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6章

大風颳過



我道:「碧華兄你許多天沒休息,他兩人在這裡燈光火亮地看公文,怕你歇不好。」

碧華靈君道:「無妨,我找昴日星君下棋時,常在他府上歇,所以從不懼亮。」我道:「但這間總不如隔壁安靜,而且那隻山貓也在隔壁,不想去瞧瞧?」

碧華靈君眉開眼笑地道:「果然宋珧是我的知己!」興頭頭地穿牆去隔壁,我只得跟上,又回身將衡文的茶杯向他身邊推了推,「喝些茶水,我去看看碧華靈君,等下便回來。」

衡文頭也不抬地道:「曉得了。」筆鋒一頓,抬手擱筆,頃刻合上函頁,又取過一本。

我轉身穿牆到隔壁,狐狸正半抬起身子,冷眼看碧華靈君。山貓盤成一團,腹下壓着一個枕頭,貼着狐狸的脊背呼呼地睡着。碧華靈君一臉貪婪地瞧着山貓,它居然毫不察覺。狐狸躬起脊背,站起了起來,抖抖毛皮跳下地面,化出人身。狐狸很識貨,碧華靈君身上仙氣沖天,它立刻曉得是位上君,恭敬地低頭道:「小妖宣離,不知道尊駕是天庭哪位上君?」

山貓被動靜驚醒,睜開朦朧睡眼,茫然四顧,看見碧華靈君,一驚一顫,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碧華和善一笑,藹聲道:「你等莫怕,本君是天庭的碧華靈君,剛好辦完差使,順道過來探望仙友。不是來收妖的。」話說着,已經湊近了床邊,極其自然一般將手擱上山貓的頭頂,山貓渾身顫抖,越發地縮成一團。碧華摸摸它頭頂,笑道:「好乖好乖。」其嘴臉之齷齪讓他的仙友本仙君都微有汗顏。

我見山貓抖得可憐,終於本着良心道:「碧華兄,它可能認生,有些怕你,你先離開些,別嚇着小孩子。」

碧華靈君在它頭頂又戀戀不捨地摸了兩把,才收手離開。山貓立刻竄下地,打滾變那個幼齒男童模樣,縮到狐狸背後。

狐狸下意識地往山貓身前又擋了擋。

碧華靈君飄然向後站了幾步,道:「你已經修煉近兩千年了罷,道行不錯。」

狐狸低聲道:「仙君過獎。」

碧華靈君負手含笑,忽然向本仙君站處靠了靠,我耳邊飄來幾句細若蚊吶的話,是碧華在用密法音和我通消息:「宋珧,狐狸和山貓兒是一窩的?」

我也只得用密法音回過去,「是,狐狸是山貓的大王,它一洞的妖怪只剩下山貓了,所以你打山貓的主意,恕兄弟幫不上忙。」

碧華靈君依然負着手,仙氣十足地含笑着,忽然向狐狸道:「你隨本君出去片刻。」飄然出窗,狐狸愣了愣,閃身跟上,山貓將本仙君看成靠山,可憐巴巴看我,我揉了揉他頭頂,也去窗外看熱鬧。

明月下,碧華靈君正向狐狸道:「那個孩子是你洞裡的罷。本君想帶它回天庭,你願意麼?」

狐狸怔了怔,片刻道:「被靈君看上是他的福分,但是他雖在我洞中,我對洞中的妖怪從不約束,來來去去任憑自由。」

碧華靈君便又回到房內,問山貓精:「可願意和我回天庭?」

山貓抱住了狐狸的衣襟,緊緊地貼着,搖了搖頭。

碧華靈君嘆出薄氣道:「罷了罷了,這也是緣該如此。只是--」撣了撣袖子,目光輕描淡寫地望過狐狸,又掃了掃本仙君:「你等不勸它和我回天庭,不久之後,別後悔今天。」

走到床邊,用袖子掃了掃床面,翻身上去睡下。

狐狸望着碧華靈君,面色疑惑不定。我心道毛團你不曉得,這位碧華靈君其實是剛剛離開西邊,還沒從境界中緩過來。

碧華靈君睡下後,又側頭斜眼看了看地面,搖頭道:「宋珧啊宋珧,此道人的軀殼雖然長得像呂洞賓在凡間的二大爺,總也讓你使了許久,放在地上忒淒涼了些,好歹給條大板凳躺罷。」

我道:「你不曉得,板凳面窄,硌得慌,不如放在地面上平整。」碧華想了想道:「也對,但我聽說凡間的螞蟻蟲豸還有小耗子都挺厲害,你仔細着道人別被啃了。」我道:「碧華兄你放心睡罷,螞蟻小耗子不吃這東西。」碧華靈君方才道了聲占先,入他的夢去了。

山貓卻縮在狐狸身後,看着碧華靈君,依然瑟瑟發抖。本仙君想帶他們去隔壁,但隔壁的陸景仙正板板正正地杵着。衡文的公函不到天明看不完。本仙君只得高風亮節地在此房內靜坐養神。山貓見我不打算走,才敢跳上我身邊的一張椅子面蜷下睡了,狐狸大概估計到今晚去找衡文無望,也遠遠地找張椅子臥下。

直到天明。

第四十二章

天明後衡文才看完了公文,陸景將函本規規矩矩地包好,與碧華靈君一起回天庭去了。碧華臨走時還做依依惜別狀道:「你二位保重,我先回天庭交了北天門的鑰匙,得空再來看你們一看。」我和衡文與他拱手別過,欣慰地見金光過後,一雙身影無蹤。

衡文看了一夜公函,滿面倦色,喝了兩口茶抖開被子,躺下前又道:「我已經讓陸景回天庭後去和命格星君提個醒兒,他別真的將此事給忘了。」

我替他將被子蓋牢:「正是,命格的事務繁重,一不留神也是常有的事情。」衡文打個呵欠,道:「你說你昨晚打坐一夜,現在不想睡?」我嘆道:「恐怕小夥計等下要來叫門送水送飯。我先到樓下和掌柜的打個招呼,讓他們不要服侍了再睡。」衡文懶懶道:「早呢,小夥計哪會那麼沒眼色地獻殷勤,之前的客棧里不都是早上不傳喚絕不亂敲門,中午才主動過來服侍麼。先睡罷。」

我想一想也是,便也掀開被子睡下。

哪知道頭沾上枕頭合上眼還沒半刻鐘,門板砰砰做響:「客官,客官,可還歇着麼?」

我大怒,天不過剛亮,哪個小夥計如此沒有眼色。衡文皺着眉頭從被子裡舉起一隻手胡亂揮了揮道:「你去打發了他,我繼續睡了。」很沒義氣地翻身向里。

本仙君掀開被子,下床開門,剛開一條縫便聽見小夥計道:「客官您可起來了。這位公子說有要事找……呃~呃呃?~~」

小夥計面色驚異,嘴巴大張。我心中嗖地一涼,不好,攪暈了頭,竟忘記附進廣雲子的軀殼,本仙君竟真身出來見人了。

小夥計將我上下打量,結結巴巴:「客~這位客官~~此、此房~與隔壁房~小的,小的記得是位道長和一位姓趙的公子訂的~~莫非……莫非小的走錯了房~~公子,公子~請問公子您是?」

本仙君十分頹然,小夥計身後,幾個隨從簇擁中,慕若言正站着。

一雙眼當然盯在我身上--

我在頹然中還是想了想,大清早的,天樞怎麼來了。

我打開房門,向小夥計爾雅一笑:「沒走錯,趙公子正在此房,還在床上睡着。」我看嚮慕若言,又斯文一笑:「幾位清早到訪,可是有什麼事情?」

小夥計斷斷續續道:「公公公公子你是……」

我愕然道:「小二哥你竟忘了,在下是趙公子的表兄,昨天半夜來此客棧找我表弟,似乎還是小二哥領我上的樓。」

小夥計懵了,撓了撓頭:「小的,小的,不記得昨晚上~~」我皺眉道:「難道是另一位?昨天在下急着找人,沒看清小哥的模樣。」伸手在袖子裡一掏,變了一塊碎銀掏出來,「昨晚勞煩小二哥行方便又替在下引路,急着尋表弟,竟忘記謝過。這些微的一點銀子,小二哥拿去只當謝你的茶錢。」

小夥計何以敵得過本仙君的大智慧,眉花眼笑地接了銀子,道:「是是是,公子爺您一提醒我想起來了,昨晚上您風塵僕僕的來找人,是小的提着燈籠引您上的樓。公子爺真是客氣,這都是小的的份內事。這位公子說是有要事來找趙公子和道長的,不然公子爺您先和他說說罷,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叫小成就行了。」咧嘴笑嘻嘻地斜身退下,留下本仙君和慕若言對面相望。

我拱手道:「這位兄台來找家表弟定有要事,委屈兄台先在門外等候片刻,待在下去喊他起來。」

慕若言還禮道:「那便有勞。」略頓了一頓,「在下慕若言,請教閣下貴姓?」

我道:「久仰久仰,在下是趙衡的表兄。」我拱手作答,忽然想起,幾千年前,雲靄之上,我初見天樞星君時側身謹候頂禮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見過星君。]

不由得便緩聲道:「敝姓宋,單名珧。慕公子若不嫌棄,可直接喚在下宋珧。」

第四十三章

慕若言一聲「勞煩宋公子」說出口,我心中頗有些感慨,撤身進屋去喊衡文。還未側過身,就聽見身後衡文道:「是慕公子麼,在下方才尚未起床,未能相迎,且請莫怪。」

門咯吱一響,衡文已在我身側站定,仍然化了一身淡青的長衫在身上,齊齊整整的,一點也看不出是剛從被窩中爬起來。

慕若言自然要說,大早上過來擾衡文和我的清夢,是他太唐突,與衡文你來我往客套了數句。衡文讓他進屋,幾個侍衛守在門前。進屋後又一番謙讓,慕若言才在桌前坐下,道:「廣雲道長還在房中安睡?」

衡文又摸起了他的破摺扇,揮着道:「是,道長上了些年歲,昨天坐船,恐怕受了些勞累,早早的回房,也不知是修靜還是睡覺。在下亦不方便打擾。慕公子如果有事找他,可以去隔壁敲門試試。」

我杵在桌旁繞了兩個圈,也拖把椅子自己坐了。

分明是本仙君的事,本仙君卻插不上,心中的感觸頗難形容。

天樞道:「便不打擾道長了,說與趙公子也一樣。新近南郡戰事將臨,盧陽城中一應的管制都改成軍務為先,以軍轄民。昨天軍中剛定下新令,清查城中人口。」眉頭蹙了蹙,似是斟酌了一下字句道,「盧陽的客棧恐怕都要暫時關門。」

衡文道:「在下昨天在茶棚中歇腳時聽說朝廷與東郡兩支大軍正直逼盧陽,單將軍想來是要據水一戰,為防細作,先將城中的閒雜人等清理出去。」

我忍不住道:「竟不讓人在盧陽城中呆了麼。」

天樞緩聲道:「前日在東郡客棧中,廣雲道長救了在下一命,大恩在前,尚未報答。在下在城中有一所陋宅,趙公子和道長如若不嫌棄,便暫且到敝府權住幾日罷。」

衡文合上摺扇,笑道:「慕公子明明知道我尚有可能是東郡王府的幕仲,廣雲道人神神叨叨大有可疑,卻仍讓我到府中住麼。君之品格,雖經塵煙歷歷,卻猶未染埃矣。你不怕我與他--」摺扇向我一指,「還有廣雲道人,和東郡大軍裡應外合,害了單將軍麼?」

慕若言道:「趙公子就算真的做的出,此時也已經告訴我了,又有什麼可顧慮。」

衡文望了望天樞,道:「佩服,佩服。」

我也幾乎和衡文說出一樣的話來。單晟凌這次清理盧陽城,定然想將本仙君和衡文一道清理出去,省得礙他的眼。慕若言這時候來請我們到府上住,既可以猜他是品性高潔,信任我和衡文;也可以猜他是順水賣人情,實則請人進府方便盤查看守。

衡文霎時興致勃勃,我在一旁咽了咽唾沫,幾乎瞧見他身上那愛摻合的小火苗兒騰騰地燒將起來。果然,趙公子爽快一笑,道:「既然慕公子開口相邀,在下便厚下臉不客氣了。但此時廣雲道人還未起床……」

慕若言道:「午時過後方才清查,在下巳時三刻再到客棧中相迎,趙公子看可不可行?」

衡文立刻拱手道:「有勞有勞,多謝。」

慕若言微微笑道:「不需客氣。」兩道清澄的目光卻轉到本仙君臉上來,停了一停。我頓覺要出紕漏,廣雲子是本仙君,本仙君即是廣雲子。慕若言卻見着了宋珧,這可怎麼好?

還未等我出神,衡文忽然肅然向我道:「是了,既然午時城中就要清查,你抓緊收拾,趕在午時前出城罷。」

慕若言的眼神里頓時帶了疑惑。我卻一時編不出什麼非要在午時前趕出城去的理由,只好含混道:「不急不急,那件事情雖然緊,卻不急在一時三刻,等中午再出城也不遲。」

衡文笑了笑,聲音卻放得比平時沉了些:「也是,昨天晚上只顧着別的,竟沒和你好好說陣話,等中午再走罷。」

第四十四章

慕若言站起身道:「在下還有些事情,就不再打攪了,巳時三刻再會罷。」

我和衡文起身,送到門前,門外的侍衛門簇擁過來,正在此時,身邊喊了一聲:「勞駕勞駕……勞駕讓一讓--」一個小夥計端着一盆熱水斜身欲從此處穿過,衡文和我向後退了退,天樞向邊上讓讓,小夥計哈着腰端着熱水顫巍巍地走,可能是幾位侍衛仁兄手中兵器太過雪亮,小夥計快走到天樞身邊時,偏偏手一抖,腳跟着不穩,眼見一盆熱水就要向天樞身上潑去,一個侍衛斜刺里飛起一腳,小夥計連人帶盆直飛了出去,水嘩啦落了一地,盆乒乓砸落地面,小夥計重重向前斜撞去--

正撞上隔壁的門板。

房門砰地被撞開,小夥計慘叫連連滾進房中。

本仙君心中咯噔一跳,不妙!身邊的衡文乾笑了一聲。

只見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森森矛尖正要對準小夥計,忽然手都不約而同地一頓。

這間房中有狐狸有山貓,稀罕物兒不少。但是--

「隊長,房中的地上躺着一個道士。」

廣雲子啊廣雲子,是本仙君對不住你,本仙君既然借你一用,就千不該萬不該還把你扔到地上挺屍……

慕若言神色一動,目光在我和衡文臉上一轉,邁步往隔壁房門方向去。

我昨天晚上把廣雲子擱在了一個風水寶地,只要向房門中望上一眼的人,一準能看見他硬梆梆地挺在地面上。

小侍衛說:「慕公子,隊長,您二位看這道人躺得真奇怪。」

慕若言和侍衛中頭領模樣的大漢都對廣雲子大有興趣,準備移步過一看。

我連忙一步邁上,閃到門旁賠笑接道:「因為這位廣雲道人道行高深,乃是一位高人,高人作為非我等凡夫所能想象,興許他老人家正在修某門高深密法,睡覺時需在地上躺躺,吸吸地氣。」

侍衛頭領恍有所悟地摸了摸下巴,慕若言的眉尖微微蹙起,「此處是二樓,廣雲道長如何能吸到地氣?」

衡文在眼梢里無可奈何地瞧了我一眼,我把拳頭湊到嘴邊咳了一聲:「在下也只是那麼一說,算是自家的猜測。廣雲道人……他是位高人麼,高人做事,總是與常人想的不同,哈哈~~」

慕若言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我道:「道長他在修煉,想來是不願意讓人打擾,慕公子方才說自己仍有要事,別因這些小事耽擱了,還是先請趕緊去罷。」

侍衛頭兒湊近慕若言低聲道:「慕公子,小的看這個人言辭閃爍,似有掩飾,有些可疑。」

有問題麼?本仙君千年修來的翩翩風範難道不足以令爾等凡夫肅然折服?

侍衛頭兒見本仙君冷然看他,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而且此人來歷不明,油頭粉面,衣衫不整,巧舌如簧,依小人看來,大有問題!」

衡文無可奈何地又看了我一眼,本仙君心中微怒,想當年我未上天庭時,在京城也算得上一介風流貴少,京城裡細數各路公子哥兒,偶爾做個高低排名,不才亦曾上過榜首。本仙君這張老臉皮雖已歷經滄海桑田,數千載風霜,恐怕微不如從前,還不至於到這個份上罷!

我冷起面孔,挺起脊背,整了整衣襟,垂袖而立。

狐狸和山貓都在床上臥着,應該是早上本仙君和碧華靈君走了之後便很自覺地挪了上去。山貓縮在床角的枕頭後睜着圓溜溜的綠眼睛,狐狸一副事不關己地樣子漠然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