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1章
大風颳過
慕若言枯瘦的手指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咳咳,我害了你性命,你卻要留着我的命讓我受罪,也罷,這是我該有的報應……報應……」
喔,看來還聽得進話。
衡文打了個呵欠,「道長慢慢診治罷,在下要先去睡了。」轉身出門。
我挪了挪,將袖口從天樞手中扯出,從床沿上站起。掌柜的急切切道:「道長,如何?」
我掂須搖頭:「不太妙,這位公子身有痼疾更兼心病,貧道要先回房靜思,明日清晨方能有方子。不知貴店中可有燕窩,先煎一碗讓他服了罷。」
掌柜的道:「那位大爺來的時候倒帶了幾斤燕窩,尚有存貨。」小夥計們伶俐,立刻去煎。掌柜的恭恭敬敬送本仙君進客房,吩咐扛出嶄新的木桶備一桶洗澡水,還贈送了兩碟乾果做宵夜。
我出慕若言的房門前還回頭看了他一眼。昏暗的油燈下一個蠟白的人影躺着,倒像個紙人。
我出門,他也未再說過什麼。
和我的客房門挨着的應該是衡文的客房,房門掩着。我看了一看,向掌柜的道,那個嶄新的木桶和洗澡水送去給這位公子洗罷,將他房裡的被褥枕頭也換成嶄新的。這位公子是位金貴人物,一概東西都要嶄新最潔淨的,他出得起錢。
掌柜的當然一應聲地答應了。等我也洗涮完畢,滅掉油燈,在床上躺好,將銅八卦合在手心,脫出真身。
一路行來,都是兩間客房,廣雲子一間,我和衡文一間。他不來提我,我只好去找他。
衡文的房內也熄了燈,我在黑暗中向床上摸,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兒,道:「診治完了?」
我乾笑,「完了。」搓一搓手,「你裡面讓讓,給我騰個地方罷。」
衡文嗤了一聲,挪動少許,我趁空躺下,拉了個被角來蓋。衡文道:「天樞病得不輕,我看只剩下一口氣吊着。他的病恐怕凡間的法子治不了,玉帝又不准用仙法治他。不知道廣雲子道長有什麼靈方醫治?」
我說:「對付着看看完了,治不了就讓他吊着。」
衡文輕聲一笑:「你捨得麼,今天天樞嚷的那幾句話,讓你把那一刀全抹過去了罷。說是讓他吊着,你心裡莫不是已經有了算盤?」
我不敢接腔,衡文估測我卻估測對了,我心中其實有個算盤。
窗外隱隱有風響。這動靜我熟悉得很,已經跟了我們一路。衡文輕聲道:「你打得,可是這個算盤?」
有風聲,有細微的悉索聲,之後萬籟俱寂。一個時辰後我輕輕打開房門,門檻邊果然放着一束扎得整整齊齊的靈芝草。這種靈芝草又叫金羅靈芝,很名貴的仙草,而且雖是仙草,卻長在凡間,我在天庭也只見過幾回。
這束靈芝草是送給衡文的,送草的就是思慕衡文的那頭不怕死的斷袖情種狐狸。
話說我和衡文剛出尚川城就被這頭狐狸鬼鬼祟祟地跟着,毛團兒很有辦法,半夜總能摸進我和衡文住的客棧,在房外徘徊凝視,再放一把金羅靈芝。
金羅靈芝可以去濁氣,養元神,狐狸大概是擔心衡文被我拖在這紅塵濁世中沾了塵埃,故送此物。
本仙君是個慈悲的神仙,可嘆世間多情種,此事我便當它是浮雲。衡文拿了靈芝後總一笑收入袖中,也裝作不知道是它。於是狐狸至今仍認為自己隱蔽得好,日日如此。
我拿着靈芝回床前,對衡文賠笑:「可能將此物分我一兩片?」
衡文懶懶地道:「就知道你想拿它救天樞。你若想要就拿罷,只是我再羅嗦一回,宋珧元君下界可是來設劫不是救苦救難的。棒打鴛鴦眼看被你做成了情動佳人。你心中要留個分寸。」
我揣起靈芝草躺回床上,道:「雖然天樞星君後來與我有些梁子,但當年畢竟也救過我一回。總要還他這個情。」
第二十七章
我宋珧元君最不樂意欠別人的情,尤其是後來有些不對付的天樞的情。
許多年前,我剛剛升做廣虛元君,有一次衡文到西天佛界做法道會,我在天庭寂寞,便去碧華靈君處吃茶,看他養的仙獸解悶,恰好有一條獨角龍修仙岔道,走火入魔,發起狂來。元君我仗劍敵龍,不幸被那畜生一口煙噴到臉上,再一尾巴掃飛數丈,仙面無存,且重傷。
恰好天樞星君也在靈君府上,雖平時淡淡的,此時卻治了我一治。從此我欠他一個情。
乃至於,又數百年後,我與天樞星君對簿在靈霄殿上,我還當它是一場虛夢,曾救過我一回的天樞星君,清冷又清高的天樞星君,竟要栽我一條莫須有的罪名,讓我墮回凡間,永不能再上天庭。
衡文道:「當時天樞說你的罪名,卻有些憑據,並不算冤枉你。但我也想不出他為什麼要如此做。依天樞的品性,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他偏偏做了。必有緣故。」
我道:「緣故我懶得知道,橫豎當年欠他的情我還上,玉帝吩咐的事情我做到。當年他栽我那回沒栽成,就當從未有過,他再上天庭,相見一笑,還是仙友。」
我宋珧元君是個大度的仙。
第二日,我大清早起床,預備和掌柜的說一聲,將靈芝草煎一碗給慕若言喝。與衡文共下樓時,卻看見一堆小夥計正圍着一個籠子摩拳擦掌。
一個小夥計喜孜孜地迎過來道:「小的們昨晚上抓到了一個稀罕畜生,道長和公子要不要過來看看?」
我欣然應聲,探身過去。
籠子裡竟是位故人。
銀白的毛團兒蔫着身子垂頭蹲在籠中,似末路的英雄,烏江邊的楚霸王,很哀傷。
狐狸,你怎麼被抓了?
衡文也怔了一怔,狐狸抬頭望了他一眼,眼中閃亮似有淚光,又垂下頭,蹲在它的籠子角上。
小夥計們都很興奮。
「最近野貓黃鼠狼鬧得緊,小的們就在屋檐下設了個活套兒,指望抓那些畜生,沒想到抓住了這隻畜生。道長見多識廣,這狐狸的毛色稀罕,值錢得很罷。若活剝下皮來,不曉得十兩銀子賣不賣得了」
本仙君合掌念了聲道號,再道:「罪過罪過,它雖是個畜生,活剝也忒慘了。天讓它今日喪在此處,看貧道的面子,好歹先讓它痛快歸天再剝皮罷。」
狐狸霎時抬頭,悽厲地盯了我一眼。再淒涼地看看衡文,又低頭。
我看見他的右前爪似有血痕,像是道不輕的近傷。
衡文果然道:「在下出十兩金子,將它賣給我罷。」
金錠子擱上桌面,小夥計們笑成了葵花,一叢叢很絢爛,殷勤地道:「小的們立刻替公子剝了這張狐狸皮。」
衡文道:「我看它長得稀罕,先養着活的。」我道:「施主不怕狐騷氣?」
狐狸恨恨又盯了我一眼。
衡文打開籠子,將狐狸抱出來,「我卻沒聞見有什麼味兒,養着吧。」
狐狸將腦袋插進衡文的懷抱深處,蹭了一蹭。
回到樓上我房中,插了房門,狐狸伏在衡文膝上,盤成了一個團兒,模樣很受用。我靠在桌旁,「毛團,本仙君上次見你時你胸肌精煉,也算是條漢子,此時卻嬌弱。」
狐狸立刻跳下衡文膝蓋,打個滾化成人形,以示它的尊嚴,冷聲道:「在下名叫宣離,似乎仙君知道。」抖抖耳朵不瞧我,痴情地再望衡文,「多謝清君救了我性命。」
衡文語聲溫和,當然,衡文他一向好脾氣,對什麼都溫和:「你受了重傷,金羅靈芝是仙物,你拿不得,一拿必要現原身。何必冒這個險。」
狐狸道:「為了清君,沒命也值得,我情願的。」
本仙君的牙酸了一酸。
衡文伸手遞了一顆丹丸,「此丹你先服了,興許有些好處。」狐狸伸爪接過,凝視衡文,十分令人肉緊,半晌後才將丹丸送到口中咽了。本仙君忍不住咳一聲,道:「你臂上的傷看起來十分古怪,是怎麼傷的?」
狐狸本視我為虛無,但衡文也看他,於是悶聲道:「被一介凡夫所傷。」
我大奇,毛團至少有千年修行,何等凡夫如此剛猛,竟能傷到它。衡文也問,「此人什麼來歷,竟能傷你。」
狐狸乾巴巴道:「不曉得什麼來歷,他竟來我洞前偷靈芝草,我便出手教訓,一時大意,略有微傷。此人被我關在洞中,好像姓單。」
第二十八章
原來南明帝君一去不回不是做了負義狠心薄情郎,是替天樞偷藥治病被狐狸抓了。
唔,南明對天樞的情,讓本仙君有點感動。
當年棒打鴛鴦的時候狠得要命,此時痴情起來,更加要命。情啊,情啊。但是,話說,他怎麼會知道偷妖怪種的仙靈芝給天樞治病。
是誰指點了他?
我問狐狸,「你抓到那偷靈芝草的賊後,把他如何了?」
狐狸道:「關着。」
我說:「只是關着?他偷了你的靈草,又打傷你的手臂。你就沒對他用用刑,打斷他兩條胳膊兩條腿玩玩?」
狐狸看了我一眼,冷聲道:「沒有。我一向不與凡人多計較,只折了他一條胳膊,捆在洞裡罷了。」又去望衡文,「我從沒傷過凡人的性命。」
狐狸在剖白它的清高。它望着衡文,眼神很誠懇,耳尖微微顫動,衡文對它一笑,它立刻滿臉歡喜。大有立刻變回原形再跳上衡文膝蓋的意思。
恰巧,門外有腳步聲響,狐狸立刻變回原形,迅速跳上衡文的膝蓋。本仙君一把拎住它的後頸毛,將其拎起,毛團扭着身子,露出寒光閃閃的獠牙。
小二在門外敲着門板:「公子、道長、早飯好了,請您二位下樓用罷。」
我將狐狸塞到胳肢窩下挾着,一手開了房門,念了聲道號,「即刻就下去,多謝多謝。」
再合上門,狐狸蹭地跳到地上,打個滾兒化成人形。我與衡文預備下樓吃飯,臨出門前本仙君還好心問了狐狸一句:「要給你捎個饅頭回來麼?」
狐狸傲然說:「不要。」
用完早飯再回房去,我指望狐狸已經回老窩去了,沒想到打開房門,看見衡文的床上一個白毛團兒很愜意地盤在被子上,在小睡。
狐狸不願意回窩去,它振振有詞,很有理由。衡文清君在眾目睽睽下買了它,如果突然它不見了,必引人猜疑。為了不讓衡文清君多麻煩,它暫時留下。
衡文大概是有感於毛團痴情一片,也大概是覺得有趣,默許了它留下。
狐狸很歡喜,本仙君有些憂慮。我當年一廂情願地看上過人,知道這種事情只會越扯越難扯。天樞與南明正淒涼地在面前擺着,衡文雖不至於像這兩位,但他平素有個毛病,愛試個新鮮找個樂兒,萬一一時興起,與狐狸一同試試情的滋味……
我打了個哆嗦。
而且,天樞正在房裡吊着半口氣,等着用靈芝草。金羅靈芝是狐狸送給衡文的,它在這裡守着,本仙君怎麼好拉下臉去和衡文要。
我對着衡文和狐狸徒然憂慮,便又踱到天樞房中看看。
兩個小夥計正在天樞房裡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據說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天樞又咳了幾口血出來。掌柜的也湊進房裡,甚期盼地向我道:「道長昨晚說,今天早上一定有方子,可是已經有藥了?」
本仙君咳了一聲:「有是有了,不過……」
房門被敲了兩下,一個小夥計手端着一碗墨綠的湯汁進房,「道長,藥小的給您送來了。」
我愕然,衡文邁進房來,「我算着時辰煎好了,你給他服下去看看罷。」
兩個小夥計將慕若言扶起來撬開牙關,本仙君將藥汁一勺勺灌進他口內,金羅靈芝與慕若言有緣,一碗藥很順暢地灌了下去。慕若言被擱回枕頭上後,沒什麼動靜。
掌柜的吞吐着道:「道長,這位公子……」
慕若言呼吸勻而淺,面容上的愁苦也少了,他只有睡踏實了才是這副模樣。
我於是道:「無妨無妨,且讓這位施主安靜歇息。等到醒來時,病可望大好。」
慕若言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掌柜的和小夥計擔心他其實被本仙君毒死了,進進出出探他鼻息,小夥計們埋伏在前後門邊和窗下樓梯前,怕我趁空跑了。我索性不睡覺的時候就搬把椅子坐在慕若言房內的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解悶,省得掌柜的和小夥計們提心弔膽。
入夜,我回房內脫出真身去找衡文,狐狸現出原形睡在椅子上的一個枕頭上,我拎起它來,向隔壁一指,「那間房的床上躺着本仙君白天用的軀殼。你可以將他挪到地上,去床上睡。」
狐狸用爪子緊緊摟着枕頭,道:「為什麼不讓我與清君在一個房裡?」
本仙君直截了當道:「你對衡文清君有情,本仙君怕你與他同在一室會生出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