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2章
大風颳過
狐狸化成人形,冷然笑道:「宋元君想得忒齷齪了,我仰慕清君,但清君不願意,我絕對不會強迫。」
我心道,是,原本就不擔心這個。這位衡文清君哪是那麼好強迫的,我若想都無望成功,何況你這點道行。
衡文在床上沒有一點動靜,想是聽熱鬧聽得正高興。
我便放穩口氣,對狐狸曉之以理:「清君與我這次是奉命下界,一舉一動天上都有仙僚看着,天庭戒律森嚴,他與你言行過密,恐怕會招來嫌疑。」
狐狸雙臂抱在胸前坐在椅子上,雙眼閃着幽幽綠光:「宋元君的理由,恕在下不能苟同。宋元君與清君夜夜同榻而眠,據說在天庭也時常在清君府上蹭吃蹭喝,似乎元君並沒有被天條處罰過,所以依在下看,天庭的規矩並沒有傳聞的那麼森嚴。」
這頭雜毛畜生居然打聽過本仙君與衡文!他又是從哪裡聽來的老婆舌頭,顛倒是非說本仙君時常白吃衡文的。
狐狸道:「元君難道要說,只因為我是妖,你是仙,所以你能做的我便做不了麼?」整了整袍子站起來,「我說過絕不會給清君惹麻煩,既然元君提醒,我就去隔壁睡。只是……」
狐狸向牆去,轉頭在眼角里看了我一眼:「雖然我現在是妖,但只要過了一千五百年的天劫,我就能飛升成仙,同在天庭時,事情還未可知。」
拂袖穿牆而過,去隔壁睡覺了。
第二十九章
我拖過椅子坐下,衡文低聲道:「從未見你將天庭的規矩如此放在心上,難道是天樞與南明的事情讓你悟了?」
我乾笑:「差不多罷。」起身走到床邊,「對了,今日幸虧你送了碗靈芝草藥來,多謝多謝。」
衡文懶懶道:「記着欠我一頓酒行了。其實我是想看看,你把所謂欠天樞的還完了,再往後能幹什麼。」
我說:「自然是玉帝吩咐命格安排我做什麼我做什麼。」說起來這幾日命格老兒毫無動靜,十分奇怪。
衡文向床內讓了讓,我在床外側躺下,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南明不是還在狐狸的洞裡關着麼。狐狸在這裡不走,南明一定在洞中挨餓,我既然救了慕若言,要不要再發發善心,讓狐狸將他放出來與慕若言演個團圓戲。」
衡文在我身側低低一笑。
我問他,「你笑怎的?」衡文道:「沒什麼,覺得你的話有趣。」
天亮後我再到慕若言的房中坐着,安慰掌柜的惶恐的心。
小夥計找了一副棋,衡文陪我下着解悶,狐狸臥在衡文身邊的椅子上,小夥計們來回地瞧它。
本仙君和衡文下棋下了幾千年,從沒贏過他,今天依舊很憂鬱地輸了。掌柜的殷勤地吩咐人將午飯送到此房內,五個小菜一壺酒,還有一盆熱湯。
小夥計將湯盆放在桌上,掀開蓋兒,熱氣騰騰冒上來的剎那,霧氣迷離中,床上的慕若言動了動。
本仙君口中正嚼着一塊豆腐乾,眼睜睜看着慕若言半撐起身,迷茫地向此處望來。
掌柜的正站在本仙君身邊親自替我和衡文斟酒,拿着酒壺愣了,需知道,慕若言已經在床上癱了忒久,掌柜的見到他能親自坐起來,就像親眼看見嫦娥升上月亮,激動得渾身顫抖,顫了片刻,撲通一聲對本仙君一跪,「道長真是活神仙!道長真是活神仙!」
我捋須微笑,先向掌柜的微笑,再嚮慕若言微笑。待張口時,才察覺豆腐乾還沒咽,於是從容咽下,又微笑,先對掌柜的道:「舉手之勞,何必客氣。」再藹聲問床上的慕若言,「公子覺得身子好些了麼?」
慕若言凝目看着我,臉上還有些茫然,掌柜的道:「公子,您這幾日病得人事不知,多虧這位道長一副仙藥。公子此時覺得身子如何了?」
慕若言面上的茫然漸去,想是清醒了,坐正了身子,臉上帶了些半自嘲的滄桑出來,再整了整神情,掀開被子,金羅靈芝的藥力甚足,他居然一站就站了起來,從小夥計身上接了外袍披在身上,再看着我:「衣冠不整,望請見諒。聽說是勞煩道長救了在下。」我起身,雙手合十,「只是貧道走江湖的一點草頭方兒,施主身子能大安便好。」
慕若言道:「在下一介書生,沒什麼可謝道長的,請道長受我一拜,權做答謝罷。」
他雙腿一屈時,我愣了,慕若言竟要給我下跪?他一個不想要命的人對着救他命的人下跪,這不是笑話麼。
我心中這樣想,腿早不知怎麼的跨了出去,伸手阻住了慕若言未完全跪下去的身子。桌上有放下酒杯嗒的一聲,我鬆手後退,再合掌,「施主行得禮太重了,貧道受不起受不起。」
慕若言道:「道長不肯受拜,那便受在下一禮罷。」深深一揖。我沒奈何,只要合着掌也深深一彎腰。
慕若言道:「道長之恩,他日力所能及時,定再報還,鄙姓嚴,名子慕,請教道長仙號。」
天樞下凡後果真依然了不得啊,剛剛從人事不省中爬起來,立刻眼也不眨地編出個假名字來。
我再合掌:「施主言重了,實在不敢當。貧道虛號廣雲子,他人都喊貧道廣雲道人。」
再略一囉嗦,彼此一番客套,我便道:「施主身子剛有起色,還需靜養幾日,莫再受了風寒,還是先在床上靜養幾日罷。」
慕若言道:「多謝道長,」向桌上看了看,道,「在下打擾了道長與幾位用飯實在不好意思。」
我乾笑,分明是我們在他房內吃東西,他還說得那麼客氣。一直背向床坐着的衡文側過臉來,對他笑了笑。「公子客氣,本是我等打擾了。」
慕若言像是在極寒的山頂被一盆冰水迎頭澆下,瞬時凍住一樣地僵了。
目光奇異,臉色慘白。0
衡文悠然起身,「看來公子還認得在下。」
掌柜的左右地看,「原來兩位公子竟然認識,怪不得道長如此費心地公子治病了。哈哈,哈哈,原來各位都是故人。在小店中相逢,實是有緣,哈哈。」
本道長要做局外人,原地站着。
慕若言看着衡文,啞聲道:「你……」
衡文道:「此處相逢,真算是緣分了,公子既經大病重生,便如再活一世。當日種種,既是不得以發生了,索性當它是前生舊事,忘了它,好生過往後罷。」
拱了拱手,向掌柜的道:「勞煩將飯菜再挪到樓下,我與道長去堂中用罷,讓這位公子靜養。」
掌柜的一疊聲答應,小夥計們手腳麻利收拾盤子。狐狸蹭地從椅子上跳下來,竄進衡文懷中。衡文在我身側低聲道:「你是要在這裡留着,還是和我下去吃飯?」
慕若言的目光跟過來,眼中光芒閃爍,與方才大不相同。我頭皮有些麻。合掌道:「施主請靜心休息罷,貧道先告辭了。」隨在衡文身後出門,轉身的瞬間,看見慕若言淒清的眼。
第三十章
狐狸的金羅靈芝仙力十分不錯。我開始有點後悔我治好了天樞。
傍晚掌燈十分,我和衡文在樓下堂中吃晚飯,慕若言開始出來亂轉。
他穿了一件淺藍的長衫,腳步聲很輕,但是走得很穩,長衫在身上飄飄蕩蕩的,一看就是大病初癒,而且是大病初癒後已經養足了精神。
慕若言下了樓梯,向堂中來,我站起身雙手合十問了句安,衡文點了一下頭。慕若言回禮後在旁邊的一張桌上坐了,小夥計招呼他點菜。
衡文今天話不多,本仙君於是有些悶悶的,我和衡文對面坐,毛團蹲在衡文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做一片天真狀,吃衡文餵它的炒雞蛋。
衡文將炒雞蛋挑出蔥花,一筷一筷地夾進狐狸身邊的瓷碟,狐狸一口一口地吃,吃完舔舔嘴角鬍鬚,仰頭看衡文,欶欶地甩它的尾巴。
本仙君無所謂地看着,淡然飲粥。
間或夾一筷秋蒿菜。
小夥計們也站在一旁看,道;「公子實在是厲害,這畜生到您面前這麼聽話,吃得真有趣。」
我在心中冷笑,它若化出人形,再露出它的胸肌來,一個七八尺的男子低頭擺尾,更加有趣。』江上人家』沒住着幾個客人,堂中的人都在看狐狸,慕若言也在看。
屋角的一桌,坐着幾個商賈模樣的胖子,其中一個道:「把一個野物兒馴得如此聽話,公子與這位道長可有什麼妙方沒有?」
衡文淡淡笑了笑,我道:「不敢當不敢當,其實是一點雕蟲小技。」狐狸用眼角很不恭敬地看了本仙君一眼,我便道,「其實馴服這些山野之物十分容易,只需貧道一碗符水,即刻便能野性全消。」
那張桌的其餘人都稱這位說話的胖子一聲董員外,董員外半信半疑地看本仙君,道:「在下四海五湖行了大半,卻不知道家的仙術竟還有如此一用。」
我掂着須子不語,在恰當的時候不說話,這就是高人的境界。
立刻有小夥計道:「董員外有所不知,這位廣雲道長實在是位高人,您看這張桌上的這位公子,就是廣雲道長治好的,只用了一帖藥。真真正正妙手回春。」
董員外與同座的胖子們頓時肅然起敬,連聲地道失敬與恕罪。我也連聲地謬讚與惶恐。
董員外便道:「道長仙骨爍爍,想來降妖捉怪,起死回生之術一定也精通得很。」
眼看越扯越沒有邊際去,我只有道:「偶有家宅不寧,魑魅魍魎作祟的,貧道或者尚能盡薄力驅之。起死回生之事,萬不敢誇海口。生死命數,自有陰司管轄。貧道自身尚未脫出六道,豈敢大言生死之事。」
董員外欽佩本仙君的謙謹,唏噓讚嘆。
衡文閒閒地拿筷尖點着盤子,一盤雞蛋都被他餵了狐狸,只剩下木耳和挑出來的蔥花和姜頭。
我向木耳伸出筷子,聽見慕若言開口道,「所謂生則緣起,死則緣滅。但是那些取債的魂魄,含怒含怨的魂靈又從何處來?還是只是謠傳罷了。」
我把木耳夾回粥碗,思索該說點什麼。衡文忽然道:「這種事情可不好說,是不是謠傳不一定。人生在世就比如一個人住在一座房子裡,房子住不了的時候,就是將死緣份將滅的時候。但是和這座房子緣份盡了,說不定和另一座房子還有些緣份。」筷子向我一指,「比如這位道長,他說他不會起死回生,說不定會換座房子住住。」
衡文,你這是拆我的台麼?
慕若言頓時看向本仙君,我乾乾一笑,「趙公子的玩笑開得忒風趣,貧道竟不知如何是好。」
衡文放下筷子,狐狸跳上他的膝蓋打了個哈欠。衡文道了聲先行,抱着狐狸揚長上樓去。
第三十一章
本仙君於是也回房。
我在走道里躊躇,是回我的房還是去衡文的房,想了一想,還是到衡文門前推門進去。衡文在桌前喝茶,我走道桌邊坐下,衡文端起壺添茶,我拿起一個杯子伸到壺嘴前。
衡文道:「連這一分的力氣你也要省?」我笑道:「你給我倒一杯,餘下的茶我來替你添。」衡文嗤了一聲,將我手中的杯子倒滿。
我瞟了一眼臥在床頭的狐狸,「毛團,和你商量件事情,晚上你帶路,我和清君去你洞裡一趟,把你關着的那個姓單的人放了罷。」
狐狸跳下地面,化出它的人形,皺着眉頭靠床柱站着。單晟凌在它臂上傷得那道疤仍然在,狐狸心中一定仍然憤恨,聽我讓它放人,臉色鐵青。
我說:「我和清君奉命下界辦事,你關得這個人恰巧是其中關鍵。其實本仙君與此人有些恩怨,要不是天命在身上壓着,你把他烤了吃,本仙君還願意替你生火。」
狐狸抱着雙臂不吭聲,直到衡文說:「宋珧元君說得是實情,雖然對你不住,還是甚望你能幫忙。」
狐狸立刻低眉順眼地道:「清君要放,我今晚便放了他。」一副甘願為什麼肝腦塗地的模樣。
於是夜半時分,我與狐狸同去向它的窩。衡文只提出了我的真身,說他就不去了。他現下的模樣與真身差不了多少,恐怕被單晟凌知道更加麻煩。
狐狸聽說衡文不去便晦下了一張臉,一路引本仙君向它的山頭去,一句話都沒有。
夜黑風疾,去時正好順風,御風行雲,不過一刻鐘多些,就到了狐狸住的那座山。
我與狐狸在山腰落地,參參樹影深深長草,我問狐狸此山的名字,狐狸冷聲道:「宣清山。」宣離的宣,衡文清君的清,本仙君一陣肉緊,道:「你未起這個名字之前,這座山叫什麼。」
狐狸悻悻道:「枯藤山。」悶頭走了幾步,道:「你怎麼知道名字是我改的?」
我未回聲。本仙君在人間念詩傷情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家偷雞哩。
狐狸的洞口掩在爬滿山壁的藤葉內,順着一條狹長的石道蜿蜒進去,狐狸是頭懂得享受的狐狸,挖了一道水橫在前路,水面上橫一座石橋,過了橋,轉過一道石屏,狐狸揚袖彈出火光,四壁熊熊的火把,展出另一片洞天,一個甚寬闊的石洞,照着廳堂的陳設布置得似模似樣。石桌上陳着蔬果酒菜,石椅上鋪着緞褥錦墊,右首還有一道鑲貝的琉璃屏風。
我正要稱讚一下狐狸的石窩,狐狸站在廳中,皺起眉頭,喃喃道:「不對。」大踏步轉過屏風。
本仙君跟上,屏風後又是一條石道,分出無數條岔道,狐狸疾疾在前,我緊緊在後,轉過了數道彎,打開一道石門,又進了一個洞內,狐狸揚手點亮火把,洞中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柱子,柱子下掉着零落斷開的鐵鏈。
看樣子,狐狸把單晟凌關在了此處。
我看着四散的鐵鏈皺眉,單晟凌竟然勇猛至此,能掙斷鐵鏈子從狐狸洞中跑了?
狐狸磨牙恨了聲什麼,奔出洞去,再順着石道轉過七八十來個彎兒,又推開一道石門。門外一陣風吹來,我一抬頭,竟能看見烏壓壓的天,此處是山中的一塊縫隙,被狐狸開闢成了內院。
一道黑影自暗處躥起,筆直地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