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4章
大風颳過
我道:「春風陣陣,又有衡文清君在身邊,我怕動搖仙根,鑄成大錯。看廣雲子穩固心神。」
衡文低低笑了一聲:「這老兒在地面上躺着,確實鎮得住心神。你便看吧。」
我聽他翻了個身,再無動靜。想是睡着了。
我瞧着廣雲子,漸漸倦怠,竟也睡着了。
睡着之後,做了一個夢。o
我做神仙后,很少做夢,這個夢又做得分外不同。
恍恍惚惚里,我站在大片的桃花林中,桃花灼灼勝過九重天闕的雲霞。雲霧深處一個人影影綽綽地立着。我走近時,他回過頭來,我愣了。
仙者有夢,夢是本心,我明白此時我是在夢中。看見他時,我又明白,這個夢是我的本心。
本心藏得住,卻騙不過自己。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這樣的心。
也許在幾千年前,我在九重天闕上遙遙看到他時起。高貴清華,雖在眼前,卻遙不可攀。又忍不住想近上前去。
幾千年我悠哉悠哉地過,十分感謝老天,我本來是個永世孤鸞的命,妄求什麼也求不到,但時常能看見他,心中已滿足。
橫豎我是個白撿來的神仙,凡根淨不淨都有藉口。就像在凡間時,明明知道月亮摘不到手,但也偶爾想想真的摘下了月亮的時候。
此時的這個夢,就是我齷齪的心。
既然是在本心之夢中,可以盡情放開手。
我抱住眼前的人,徑直親了下去。
夢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親不敢親的雙唇,解不敢解的衣衫。做神仙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抬起他腰的剎那我想,值了。就算被玉帝一道天閃打成飛灰也值了。雖然是夢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夢醒之前我記得我圓滿得不得了,在如霞的桃花下將他摟在懷中說我其實喜歡了他幾千年,其實也想了他幾千年。他靠在我肩上低聲道:「我也想着你幾千年。」
然後夢就醒了,我一睜眼看見帳子頂,左側頭看見空空的被子和枕頭,右側頭看見地上躺的廣雲子。
衡文正在他房中神清氣爽地等我同去吃早飯。
毛團陰鬱地蹲在凳子上,山貓哀傷地臥在床邊。
衡文說:「你昨天晚上做了什麼好夢,我走的時候你一臉齷齪地正在傻笑。」
我乾笑兩聲,「夢見玉帝給我升官了。」
第三十五章
許久不見命格星君,十分思念。
數日風大雨疾,今天居然晴了。被雨洗了數日的天碧藍錚亮,高高在上,懸着一枚火熱刺眼的太陽。無雲,而且無風。
我支開窗戶剛贊了一聲好天,進來添茶水的小夥計就跟着道:「可不是麼,下了這些天,總算見到晴了。今天上午好些客人都退了房去渡口了,連昨天剛回來的那位爺和道長您治好的那位公子都剛去退房了。」
本仙君急惶惶地去找衡文商議,兼帶思念命格。
「命格老兒,我剛下界那陣子一天兩三趟地看着,勤快得很,最近怎麼疲怠了,連個影兒都不見。單晟凌帶着天樞跑了,
你我是跟還是不跟!」
衡文道:「天庭算起來正將要開太清法道會,天門鑰匙又沒着落,興許命格星君正為這幾件事情忙着,一時疏忽了地上。」
本仙君被衡文這一提點心中雪亮,是了,命格老兒愛做玉帝面前功,天上此時忙成一團,他一定要伺機摻上一爪子功勞,將本仙君暫時向一旁晾晾。
我瞧着衡文,卻有些憂慮:「如果開太清法道會,你豈不是要回天庭?」
太清法道會是道佛論法會,六十年一次,在天庭與西方如來極樂處輪流開。我惟有六十年前才有資格赴此會,也只能做個旁聽的湊數神仙。衡文清君是此會的重角兒。以往衡文去赴會時,我在天庭寂寞,便去太陰宮找吳剛喝酒。想來我也赴此會後,吳剛只能對着那隻兔子喝酒。
六十年前的論法會在西方極樂土的梵淨河邊,景色十分華美,十分極樂,河畔的砂是金砂,菩提樹的葉子是翡翠,鮮果觸手可摘。玉帝未能赴此會,以太上老君為首,衡文清君、四位帝君、八位星君,加上其餘仙者如本仙君的,足踩祥雲,袖蓄清風,浩浩蕩蕩,甚有氣勢。如來與藥師佛、彌勒尊佛、賢善首佛、大慈光佛等等佛尊菩薩列位有序,端坐蓮台,頂放佛光。論法會開了七七四十九天,本仙君吃鮮果,聽雙方互論,甚得趣味,衡文清君與大慈光佛論法三天三夜,天花亂墜。老君拈鬚微笑,如來拈花微笑,最終衡文大勝,拱手回座,一揮衣袖,撣開我身邊如山的果核兒,飄飄坐下。我真心道:「厲害。」衡文故作謙虛地抬了抬嘴角。
當時南明帝君與天樞星君也赴了此會,衡文之後五日方輪到天樞,天樞星君與善法尊者論法,天樞闡辯道法亦和緩如水,徐徐而進,與善法尊者綿綿漸論,本仙君多吃了幾個鮮果,微有脹食,跟着他二位緩緩的語調揉肚子,揉着揉着便酣然入夢。但十分不幸,衡文清君在我旁邊坐,他每論法會必勝,西方的佛祖天庭的神仙都愛時不時瞧上他一瞧,結果就順帶瞧見了閉目靜坐的本仙君。回天庭後,玉帝微怒,覺得本仙君丟了天庭的臉面,以南明帝君為首,勸玉帝嚴懲。衡文和東華帝君、碧華靈君、太白星君等人替我求情。玉帝於是將天樞星君招到階前道:「宋珧元君在卿闡道時酣睡,依卿的意思該如何懲處?」
我當時立在殿上,心中甚欣喜。玉帝分明是想饒了我找個台階下,如此一問,就算與我有仇的十有八九也會賣我個情面,何況是天樞。
本仙君萬萬沒有想到,天樞星君居然肅然向玉帝道,論法會上酣睡雖然是小事,但這件小事天界眾仙與西方諸佛各個都知道,天庭體統大傷。而且廣虛元君因機緣得以成仙,但從未深修道性,固己仙根,時常言凡間事,大有眷戀意,其實並不適合在天庭為仙……
依然是和緩如水的徐徐而道,聽得我心中拔涼拔涼。玉帝道:「那麼依照卿的意思,廣虛元君該定何罪,如何懲罰?」
天樞在玉階下躬身緩緩道:「當年西方淨土處,有尊者在如來說法時走神片刻,便墮入塵間十世,受一切輪迴苦。今日廣虛元君在眾仙眾佛面前有失天儀,其平日又凡心未泯,依小仙之見,當遣回凡界,永不得再返天庭。」
這幾句話如五雷轟頂,直敲我天靈蓋,將我敲得目瞪口呆,木木僵僵。衡文一步跨到殿前,道:「竟是這樣大的罪過,那我這個罪魁就不得不出來認錯了,免得帝尊誤罰了宋珧元君。」
玉帝只得問何故,衡文笑嘻嘻地低頭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在論法會前和宋珧~啊,是廣虛元君打賭。我因廣虛元君是平白飛升的神仙,對道法並不精通,一向輕看他。論法會上道法佛法皆博大精深,大不敬地說一句,我每每聽時,都偶覺枯燥。因此和廣虛元君打賭,賭他在論法會上一定撐不住要睡覺。廣虛元君當時神情嚴肅,對我道『論法會乃是領悟道法的好時機,玉帝賜我參加,實在仙恩浩蕩。小仙聽一句歡喜一句還來不及,怎麼會睡覺!』便和我賭下三十壇月姊親自釀的桂花酒。當時東華帝君也在,他是見證。」
東華帝君舉袖掩嘴咳嗽了一聲,道:「稟玉帝,小仙確實是見證。啊,金星啊,我記得,當時你也在,你也做了見證的,是不是啊?--」
太白星君胡亂點頭道:「是是是,小仙也做了見證的。做了……咳,見證。」
衡文接着道:「廣虛元君和我打賭時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我看了有些發酸。誰料在論法會上,他目光炯炯,腰杆筆直地坐着,我怕我沒那麼大情面,討不來月姊的三十壇桂花酒,一時貪圖輸贏……」咳嗽一聲,做痛心疾首狀道:「看廣虛元君吃果子吃的很歡,便捻了兩個瞌睡蟲兒,彈進果肉中,於是就……」
說到這裡,轉過身來,對我一揖:「十分對不住,萬想不到竟連累元君被按上如此大的罪名,甚歉甚歉。」
我眼見衡文替我頂缸攬罪,幾乎老淚縱橫,哪裡還說得出一句話。
南明帝君和天樞等都默不言語,衡文清君出頭頂罪,東華帝君和太白星君做保,駁斥就是在說這三位上君包庇說謊。再理論起來勢必鬧大。正僵持時,王母娘娘從後殿轉出來道:「不過是在論法會上睡了一覺,固然有傷體儀,哀家看也不至於這麼大的罪。論法會法道高深,哀家偶爾都覺得乏力,何況宋珧。我們修仙講究的就是率性自然,與佛家的法體各有不同。所謂我們修我們的逍遙道,他們參他們的枯坐禪。哀家覺得不必照着他們的體度罰。玉帝英明,一定自有公斷。」
玉帝果然英明,最後判衡文胡亂認錯欺上罪,罰仙俸兩個月,靜修思過一個月。東華帝君和太白星君包庇兼欺上罪,罰俸半個月。本仙君論法會睡覺有失天儀,思過兩個月。玉帝道:「想你替衡文和東華金星出罰俸也該將錢出個精空,便不罰你仙俸了。」
我大呼玉帝英明仙恩浩蕩。
王母似笑非笑地慢悠悠道:「且慢,哀家聽說有某位仙君在梵淨河邊大呼還是如來這裡大方,果子隨便吃,不像天庭王母,幾個桃子還使天兵把守,摳門得緊。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啊,宋珧元君?」
我乾乾一笑。
於是,本仙君在蟠桃園澆了半年桃樹。
第三十六章
衡文說:「法道會麼,到時候再說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到了開法道會的日子,興許此處的事情早完了,已經回天庭了。」
我想一想,讚嘆很是,再又一想,復大驚:「要是命格老兒在天庭忙活,一不留神把這件事情忘了個兩三個時辰,那還了得!」
衡文打了個呵欠:「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你想怎麼做怎麼做就是了。」我嘿然道:「是,要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隨便一推,就說命格沒說我也沒主張了,橫豎不用擔責任。」
狐狸在桌角旁的椅子上抬起頭來,撐着眼皮斜斜瞧了瞧本仙君,鼻孔里不屑地一嗤。
本仙君不計較。站起身來,負手看窗外,踱了幾步。
衡文道:「天樞和南明,你還是跟上罷。反正不管命格回不回來,早晚還是要跟的。」
於是,兩刻鐘後,我扛着全副的算命道士行頭,與衡文一起邁出江上人家的大門。
衡文在櫃檯上擱下一錠金子,讓掌柜的笑臉熱烈如三伏天的太陽,很殷勤地親自送到門口。
狐狸和山貓都想同行。本仙君憐弱,就肯了。山貓臥在本仙君背後的藤架上,本來按照我的意思,拿條繩子栓上狐狸牽着走,再合適不過。狐狸雙眼血紅地盯着我,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凜然神情。真是的,方才你無恥地望着衡文,意有所指時,倒沒想起自己還是條漢子。最後,調和再折衷,狐狸也臥上了我背後的藤架,山貓臥在第一層,狐狸臥在第二層。兩隻妖怪,險些累斷本仙君的老腰。
江上人家離周家渡只有不到兩里路。我等趕到渡口前,遙遙看見數個人影站在渡頭,其中一個細長的人影衣衫隨風飄飄蕩蕩,正是慕若言。
遠處一片白水,浩浩蕩蕩。幾條小船如葦葉一般,飄了過來。
十年修得同船渡。
我和南明天樞同為仙僚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個十年。當然夠緣份坐同一條船。
我趕到渡口前時,單晟凌兩道如刀的目光立刻從人群中射了過來,在我身上一掃,卻掃向衡文。我側眼見衡文客氣地點了下頭。倒是慕若言望向我,我一合掌:「施主,好巧。」
正說着,幾艘船都靠到渡頭。本仙君腿腳敏捷,眼看單晟凌與慕若言踏上一條船,立刻一大步跨了上去。
艄公道:「道人,我這船是專渡這兩位客人到盧陽的平江渡口,您要去別的地兒就請再尋船罷。」
我揮一揮拂塵:「正巧正巧,貧道也是要去盧陽。」見艄公瞧着我,卻有些不怠見,忙將拂塵向身後一指:「貧道是與這位公子同路,和他算船錢。」
身後甲板聲響,衡文站到我身側,和聲道:「敢問老丈,到盧陽船錢幾何?」
艄公卻換了臉色,忙躬腰點頭道:「不忙不忙,公子請先艙里坐,等到了地方您再看着打賞。」
我在艙蓬邊,讓衡文先行,再彎腰進了蓬艙。蓬艙中十分簡陋,側沿兩條木板算是條凳,中間擱了一張破木桌。
單晟凌與慕若言在一側,我和衡文便到另一側去,我將皂簾杆倚在桌旁,剛要擱下拂塵,眼梢里看見衡文徑直要向木板上坐,忙喊了一聲且慢。伸手在木板面上一抹,抬手看看,倒不髒。但木板硬梆梆的,怎麼能讓衡文坐。我將背後的藤架擱在桌面上,從山貓身邊拿過一個做樣子用的衣衫包袱,拆開包袱皮,將裡面的衣衫等物重新擱了擱,再用包袱皮重新包過,包成個坐墊模樣,放在木板上。還要裝模作樣地一合十,「公子請坐。」
衡公子眉毛動了動,一臉受用,大模大樣地坐了,然後很有派地拿扇子一點,「你也坐罷。」
我合十道:「多謝公子。」在木板上緩緩坐下。單晟凌和慕若言已在對面坐下。我有些擔憂地去看狐狸和山貓,生怕兩頭妖怪一個按捺不住撲去找單晟凌報仇。幸虧它們尚沉得住氣,山貓蜷起了身子在縮在藤架中。狐狸的脊樑有些許起伏。
片刻,狐狸忽然躬起脊背,本仙君凜起精神,狐狸躬起脊背後,卻抖了抖毛,一竄竄到我和衡文之間的木板上,挪到衡文身邊,盤着臥下。
於是我和衡文,與單晟凌和慕若言,隔着一張破桌,對面相望。
第三十七章
這條船是條五人劃,方才的那個艄公在船頭掌船,船首和船尾各有兩個後生搖櫓。船身搖搖晃晃,行得輕快。
微風帶着江水的潮潤氣吹入蓬艙,慕若言端坐在木板上,風吹得衣衫微動,神色卻有些勉強、。
南明忒不是個東西,昨天晚上床板幾乎響了一夜,今天就拉天樞來一起趕路坐船,他臉色不勉強才怪。
我總算明白慕若言為什麼身為相府公子卻鬧下一身的病症,十有八九是被南明折騰出來的。
不過天樞也是愛被南明折騰才會折騰成這樣。這叫周瑜與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慕若言和單晟凌,兩個名字中間有手指頭那麼粗的一根紅線連着,天樞能不願意被南明折騰麼。
單晟凌的聲音忽然道:「這頭狐狸和這隻山貓都是公子養的?倒是兩隻稀罕畜生。」
單晟凌他行途寂寞,開始搭訕了。
衡文笑了笑。我說:「過獎。」單晟凌道:「公子此行,也是到盧陽?」
衡文道:「是,聽說南郡風光秀麗,想去看一看。」
單晟凌道:「前日在東郡王府內,情勢倉促。公子到了盧陽後,若不嫌棄,還請賞臉到敝府一敘,讓單某略盡些地主之誼。」
我說:「單施主真是太客氣了。」
毛團聽着單晟凌與衡文說話,雖然盤身臥着,頸上的毛已炸了起來。衡文拍了拍它頭頂,它頸上的毛才又服貼了下來。趁勢爬上衡文的膝蓋。狐狸將自己養得不錯,體態豐潤,毛色光亮,小風一吹,雪白的毛微微拂動,末梢似乎還帶着銀光,引得慕若言也緊緊地瞧它,面上露了點猶豫的顏色,然後開口低聲道:「這是雪狐罷,毛色真漂亮。」
衡文道:「是。」我道:「在客棧里買的,誰知道它是什麼。」狐狸在衡文膝蓋上動了動耳朵,慕若言忍不住道:「它……讓人碰麼?」
衡文悠悠道:「這可要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