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0章
大風颳過
金星長嘆,道是昨日碧華靈君走北天門,把守的神將正在下棋,碧華靈君自己拿鑰匙開了門,出北天門後神將上了門鎖,才想起鑰匙仍在門外的靈君手裡。碧華靈君是去西方燃燈佛處赴法宴,要等宴罷轉到塵界再轉從南天門回天庭,這個北天門才能開。
我問估計要多少時候,太白星君的話讓我很絕望,「一二十日罷。」
一二十日,一二十年。南明和天樞這輩子真的能相守到差不多快老了。
我嘆息向衡文道:「命,這也是命。稟報玉帝罷,正好你我可以不干回府睡覺了。」
衡文打了個呵欠道:「好,正有些乏了。去你府上吃酒睡還是到我府上吃酒睡?」
話是這樣說,玉帝怎可能饒了我不做,去靈霄殿的半道兒上,命格星君已在守侯:「清君、元君,下界事玉帝已盡知曉。天樞與南明已出尚川城往南郡去,幾日後長江大浪,他一行人將阻在周家渡的江上客棧,眼下有一軀殼,是個借宿在尚川城道觀的雲遊道人,壽限已滿,魂至地府,軀身正可為元君用。事不宜遲,請速下南天門去。」
天明,日暖,本仙君在一張木板搭的鋪兒上睜開雙眼,灰撲撲一間陋室,歪斜斜半朽的門窗。
朽門正被人拍得砰砰做響,「廣雲子!廣雲子!王府三公子的五七法會要開場了,再不去就趕不上了!」
唔,短命道士原來叫廣雲子。和本仙君的封銜廣虛元君還有一個字相同。
第二十四章
廣雲子,估計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我睜開眼的瞬間,先聞見一陣餿,將本仙君熏得頭暈腦脹,此道未洗漱久矣。
伸手一摸,頷下有須,頗長,觸手粘膩。拎起看之,恰有一隻蟲兒在森森縫隙中奔波,似在覓食,不忍再睹。
衡文在半天空里拋給我一句:「這麼個臭哄哄的邋遢道士,別指望我在你跟前呆着,什麼時候洗淨了什麼時候我再來罷。」便沒消沒息了。真是,道士難道有李思明的屍體邋遢?你在棺材旁邊話說得像唱歌似的,此時又這樣了。
身上無處不癢,我伸手在脖子後撓了撓,搓出個頗可觀的灰疙瘩。彈了,再搓,再彈,頗有意趣。
頭上奇癢,微覺有物體在奔跑,據說有種蟲兒叫跳蚤,恐怕是它。
門依然砰砰地響,我搔搔頭皮,一手搓着灰團兒開門。門外也是個道人,扁圓的一張臉,敦實憨厚,扯着嗓門道:「可起來了,還當您仙化在裡頭了。」
可不就是仙化在裡頭了,先他咽氣,本仙君這位大仙再來化。
我說:「是,遊了數千仙山,恍然化為一夢,幾乎忘卻紅塵事,連你也記不得了。」
道人道:「廣雲仙人可記清楚了,小道是這明月觀里的火工道人常善,您幾時成了仙,別忘記照應。」嘻嘻哈哈地搓了搓手,「昨晚上您讓小道給您提個醒兒,今天早上可別睡過了。小道早些來叫您,今日不同他時,是王府的大法會,觀里缺人的緊,好容易師父才點頭讓您去湊個數。您好歹洗涮洗涮,換件體面衣裳。」
我聽見洗涮兩個字雙眼冒光,「水在何處?」
常善道:「妙哉妙哉,您平日都說怕傷水不洗澡,今日竟想開了。」引着我去後院。
後院有間木棚,棚內有井,井旁有桶,還有個大木盆。
插上棚門,打滿一盆水,伸頭一照,一顆毛茸茸的頭。本仙君守着井口,拎了數盆的水,使了一斤多皂角,才通順了頭,捋通了須,將皮子打磨出正常的皮色來。
常善預先備了一套簇新的衣裳給我換。頭束好,須子也拿梳子順齊了後,渾身輕快,衡文這才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我趁左右沒人,撣一撣簇新的道袍問,「可有呂仙之風否?」
衡文道:「我若順着你說聲像,呂洞賓非砸了我的微垣宮不可。」
我乾笑:「難道不比早上時標緻了許多?」
衡文默然片刻,誠懇道:「像個人了。」
我跟着明月觀的道士們,到了東郡王府。
跨進門檻的時候,我很感慨。
不過數日前,我還與這門檻裡頭的是一家子,李思明雖不及本仙君倜儻,起碼也算個英俊年少的公子哥兒,現如今他爛在棺材裡,換給本仙君一個風乾柿子皮臉的半老道人,命格和玉帝打算讓我用這張臉去勾搭天樞?
五七的法會做得極其排場,一共有八個道觀六十六名道士唱經。我在人堆里搖鈴鐺。看見了東郡王,也看見了李思源和李思賢。本仙君明白他們對李思明感情是深厚的,但是,有再深的情,再多的眼淚,哭到五七,也全都哭幹了。所以對着靈牌燒紙的時候,所有人都在乾嚎。
只有東郡王的一句話讓本仙君很振奮。
東郡王對着靈牌,往火盆里填一摞紙錢道:「明兒,你安心罷,爹一定挖了那單晟凌的心來祭你!」
領賞錢的時候常善在我耳邊悄聲道:「聽今日王爺的話,我們東郡一定要和南郡對起來了,唉,造孽啊造孽。不中聽的說一句,小公子死了算是命也算自找的,一打仗平頭百姓可要跟着受罪了。」將聲音壓得更低道:「你知道那小公子怎麼死的麼?」
我心道,這世上沒人比本仙君更清楚。
常善道:「聽說原本這位小公子是個傻子,不知道怎麼回事某天突然明白過來了。他一明白過來,可了不得,立刻就養了個來路不明的小相公在園子裡,聽說寵得緊。但沒兩天,王爺又請了一位公子做幕仲,聽說那位幕仲先生神仙一般的人品,小公子見了,立刻把園子裡的小相公丟了,一心在幕仲先生身上。園子裡那位便喝起醋來,勾上他原本的老相好,捅了小公子以後跳牆跑了,你說有趣不?」
我抽搐了一下鬍子稍兒,「有趣。」
常善嘿然道:「更妙的是,那小相公的老相好居然是南郡的大將軍單晟凌。小公子死後,幕仲先生也尋不見了。一樁事鬧得像出戲一樣。只是這戲不好唱,他喪命,百姓遭罪。」
我頹然不語。玉帝、命格,都是你們造的孽啊。
我籠着兩吊錢隨人群出府,遠遠看見晉寧晉殊綁着孝帶在人群里鑽來鑽去,晉寧的雙眼巴巴地望着供台上,似乎是在打那碟供糕的主意。
我向命格打聽過這兩個孩童的命。東郡王五年後將死於中風,再三年後李思源暴斃,又一年後李思賢死於戰場。晉寧少年為帥,屢戰屢勝。但掌控東郡大局的竟是晉殊,這個成天跟在晉寧身後怯懦的晉殊將來竟會是一朝的開國君主。世事果然波瀾多變。
我在靈棚前站得久了,晉寧一雙骨碌碌的眼卻轉到我身上,一搖一擺走過來,「喂,長鬍子老道,你看甚麼?」晉殊照舊跟在他身後。
第二十五章
晉寧將來將是個風流胚,本仙君瞧着他,想象他成人後陷在數十房美妾中東擁西抱的模樣。真是個愁人的孩子。
我從袖子裡摸出兩個小小的玉葫蘆墜兒,彎下身,「貧道見兩位小少爺滿面福相,這一雙玉符送給兩位結個道緣。」晉寧伸手便接,晉殊拉拉他袖子,仰臉向我道:「你這道人來路不明,送東西給我們,是不是有什麼想要的?」
我哈哈一笑,「貧道能來做法會,自然來歷清明,東郡王府哪是平常人進得來的?這兩塊玉只是結個道緣,並無什麼目的。若小公子真想賞貧道什麼,」我摸了摸鬍子,望向晉寧手中,「小公子就把這個竹筒兒賞給貧道如何?」
晉寧看着手中的竹筒,卻有些戀戀不捨,又看看我手中的玉葫蘆,在躊躇。晉殊眨了眨眼,看看晉寧,向我道:「那我賞你這個,你別要竹筒,葫蘆給我們行麼?」小手在腰帶里摸了摸,攥着拳頭在我面前伸開,我看着那塊玉佩,心中大喜,活該便宜本仙君,不用再費工夫,一遭送道我面前來。
我道,「多謝小公子。」拎起一個墜子遞給晉殊。晉寧嚷道:「喂,說好了兩個,為什麼只有一個?」
我搖頭道:「這位小公子賞得禮物只夠換一個。一樣換一樣,豈不是很公平麼?」
晉寧道:「你方才明明說白送的!」我再摸摸鬍子,「貧道方才說白送,現在又不想白送了。」晉寧皺着鼻子,瞪着眼,晉殊將墜子塞到他手裡:「算了,別跟他囉嗦,反正我也不稀罕,這個給你。」晉寧猛搖頭,把竹筒向我眼前一遞:「給,那個拿來!」
本仙君笑眯眯念道:「無量仙尊,謝小公子。」接過竹筒,遞給晉寧另一個墜子。
晉殊道:「你喜歡竹筒,幹嘛給他,我不想要這墜子。」晉寧將墜子向他手裡塞,「你的東西換來的給我,我的東西換來的給你。反正給他的兩樣都是從小叔叔房裡偷拿的,被爹爹叔叔認出來還要挨掃帚。」
晉殊這才拿起葫蘆,揣到袖子裡。本仙君帶着兩樣東西功成身退。
回了道觀,我將一吊錢給了常善,謝他的照應。常善笑得眉花眼開,「廣雲道兄實在太客氣了,他日再來尚川,一定到觀里找小道。」
晚上,我拿着竹筒玉佩得意賞玩,衡文站在床前道:「兩樣物事都被你哄孩子誆到了手,心安了罷。睹物可有思人?」
本仙君怎會做哄孩子的勾當,那兩個玉葫蘆可是我施了仙術加了平安咒的寶貝。保他兩人邪魔不侵太平順安。
我向衡文賠笑:「你要不要床上躺躺?」
衡文道:「罷了,你那張床不比李思明的屍布乾淨。」
第二日,我離了明月觀,出了尚川城。
廣雲子肉體凡胎,連累本仙君不能駕雲。只得一路步行,到周家渡,要走四五天的路。
離了尚川城很遠後,衡文就現了身,也陪着我步行,他現身,還是變成那個趙先生的樣兒,不肯通融變個小道士。我與他一路同行,路人皆側目,覺得我與他兩人湊在一處很是奇怪。
五天後的傍晚,我站到了江上客棧前。
天已黃昏,烏雲壓頂,十分昏暗。長江浪高,拍打河岸,客棧的招客旗在風中寂寞地響。
我右手拄着一根竹竿,挑着鐵口直斷的皂旗,左手晃着一把少毛的拂塵,邁進客棧。
夥計本來用眼角斜了我一眼,愛搭不理地要扭頭,卻見衡文進門,頓時臉上綻開了花。
等到明白我與衡文是搭伴的,我又掏出了銀子,小夥計與掌柜的雙眼都笑沒了影,很殷勤地安排下兩間上房,又很殷勤地在樓下堂內安排了一個最好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
上菜後,一個小夥計無限殷勤地來倒酒,搭訕道:「道長您仙風道骨,一看就是位高人。」
我謙虛地說:「哪裡哪裡,修行淺薄,略通道術皮毛,能卜卦相,看吉凶,知前程而已。」
小夥計滿目欽佩。e
我於是繼續道:「看風水,觀天象,奇門遁甲,貧道也略知一二。」
小夥計雙目中的欽佩越發滿了。
我於是又繼續說:「其實,如果有什麼邪魅附身,鬼怪做祟,乃至醫不好的疑難雜症,貧道亦都能看看的。」
小夥計滿面驚喜,頓時放下酒壺,作了一揖,「道長,您就是老天爺派來的!小店現有位棘手的病人,能否勞駕道長發慈悲一看!」
掌柜的親自領路,將我和衡文領到樓上,幾個小夥計前前後後,竄來竄去地獻殷勤。
據掌柜的說,數天前,一位大爺帶着一行人到店中來,本來要過江,但是江上浪大,過不去。於是在店裡住,一行人中的一位公子還生着病。幾日後,大爺好像有急事,帶了一半人走了,留下一半人照顧那個生病的。結果那個生病的死活不好,留下的人也像有什麼事,一個接一個都陸續走了,最後只剩下病秧子一個。
「最後一個臨走的時候,留了一大筆銀子,說他們幾日就回來,讓小的們一定照顧好這位公子,還拔劍砍下個桌角兒恐嚇小店,說萬一照顧不好我們就是這樣。」掌柜的語氣極其淒涼。
「但那位公子一天不如一天,什麼大夫都找來看過,都說治不了。現在只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吐血,眼看只吊着一口氣了。求道長千萬想法子保住他的命。他若死在這裡那群人回來如何交代~~」
掌柜的推開門,給我看房內床上那個只剩一口氣的病秧子。
油燈不算亮,不過足夠我看見床上那個據說快死的人。
我一眼看清,立刻向掌柜的道:「放心罷,他怎麼着都死不了的。」
第二十六章
掌柜的拉住我,如同拉住了他的救命糧,顫着雙手道:「道長真是活神仙,一眼望去既知乾坤,有這句他死不了的話小人一顆腦袋總算能保個囫圇了~~」
我一步步走進屋內,向那床邊去。
床上的人忽然睜開雙眼,漆黑雙目在燈光下竟異常的亮,向本仙君看來,開口,一句十分清晰的話。
「李思明,你是來讓我賠你命的麼?」
本仙君嚇了一跳,向後大退一步。玉帝噯,難道天樞忽然間仙靈開竅,竟一眼認出了我?掌柜的道:「道長莫驚異,這位公子自從病得糊塗了,成天見人就嚷這句話。當初那位大爺還在的時候,聽見他喊這句話轉頭出門就砸桌子,小店的桌子不知被那位爺砸壞多少張。」
掌柜的滄桑長嘆,我順了順真氣,原來是燒糊塗了,如此說來,天樞捅了本仙君,心裡還是愧疚的麼。
我走到床前,在床側坐下,慕若言一雙雪亮的眼依然盯着我。我對他和藹一笑,拿起他的一隻手,裝模作樣搭了搭脈。
天樞好容易在東郡王府養的幾兩肉全燒沒了,當年是皮包骨頭,現在僅剩一層包骨頭的皮也越發薄到似乎全無,我兩根手指搭在骨頭棒子上,故作高深地半閉雙目。
衡文站在點着小油燈的桌旁,咳嗽了一聲,恰與掌柜的之感嘆齊發。掌柜的感嘆說:「道長果然高人。切脈都切得與別人不同。」
我悠然道:「這是貧道的獨門診脈法,其實懸絲診脈,貧道更加擅長。」
收手,床上的慕若言嗆出四五聲咳嗽,迸出兩三滴血跡。
本仙君在東郡王府侍候他很悲哀地成了習慣,一伸袖子替他擦了。慕若言閉着雙目,斷斷續續道:「李思明,你看我此時……會變成什麼鬼。」
我道:「施主,貧道道號廣雲子。施主放心,有貧道在,一定讓施主病去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