜安也從抽屜內翻找出本子和筆,翻開,上面是一筆筆的日常支出記錄:8月13日,支出:饅頭四個,2元,公交費,2元,收入:0……

  他把本子翻到還沒寫過的頁面上,回憶着那個鋸掉腳的夢。

  這個夢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所以他到現在還記得那些內容,而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東西寫出來。

  然後他開始寫。

  場景1,密室幽暗。

  人:韓生。

  放滿水的浴缸中,韓生慢慢醒來,掙扎中把浴缸的塞子拔開,將水放掉,一個發光物體從出水口沖了下去。

  韓生從浴缸中出來,右腳被鐐銬禁錮住,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東西,四處摸索。

  韓生恐慌地大聲喊叫:救命!有人嗎!幫幫我!(沒有回應,韓生很氣餒)搞不好我已經死了。

  一個聲音回答他:你沒有死。

  ……

  感謝學校,感覺那位在一家醫學院的經管院中開設《劇本創作》選修課的老師,如果不是他,杜安根本不知道劇本該怎麼寫——也許正如那位老師說的,一位不想當醫生的總經理不是個好編劇,人大概真的需要多學點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派上用場了,就比如杜安此刻。

  時間不知不覺間一點點過去。

  當他寫下「陳康:遊戲結束(關上密室大門)」後,這個故事終於結束了。

  杜安放下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使勁伸了下懶腰,屁股下的凳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望向窗外,夜已經完全深沉,杜安合上面前的本子,靜靜地看着。

  這是本很尋常的筆記本,封面左側由上到下寫着「NOTE」,還有兩條槓,右側則是空白,最下面是歪斜的「杜安」兩個字。

  因為用了太久,白色的封面有些許的發黃,杜安把衣服撩起來,用短袖的下擺使勁擦了擦,總算明亮了些。然後他拿過筆,在封面右側的空白處,由上至下,寫下四個字。

  電鋸驚魂。

  接着,他把筆記本前幾頁記錄着每日開支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了下來,不留一點痕跡。

  最後,他合上筆記本,呆呆地看着這本靜靜躺在那的筆記本。

  白熾燈將這片小空間染得暈黃,光線從他頭頂覆蓋下來,將他的面孔陷入黑暗中,只有一雙眼睛閃爍。

  光線向前延伸,從窗口射出去,不到多遠,就被黑暗吞沒。

  牆角有蟲子在輕聲吱吱地叫。

  這個夏天,正到了最盛的時候。

第三節:二十萬

  頭髮用水拍濕了,緊緊地貼在頭皮上,臉上颳得乾乾淨淨,一點胡茬子都不見,往下,是熨得服服帖帖的灰色格子襯衫,下擺收進了褲子裡;下身,則是一條黑色的褲子,不是太合身,稍顯寬鬆,吊在腿上松松垮垮的,不太精神;最下面,則是一雙雙星的運動膠鞋,左腳內側的鞋幫有些開裂了,被他用502粘了起來,一道白色膠體露在那,頗為醒目。

  這就是杜安此刻的裝束。

  他在房中那扇半身鏡前照了半天,側頭,扭臀,各種角度看了五六遍,這才確定萬無一失。

  這是他現在能把自己打扮得最得體的一種樣子了——他沒錢買西服,只能穿一件襯衫,而他唯一的一件襯衫就是這件灰色格子襯衫了。

  至於西褲配運動膠鞋的搭配有多古怪,那也不是他能關心的問題了。

  對着鏡子裡的那個人點了點頭,張了張嘴,輕聲吐出「加油」兩個字,杜安就拿過桌上的劇本,轉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南揚市是這個省的省會,作為六朝古都的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蘊,再加上坐落於鼓樓的那所院校每年盛產大量的藝術人才,所以很多影視公司在這座城市都有分部,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以中影、尚影為首的八大電影公司。

  杜安今天的目標,就是拜訪這八大。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只要邁過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檻,這就會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兒:寫劇本,做假證,捯飭得像個樣子,然後就能拉來一大筆投資,一切都會是順其自然,就像吃飯喝水那麼自然。

  但是當他真正去做了才知道這件事有多難,根本不像劉善才口中說的那樣容易。

  「中戲導演系畢業的?能請問您的名字嗎?……好的,請你稍等,我幫你問一下……對不起,我們製片部經理正在開會,請您下次提前預約……您要預約?好,我幫您看一下……嗯,可預約的最早會面時間是在下個月的十三號下午,請問您需要預約嗎?……好的,請您慢走。」

  這就是杜安一個下午的收穫。

  他連任何一位製片部人員的面都沒能見到,別說中影和尚影了,就是華誼、博納這些實力稍差上一些的公司,製片部人員也都是「忙得腳跟不點地」,沒空來見他這麼一個「中戲導演系畢業」的「未來名導」。

  這讓杜安從這棟大樓出來後,沒有立刻再去下一家,而是把大姐親手縫的挎包中的那張畢業證書拿了出來,兩手抓着,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還把這張證書舉起來,朝向陽光,眯縫起眼睛來看了又看。

  「做得多真呀……」

  杜安喃喃自語。

  劉善才不是說過,只要是中戲導演系畢業出來的,那些投資商不都是會搶得頭破血流的嗎?怎麼自己送上門都沒人要?

  瞅了半天,他也實在看不出個什麼端倪來,於是又把這張花了他整整二十塊錢的證書小心放進挎包里。

  跟證書大概是沒關係的,這張證書這麼真呢——再說了,那些人也根本就沒去看他的證書就拒絕了,那想必跟證書是完全沒關係了。

  那又是個什麼原因呢?

  杜安想不出來。

  他都想放棄了,轉身,就想回去,但是一想到為了做這張假證花了自己二十塊錢,剛剛抬起的腳又頓住了。

  二十塊呀!

  他現在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才只有七十六塊三毛——花了二十塊做證書,坐公交又花了兩塊,現在只有五十四塊三毛了。

  杜安一咬牙。

  繼續!這二十塊不能白花了,總得聽到點響!

  他又轉身,往下一家的方向走去,和公交站台擦身而過。

  實在不能再浪費錢了,還是走着去吧,也就六七里地。

  瑞星影視公司

  這座總部設在瑞金路上的公司是一家獨立於八大公司外的本土公司,規模不大,但也小有名氣,曾經製作過《都市麗人行》,《七品欽差》等在省內還算知名的作品,隨着經驗的積累,近年來也開始涉足電影領域,拿來開拓領域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眼下正在籌備的《冬至》。

  製片部經理室

  方力敏接到了秘書轉接過來的電話。

  「……叫什麼?杜安?又是一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打着電影學院的名頭來打秋風的,你自己處理就行了,還打電話給我幹什麼?中戲今年導演系畢業的那些人裡面有沒有姓杜的你都不知道嗎!……還有什麼事嗎?……她找我?」

  聽到那個人又來找他,方力敏的神情一下變得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