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18章

大風颳過



山坡上有個片樹林,林外黃草延地,鋪着些枯黃的落葉,在此地看遠處,越發的天境悠遠。

我和衡文找了塊地方坐着,只當看賞風景,衡文打了呵欠道:「真是有些困了。」合目在草上躺倒。我坐着看遠遠的天,沒來由得便生出意境來,那麼的高而且遙遠,我竟然在上面過了無數年。實在是賺了。

天將黑時衡文問我到哪裡去打發打發時辰,我道:「我想去慕若言那裡瞧瞧。」

衡文慢悠悠道:「哦--你要去慕若言那裡看看山貓怎樣了?」

我道:「不是,我是想去瞧瞧慕若言。今天下午聽了命格的話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幸虧命格沒告訴我什麼,要不然我真要去和他說了。現在……沒什麼可說的……但老想去瞧瞧。」

衡文嘆道:「是了,那你就去看看罷。我想換個模樣去盧陽城裡逛逛,就不和你一道去了。咱們在住的那家客棧頂上見罷。」

縱雲到了盧陽城上時,衡文按下雲勢,我忍不住道:「衡文。」衡文在星光下轉過身來道:「怎的?」我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期期艾艾地道:「你儘管逛罷,我在客棧頂上等着你。」衡文一笑道:「曉得了。」

本仙君變了個書生模樣,在盧陽的大街上問了兩三個路人。一刻鐘後終於站上了慕若言宅院的屋脊。

單晟凌畢竟有所避諱,他的宅邸在城北,將慕若言安置在城東。宅子不算大,遍種花木,十分精緻。我在屋脊上看見後院幾間亮燈的廂房。剛剛隱去身形站入院中,忽然看見迴廊上一個捧着盤子的丫鬟婀娜走過來,進了一間廂房內,我忍不住跟進去一看,廂房中陳設雅致,燈燭明亮,床上錦褥繡被鋪設整齊。山貓十分愜意地睡在被子上,小爪子撥着本仙君的那個竹筒兒玩耍。

它過得到挺舒坦。看來這間十有八九是慕若言的臥房。

丫鬟將盤子放在桌上,斂身退了出去,合上房門。

我踱到桌前看了看,盤中放着的似乎是一塊塊的小點心,都用彩紙方方正正地包着,紙上滲出斑駁的油跡,散着一陣陣的甜香。

衡文不大吃甜東西,原來天樞卻好這口。

我想着一兩日後慕若言尚不可知的淒涼結果,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床上的山貓坐起身來,鼻子一動一動地,探頭探腦看桌上的盤子,跳下地,躥到桌上,低頭看看盤裡的點心,叼出一塊放在身前,用爪子撥了撥。點心上紙裹得嚴實,它弄不開。山貓歪頭看着點心,舔了舔鬍鬚,四下張望了兩遍,終於一跳再跳到地上,瞬間變成它那個八九歲男童的人身模樣,躡手躡腳走到門前上了門閂,再躡手躡腳走到桌邊,從盤中抓起一塊點心剝開紙,塞進嘴中。

房內的屏風後大步走出一個人來,卻是慕若言。

山貓似有所覺,回頭一看,大驚失色,回身欲逃,被慕若言一把扣住肩頭。山貓頓時哀叫一聲扭動起來,抬手便狠狠嚮慕若言胳膊上抓去,本仙君疾伸出手,不動聲色地將它的前爪一抬,山貓的手便頓了頓,力道弱了,饒是這樣,仍然嗤啦一聲,慕若言淺色綢布長衫的袖子被它抓下幾縷布條。

我念了縛訣,暗中縛住山貓的兩隻手,山貓使不上力,只好拼命扭身掙扎,又低頭想咬慕若言的手腕,卻總差了一分半分的咬不到,慕若言藹聲向山貓道:「莫怕,我不會傷你的。我只是有兩句話想問問你,你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勉強,然後就放你走,可以麼?」

山貓眼見自己討不了便宜,眨着淚水汪汪的綠眼睛,遲疑地點了點頭,乖乖站住不動。慕若言慢慢鬆開他肩頭,拉他到桌邊坐下,從盤中拿起一把點心,放到山貓眼前。山貓瑟縮地看看他,抽了抽鼻子,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你別把我交給那個叫單什麼的壞人--」

慕若言抬袖擦它的圓臉,緩聲道:「放心,我問完了就讓你走,對誰也不說,我要是想將你交給什麼人,豈不是早就可以交了,何必等到現在。」

山貓抽噎着道:「你,你保證~~」

慕若言點頭:「保證。」

山貓這才抹了兩把鼻涕,抽抽搭搭地不哭了。

本仙君在桌旁看得都有些無奈,狐狸算是條精明的漢子,怎麼教出的小妖怪如此之傻。

慕若言摸了摸它頭頂,拿起一塊點心剝去紙,塞進它手裡,緩緩道:「你--叫阿明?」

山貓頭頂的耳朵動了動,點點頭。

慕若言道:「這名字很好聽,是誰取的?」

山貓小聲道:「大王給取的。」

慕若言微微笑了笑道:「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床的那隻竹筒……你從何處得來的?」

山貓細聲吶吶道:「是那個姓宋的神仙變的老道士帶着的東西,我拿來玩的。」

本仙君隱在一旁,被它這句話砸得金星亂冒,幾欲捶胸頓足。數日的苦心經營,被這小崽子的一句話掏個透亮矣!

慕若言的面色稍變了變,眉梢蹙起,語氣卻沒什麼變化:「是和那位年輕的公子在一起的老道人麼。」

山貓吃了慕若言的一塊點心,膽色卻大了一點,道:「是,是和那位天上的神仙清君變得公子在一起的神仙,大王喜歡那位好看的清君,所以不讓我去找清君抱抱。那個姓宋的神仙變的老道士好嚇人,他不喜歡大王讓清君抱抱,對大王兇巴巴的,所以不變老道士的時候也不和我玩,我就拿他的竹筒玩。」

第四十九章

本仙君此時撞牆的心都有。

慕若言遲疑着道:「難道~~那隻雪狐就是你的大王麼?」

山貓點點頭。

慕若言閉了閉眼睛,緩緩向山貓道:「好了,沒事了,多謝你,你想走的話快點走罷。」拿出一條巾帕包起點心,放到山貓膝蓋上,又摸了摸它的頭,「放心,現在這院子裡沒有很厲害的人,那位……姓單的人也不會過來,你悄悄走出去別人不知道的。你還喜歡什麼點心,我再叫人給你拿些。」

山貓兩隻手捧着點心,亮晶晶的綠眼睛看着慕若言,忽然道:「你,你是好人。我不要你的點心,那個姓單的壞人和一個藍衣服的道士把哥哥姊姊們都抓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慕若言怔了怔,道:「我--不知道。」

山貓的兩掛傻淚又滴下來。慕若言又抬起袖子替他擦擦臉,溫聲道:「這樣罷,我若是知道了,一定想辦法將它們放了。」

山貓在慕若言的袖子上蹭鼻涕,嗚咽地道:「你是個好神仙變的人,不像那個姓單的,是個壞神仙變的人。」

本仙君聽得腦子嗡嗡地,眼見着慕若言愣了愣。他瞬間又笑道:「你這孩子,怎麼管誰都叫神仙。」

山貓好不容易又哭完了,慕若言伸手替它開門,它囁嚅道:「你可知道,我家大王和那兩位仙君從客棧走後都到哪裡去了麼?」

慕若言道:「他們從衙門走後,不知道又到哪裡去了。」

山貓捧着那包點心,看向門外,神色有些迷茫。慕若言便道:「你如果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你們家大王,不如就在此處先住兩天,你家大王知道我帶走了你,一定會來找你。」

山貓想了想,卻有些猶豫,抱着點心看慕若言的臉色,半晌後怯怯地點了點頭。

於是它又回到房中,吃了兩塊點心,再變回原形,居然蹭在慕若言的膝蓋上睡着了。

本仙君忍不住拭了拭額頭。慕若言把山貓輕輕放到床上,推門出了廂房。大概他晚上一向愛獨自在院中站,沒有丫鬟小廝過來侍候。我隨他走到中庭,在疏落的樹影邊站住,看他靜立在芭蕉邊。

本仙君思忖片刻,繞到他對面的樹影中,現出身形,走出樹影拱手道:「慕公子。」

神怪誌異中,孤魂野鬼往往是這樣冒出來。而且今晚小風悠悠,月光黯淡,本仙君乍一走出,頓時將慕若言驚退一步。但一瞥之下,大概已知是故人。

我再拱拱手:「慕公子,在下是宋珧。」

慕若言立在庭中凝目看我:「宋珧……廣雲道人……請教閣下究竟是誰呢。」

我道:「其實算是和慕公子有緣之人。慕公子之前,曾做過一件大錯事,所以才要受這諸多磨難,眼看果報就要到眼前,請慕公子懸崖勒馬,此時誠心悔過,可能還有迴轉的餘地。」

玉帝啊,你就算此時在天庭上看着我通風報信,本仙君這樣諄諄勸誡,也算是順着您老的意思罷。

慕若言一言不發,片刻後,慢慢道:「因果,是什麼因果一定不可說的。但閣下說的錯事我大約知道是什麼了。人之性情本該無拘無束,惟一的錯處,恐怕就是違背了所謂的道理罷。多謝閣下好意提點,只不過--」

慕若言瞧着我,笑了笑:「我落得今日,必定是當初不願回頭的緣故。既然都已經落得如此了,又何必再回頭?」

我一時啞口無言。

慕若言轉過身去,慢慢向廂房處走。我追上一步道:「就算你一兩日內必不得善終,就算你受數世輪迴之苦,每世都沒有好結果?不過是認個錯而已,你……可考慮清楚。」

慕若言住了腳,側轉過身來道:「是麼,原來我竟然還有個終了。」

再回過身去,徑直向房中去了。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御雲而起。

客棧的房頂風很涼,天上星星很亮。北斗七星懸在空中光芒熠熠,我身後懶洋洋帶笑的聲音道:「看完了天樞,坐在這裡看北斗星發酸?」

我頓時回頭起身道:「衡文。」

第五十章

衡文和我在屋上並肩坐了,我道:「我去向天樞通風報信,將他一兩日的結果隱諱地說了,讓他認個錯兒,懸崖勒馬,他卻不願意。」

衡文道:「我早料到你如果通風報信的話一定是這個結果。天樞的性子寧折不彎,當初在天庭上誅仙台前都沒有認錯,何況是今日。」

我只得嘆氣。轉口問衡文在城中逛得怎樣。

衡文道:「不怎麼樣,單晟凌把城中搞得人心惶惶。我在街上走了走,只聽見哭喪聲。你知道麼,宣離在衙門說出了隱情,單晟凌為了防止此事泄露,你我走後,他將在堂上的人全殺了。」

我大驚,「忒狠了吧。」

衡文嘆氣:「委實狠,南明帝君下界一趟,暴戾之氣只增不減,連累天樞和他一起遭報應。」向後在瓦上躺倒,悠悠道:「不知道明日會怎樣。」

屋上的瓦起伏坑窪,很不平整,我道:「衡文,你躺着恐怕有點硌得慌。不然咱們去別處,要麼你靠着我睡罷。你,你這兩天都沒得休息……」

衡文立時坐起來,墨潭般的雙目望着我的眼,低聲笑道:「你這兩日,怎麼都如此之酸。」

我差點把持不住招了實話,幸虧定力夠足,只得隱諱道:「你……法術也很耗體力,何況……我……」

衡文的雙眼卻越來越近,聲音低低地道;「你什麼?」

我咽了咽唾沫,用觀塵鏡醒了醒腦,道:「衡文,我一向覺得,我能上天庭做神仙,實在是天上掉給的一件大便宜。」衡文揚眉撤身坐正,「有那麼好?」

我道:「是。」

涼風徹徹,清月照睡城。本仙君在屋脊上嘆了口長氣。

衡文你沒到過人間,所以不曉得,人間難求百年,但在天庭,卻能有永無盡頭的長久。

衡文躺在屋瓦上已經睡着了,本仙君躺到他身邊,沒察覺也睡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明,我卻睡在一朵雲上,衡文站在雲邊向下看,道:「你總算醒了,看看下邊吧,盧陽城估計要大亂了。」

我連忙起身向地面上看,衡文將雲壓得又低了些,正看見盧陽城的街道上兵卒攢動,向行人挨個兒盤查,將不是城中居民的路人和街頭的乞丐統統用繩索套住,串成一串,踢踢打打地押向衙門的大牢。

當日,東郡王和朝廷的大軍到了長江,在長江水面上與南郡的水軍大戰。江上遍是浮屍,戰得十分慘烈。

單晟凌在南郡素來居功自傲,所以有人意欲以此戰減去他一些鋒芒,單晟凌手中只有九千精兵,南郡王命他死守盧陽。

南郡的水軍不敵兩路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朝廷和東郡的大軍上了對岸,第二日黃昏殺到盧陽城下,整兵紮寨。

再一日早晨,大軍在盧陽城外擺好陣勢,單晟凌帥五千兵出城迎戰,李思賢從東郡軍中拍馬而出,大聲喊道:「南郡的兵卒和百姓們都聽着,我們東郡此次發兵南郡,只是來向單晟凌尋仇,並無騷擾百姓之意。單晟凌從東郡王府劫持朝廷欽犯慕若言,殺我三弟東郡王三子李思明。此仇不報,我東郡李家誓不為人!你們若能交出單晟凌和慕若言,東郡立刻撤兵,決不再犯南郡!」

朝廷軍中一名大將也拍馬出陣,喊到:「單晟凌身為朝廷欽犯,窩藏於南郡數年,今又藏匿朝廷重犯慕若言。我等奉聖上旨意,前來南郡捉拿此二人,望爾等速速交出此二人,朝廷自有封賞!」

單晟凌在馬上大笑道:「爾等鼠輩,以為用此離間計就可以亂我軍心麼!」長刀一揮,兵卒蜂擁而上,與朝廷和東郡的大軍殺做一團。

南明帝君自然驍勇無匹,一騎一刀殺進敵中,砍人如割草一般。但他的五千兵終究難敵數萬大軍,最終只剩三千與單晟凌退回城內。

朝廷和東郡也不追擊,依然就地紮營,派人在盧陽城下高聲喊那交出單晟凌和慕若言的話。

當天晚上,盧陽城內無數火把從街邊冒出,把將軍府和慕若言的宅邸團團圍住。我站在雲上,看眾聲厲厲,嚷道殺了兩個狗賊。

第五十一章

命格的安排,或者講是玉帝的安排,單晟凌當日將衙役和知府全部殺掉滅口,卻漏了一個師爺逃了出去。東郡和朝廷在城下的喊話和師爺的證詞一經印證,百姓暴亂,軍中頓時也亂成一鍋粥。以城中的單薄兵力本就抵擋不住城外的大軍,眾人惶惶不知縮措時,得知此事,便群擁來欲殺掉單晟凌和慕若言兩個罪魁。眾人先舉火把殺向將軍府,單晟凌被幾位死士護着已經人去府空,人群在將軍府內來回搜尋,丟扔翻砸。

片刻後,有人大喊一句:「單晟凌定然已經逃了,快去那姓慕的宅子裡拿!」

火把匯成一堆,擁出將軍府去,有幾根火把被丟進廂房內,房中頓時熊熊地燒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