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5章

大風颳過



慕若言起身過來,試探地伸手。但狐狸是頭傲骨崢嶸的狐狸,此時故做這種姿態估計只是想變法的揩衡文些油水,以慰它的斷袖相思,慕若言又是他仇家的相好。所以慕若言手剛要去摸它頭頂,狐狸傲然一偏頭,閃了過去。

慕若言的手僵在半空,笑道:「看來它不願意,是我唐突了。」

嘴裡雖然這麼說,手還是忍不住又去摸,狐狸這一下未閃開,只得讓慕若言摸了摸頭頂。耳朵抖了抖,猛地甩了甩頭。

慕若言卻微微笑了笑,收回手回對面去坐。我冷眼看狐狸又要在衡文膝蓋上臥下,扯起嘴角笑道:「妙哉,單施主要不要也過來摸一摸?」

狐狸一個激靈翻身而起,炸起全身的毛露出森森尖牙,從衡文身上跳下,鼻孔中噴出一口氣,在木板上尋塊地方悻悻地趴了。

船槳嘎吱嘎吱地響,船晃晃悠悠地行。

船夫說,傍晚才能到平江渡。衡文從袖子裡裝模作樣地掏了掏,化出一冊書來看,慕若言臉色不好,閉目坐着養神。剩下我和單晟凌兩兩相望,他越過本仙君的頭頂看風景,本仙君越過他的頭頂看風景。

單晟凌忽然道:「聽說道長好卦象,在客棧時未能請教,現在可能替在下占一卦。」

第三十八章

本仙君抖擻精神:「施主有什麼要算。」單晟凌道:「請道長替在下看看手相,算算往事前程罷。」伸出左手,我端住他手腕看了看,他的往事前程早被命格老兒寫在天命簿上,本仙君背得爛熟。我半閉起眼道:「單施主的手掌紋理奇特,生平諸事都與尋常人不同。幼時父母兄弟早分離,少年多磨難,一生註定漂泊無定所。而且--」我截住半截話頭,做吞吐猶豫狀。

單晟凌道:「道長有話儘管直言。」

我慢吞吞道:「施主你命帶凶煞,是個克累他人之命。父母兄弟,摯親摯友,均會牽連。而且施主註定命中無後,今生沒有姻緣,只有孽緣。」

閉目坐着的慕若言眉頭忽然緊了緊,身子似乎一顫。我繼續道:「而且施主不久,將有一場大難,此時已隱約可見前兆。此難非同小可,施主須一切謹慎。」

玉帝親自安排的難,不是大難才怪。而且替你造難的,正是本仙君。

單晟凌目光閃爍,道:「哦,那道長可有什麼破解的法門?」

一瞬間,我動了慈悲之心,決定效仿西方諸佛的做法,給南明一個機緣,看他能不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施主如果現在放下一切,獨自入山修道,大概可以算做懸崖勒馬,修道數十年後,或者能柳暗花明。」

單晟凌哈哈長笑:「多謝道長提點。」眉峰揚了一揚:「冒昧一問,道長貴庚,一向何處修道?」

我拈鬚道:「貧道虛度四十八載,一向各處雲遊,並無定所。」單晟凌將一錠銀子放上桌面,「勞煩道長,此是卦資。」我把目光擱在那錠銀子上,假笑道:「單施主何必客氣,大家同船而渡,乃是緣份,卦資就不必了。」單晟凌道:「道長不必客氣,卜卦者資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道長請收。」我乾笑兩聲:「那便多謝了。」伸手抓起銀錠,收進袖中。

囉嗦了半日,倒有些口乾,我從藤架的底籃中摸出水葫蘆,正要拔開塞子,抬眼見對面的慕若言疲色深重,嘴唇發白且干。南明帶着天樞趕路坐船,一無清水,二無乾糧,他鋼筋鐵骨受得住,慕若言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折騰。我在心中搖頭,天樞被我用一碗金羅靈芝湯灌回的好身子早晚又得被單晟凌折騰散了。我握着水葫蘆,躊躇了一下,終是有些不忍,道:「貧道這裡有些清水,二位施主要喝些麼?」

單晟凌道了聲多謝,向船夫討了個茶碗,倒了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片刻遞給天樞,天樞接過碗,飲了幾口,臉色略有和緩,道了聲多謝。我連忙道不必,拿起葫蘆自己灌了一口。忽然看見天樞神色驀然寒僵,直直盯着桌上的藤架,一動不動。

我低頭看藤架,也小吃了一驚。山貓正抱着那隻本仙君曾送給慕若言的卜課竹筒。

那隻竹筒我一向收在行李里,到了客棧就隨手擺在桌上。不知怎麼的山貓精就相中了它,本仙君也不好因為一隻竹筒和小孩子橫眉豎眼,睜隻眼閉隻眼地由着山貓偶爾抱着玩耍。山貓對竹筒愛不釋手,在裡面塞了半筒魚乾。可能此時坐了半日的船,它腹中飢餓兼無聊,就將竹筒從藤架底籃中拖了出來,此時正將躺倒的竹筒半摟在肚子下,左前爪按着筒身,右前爪伸到筒中一掏一掏地掏它的存糧魚乾。

慕若言竟然認得出那隻竹筒,驀然一僵後,身子慢慢地放鬆下來,臉上沒什麼神色,卻依然看着那隻竹筒。山貓精看他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縮了縮身子,怯怯地叫了聲:「喵嗚~」

慕若言的眼中似有亮色閃動。

山貓將竹筒向懷裡摟了摟,又嗚嗚叫了兩聲。慕若言起身,慢慢走向桌邊,緩緩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它的腦袋。

手指觸到山貓腦袋的時候,山貓向後縮了縮。但是慕若言是天樞星君轉世,身上有仙氣,正是妖精所愛。山貓臥着不動讓天樞撫摸了幾下後,嗚嗚又叫了兩聲,主動拿頭頂蹭了蹭天樞的手心。

第三十九章

天樞的手顫了一顫。

本仙君斜了一眼單晟凌,他若無其事地瞧着,本仙君也皺眉瞧着,總覺得事情開始不對。

天樞的神色卻恢復了平常,山貓臥着咕咕地任他撫摸,天樞似乎隨口地問道:「這隻貓倒有趣,它有名字麼?」

我沒多想就道:「有,它叫阿明。」

衡文捲起書在手心中嗒地一敲。

我心中霍然一動。天樞……該不會……將山貓當成李思明了罷……

他不至於想的這樣離譜罷……

我乾咳一聲道:「這隻山貓到客棧偷魚乾的時候被夥計抓了,和狐狸一樣被贖來的,哈哈~~」

慕若言哦了一聲,又摸了摸它的腦袋,退回木板上坐着。

重新閉起眼。

山貓嗚了一聲,繼續大膽地掏它的魚乾。

落山的太陽紅了半片江水的時候,船靠在了平江渡口邊。

渡口岸上聲勢很是浩大。一隊全副鎧甲的人馬守在岸前,撲通通向單晟凌跪下,恭迎大將軍。

此處是南郡單將軍的地盤了。

一個兵卒牽過一匹火紅的駿馬,跪請大將軍上馬,大將軍客客氣氣地對本仙君和衡文抱了抱拳頭,翻身上馬。單晟凌的手下倒有些良心,帶了一輛馬車供慕若言坐。

慕若言的也很客氣地道了聲後會有期,我立掌道嚴施主保重,他日有緣再見。慕若言道:「道長早應該知道了在下是慕若言,日後不必以假姓稱呼。」

我於是又說,慕施主保重,他日有緣再見。

慕若言轉身上車,一行人馬疾馳而去,留下塵土滾滾。

我站在路口道:「也不知道從這裡到盧陽城內要多少路程。」衡文搖着摺扇道:「前面有個茶棚,過去坐着喝杯茶,問一問罷。」

我低聲問衡文:「坐了一天的船,你……一定累着了,可撐得住麼。」

衡文皺起眉頭,上下看了看我,拿扇子在我肩上一敲,憂然嘆道:「醒醒罷,天樞早走遠了。」

我乾乾笑了笑。

在茶棚問了路,再在路邊雇了一輛馬車,天黑後進了盧陽城。

馬車一路到了盧陽最好的客棧前。下車,訂兩間最好的上房,洗涮完畢,房中的床上鋪上了嶄新的枕頭被褥,桌上嶄新的茶壺內已沏好了上好的新茶。我將廣雲子的身軀扔在另一間房內,讓毛團和山貓去同他作伴。自挾了枕頭被子到隔壁間。衡文正在桌邊喝茶。我將被子展開鋪好道:「你該倦了,快去睡下養養仙神罷。」

衡文握着茶杯,嘴角抽了抽:「你今天和南明天樞坐了一天的船坐出了魔風。說話何其肉麻。」

我只好再乾笑,剛笑了一聲,憑空忽然有聲音朗聲笑道:「正是正是,肉麻得很,麻得我身上一陣緊似一陣的。」

聲音落處,金光閃爍,閃出兩個身形。

打頭的一位身穿雲錦仙袍,頂束美玉仙冠,一張上好的俊美麵皮笑成了王母的心肝蟠桃,「衡文清君,宋珧元君,下凡界一趟,一向可好麼。正好我順路,就來瞧你們一瞧。」我瞧見他,幾乎熱淚盈眶,就像見到了命格。

此乃本仙君的故交,揣走北天門的鑰匙讓天庭團團亂轉的上君,碧華靈君。

他身後的那一位,卻有些讓本仙君頭疼。

板板正正的明霞色司職服,頭束規規矩矩的仙簪,板着一絲不苟的面孔,先問了本仙君安好,再躬身向衡文道:「清君,小仙此次下界,乃是有十分要緊之公函要清君親自批閱。」

衡文之下的眾仙官,文曲星武曲星,兩位魁星,以及其他等等都十分不錯,唯獨這個掌案左仙陸景,有些難辦。

第四十章

掌案仙使陸景,套用一句東華帝君的話來說,整個天庭,找不到比我宋珧元君更閒的神仙,找不到比碧華靈君更花哨的神仙,也找不到比陸景仙更板正的神仙。玉帝物盡其用,司文的仙中,陸景主掌文規,兼帶整核公函。陸景從站到臥,從走到坐,每一個舉動,都是一篇規矩。

其實陸景的心腸不錯,譬如本仙君成天在微垣宮和文司殿進進出出,一定十分不入他的眼,但他從一不激憤二無批駁,只是寬宏大量地隱忍。當年南明帝君尋我錯時,還承蒙他在殿上幫我說過兩句好話。

我每每去文司殿找衡文,陸景都在案前向我偱禮一笑,我看到他笑就忍不住想,為什麼他能笑得如此規矩,再想到我是來找衡文清君喝酒赴宴四處逛,便不由得心虛。

衡文曾對我道,沒什麼好虛的,待以後有機會你我調個個兒,你在我那位置上坐坐,天天看他杵在案頭,看上個八百一千年的,自然就親切了。

眼下,我等三位天界無雙的神仙湊在了一個屋裡,這個凡間客棧的陋室,驀然仙氣騰騰。

瑞氣閃閃的碧華靈君十分家常地拉了把椅子自己坐了,再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半閉雙目點頭:「凡間的茶水,粗糙得有味。」

陸景捧上一個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包袱,裡面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地放着一摞公函。陸景將公函堆放到衡文面前,化出筆硯,挽袖研墨,全然是讓衡文現在就看公函。

碧華靈君彈着杯子上下打量客房,道:「凡間的房屋簡陋,不過別有風趣,正是應該時常下來嘗試嘗試。」

衡文將手中的茶杯擱遠,整衣正坐,隨手拿起一封文函,拖着調子道:「碧華兄只管在凡間嘗試,難道陸景沒有和你說,天庭上因為北天門開不了已經團團亂轉了。」

碧華靈君道:「地上一天兩天,在天上不過是眨眨眼的工夫,不急這一時三刻的。我一向最重情誼,從西方佛地回天庭,一定要繞路過來探望探望兩位仙友。」

衡文笑道:「多謝多謝,惶恐惶恐。」翻開文函,斂神看去,右手提起細毫筆,沾了沾墨。

我終於忍不住道:「今天夜深了,先睡罷,明天再看不成麼?」

陸景道:「元君,這些文函必須在固定的時辰前批閱出來,每絲每毫都關係塵世的文脈,延誤不得。」

說得嚴肅鄭重,本仙君只好不言語。

衡文提筆在文函上寫了幾行字,擱筆稍頃後合上函書,拿起第二封。

我道:「幾十封公函,等批完天都該亮了。方才碧華兄也說過,地上一夜,天上不過眨眼的工夫,睡一夜再批能耽誤多少時辰?」

陸景板着規矩的臉,不動不搖。衡文看文函時我也不好意思聒噪。只得也摸起茶壺,倒一杯茶喝。碧華靈君忽然道:「我方才先從隔壁過,瞧見地上有一個長鬍子道人的身軀,是你正使得罷,命格星君忒有眼光。」

我惆悵不語。碧華靈君飲了口茶,又道:「不過旁邊的兩隻妖獸不錯。」

碧華靈君愛收集珍獸的毛病十分大,難道看上了隔壁那兩頭小妖?十之八九,是看上了狐狸罷。

我乾笑道:「都是機緣巧合跟過來的。那頭狐狸是雪狐,不過道行平常。雪狐不算什麼稀罕種兒罷。」本仙君記得碧華靈君府中有不少條狐狸,從一條尾巴到九條尾巴,什麼毛色的都有。

碧華靈君道:「那頭雪狐的毛色挺純,不過確實不算什麼稀罕種兒。本君看那隻山貓不錯。」放下茶杯,「有些想將它帶回天庭去。」

本仙君愕然,我知道碧華靈君的眼光一向獨到,沒想到獨到至此,假笑了兩聲道,「碧華兄如果想要,現在駕雲出去,隨便哪個山頭上,都能摸來一隻相同的。」

碧華靈君半閉着眼,搖頭道:「你不知你不知。」

我道:「唔?」

碧華靈君悠遠地說:「不可說,不可說。」

我瞧了瞧他,不語,碧華每去西邊一趟,總要這麼神神叨叨數日。等他身上的佛味兒散了,自然就轉回來了。

陸景身姿板正地站在桌前,本仙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問他:「陸景兄,最近你在天庭,可聽說過有哪位神仙新近下界過?」

第四十一章

陸景道:「小仙在天庭每日靈霄殿上應卯時,似乎除了清君與宋元君碧華靈君外,諸仙都在。」

我道:「那不上殿或無祿的仙們,有誰最近不在天庭麼?」陸景道:「不上殿者小仙不知。」我也不指望從陸景嘴裡聽到什麼據傳說的流言消息,只得罷了。

殿上諸仙都在。那麼不上殿或者無祿的仙中,有誰可能救了南明?這廂衡文已經看了幾本公文,尚有一疊高高堆着。我向他杯中添了些茶,碧華靈君掩嘴打了呵欠,四處張望道:「宋珧,這兩間房子哪間好歇?我許多天都沒歇過,看見這房中的被褥帳子,倒有些想睡了。」

碧華靈君假惺惺地問,一雙眼卻飄向了衡文背後的大床,定住不動。本仙君做沉吟狀不吐口,碧華靈君終於道:「不然本君就胡亂在此床上歇歇罷,本君睡覺不占床,我靠里睡,清君你瞧完了公函只管在外面睡就好。正好隔壁還有張床,宋珧和陸景去睡。」又打了個呵欠,作勢就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