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章
大風颳過
我在桌上摸起茶杯,潤了潤喉嚨。
法師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掂須,「天機不可泄露。」
扯你祖爺爺的誕。
從此之後,本仙君在東郡王府里,過得十分舒坦。
東郡王將幼子思明是顆老虎星一事告之全府,我被暗中觀賞數日,與王府中人漸漸熟絡。我在王府四處踏看時,常有下人假裝無意經過,試圖和小公子我搭上一兩句話。
東郡王命中克妻,夫人如夫人前後娶過十來個,統統剋死乾淨。加上本仙君這副李思明的肉身,共有三個兒子。長子思賢與次子思源爭做世子,頗多明爭暗鬥。老虎星一說後,兩位兄長都來瞧我這個兄弟尋新鮮。特意在別院的花園內擺酒,賞玩夜色,聊些閒話。須知我宋珧元君在天庭東飄西盪,喝茶品酒下棋論道幾千年,放觀仙界,除了衡文清君,還沒誰能談得過我。經綸道典大略說了一兩分,沒留神天就亮了。兩位兄長睡了一個白日,本仙君是顆老虎星一事越發的坐實了。
再過數日,我在市井茶坊王府里大概摸清了南明帝君和天樞星君的近況。
命格星君曾告訴我,南明帝君在這一世名叫單晟凌,天樞星君的轉世叫做慕若言。幾日探聽,方知他二人在俗世中竟甚有名聲。尤其天樞星君,很能折騰,出本仙君意外。滿城滿巷的牆,都貼着緝拿慕若言的榜文,還有張半身的大畫像。
據說單慕兩家都世代是朝廷重臣,兩家相交數代,情誼深厚。十多年前南明帝君的祖父得罪了皇帝,滿門抄斬。慕家偷偷地將單晟凌救進府中,教養長大。南明帝君在天庭架勢十足,打下凡界也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人物。如今時逢亂世,各地藩王坐擁重兵,皇權所剩無幾。單晟凌投到南郡藩王座下,就在一個月前鼓動南郡王公然造反,欲奪皇位。皇帝大怒,查出留下這條禍害的是慕家,於是將其全家也滿門抄斬。當然,玉帝不可能讓天樞星君稀里糊塗順順利利砍個頭了帳。慕家的家僕拼死護住慕家小公子慕若言逃了一條命,而今東躲西藏,飄零在江湖。
通緝像上的慕若言臉尖眉細,十分不討人喜歡。本仙君望着那畫像頗嘆息了幾回。天樞星君在天庭時,素袍玉簪,清韻淡然,何等點塵不染的仙風。打下凡界後玉帝給他安排的這個皮囊實在太缺德。畢竟本仙君還要奉旨陪他唱一場情戲,好歹也給他留一兩分做上君時的顏色罷。本仙君將他弄到手後,對着這樣一張臉,情話怎麼講得出來。
晚上,我運氣調息,想移出元神回天庭找玉帝理論,哪知竟像被釘在軀殼內,挪動不得。方才記起來命格星君那老混帳曾說過,我此下凡界不到要緊關頭動不得仙術,原來是防着我曉得真相後撒手不干。
我無可奈何,在東郡王府喝茶睡覺,閒散過了數月。
東郡王對本仙君這個忽然清醒的老虎星兒子異常慈愛,特意撥出一個獨院讓我住。時常和兩位兄長喝酒下棋,大家還同去勾欄聽過幾回小曲,感情日益好。
三個多月後,命格星君終於再下凡界,半夜從李思明身上放出本仙君,在王府上空告訴我戲將開台。
天樞星君在暗處養好了傷,被侍從護潛往南郡,準備找他情人南明帝君會合。東郡王小公子李思明要在這時候從半路殺出,將慕若言搶回王府。
慕若言的馬車,後天上午從尚川城外山下的小路上過。
南郡王擁兵稱帝,東郡王也有些按奈不住,兩郡屬地相接,臨界處難免生些刀兵摩擦。東郡王和長子近幾日到郡屬邊鎮檢視軍營,次子思源在王府應付,提攜他弟弟本仙君幫忙處理些內務。
隔一日清晨,我聲稱得了東郡探子潛伏入境的密報,向思源討了二三十個精壯護衛,埋伏在城外的山道旁。
誰知道從早晨埋伏到中午,竟連半輛馬車的影子都沒看到。
第四章
山路上空空如也,一無車騎,二無路人,連只野兔子也沒見到。
此情形理當絕無可能。天樞今天從這條道上過乃命格星君親自安排,記錄在冊。他現在一介凡夫,絕對逃不過天命。但是,命格老兒明明告訴本仙君是上午,為何到中午還沒出現。
幾十位護衛汗透衣衫,李思明的肚子咕咕直叫,本仙君餓火中燒。要不要藉口小解,去僻靜處拘個土地出來打聽打聽?我正思量,頭頂右側半空,輕飄飄蕩來一句話:「天樞星君的馬車在兩里外的路上遇見山賊,已被劫進山寨。速去!」
我聽見這一聲心火熊熊,命格老東西,誆我玩麼!
當務之急,把天樞弄到手要緊。我喚王頭兒到眼前:「這座山頭上有個山寨麼?」
王頭兒道:「稟報公子,是有一兩個蟊賊聚眾結幫,藏在山頭上。」
我一揮袖,「讓兄弟們整隊,去山上繳了那幫蟊賊。」
東郡王府的護衛訓練有素,王頭兒雖面有疑惑之色,卻不多嘴,一聲令下,眾護衛立刻從草叢中爬起來,殺向山頭。
說是山頭,其實只能算個小土丘,連正經名字都沒得一個,尚川人都胡亂喊它大土坡。幾條砍柴人踏出來的小路繞其蜿蜒而上,本仙君領着眾護衛潛行到半山腰,一陣陰風颳過,樹林裡跳出兩條漢子,「哪條道上的,來拜我黑風寨山頭!」
兩個蟊賊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可見這樁無本的買賣做得並不很好。還未站穩腳跟報上名號,王府的護衛一擁而上,將兩人掀翻在地,捆成兩團扔在路邊,殺向山頂。
山頂上只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廟前挑着一面花旗,題着三個碗口大的字,黑風寨。
廟裡面,也只有一二十個破破爛爛的嘍羅與一條自稱大王的壯漢。眾護衛衝進山神廟,半個時辰未到就將眾山賊捆綁在地,我親自將山神廟仔細搜了一遍,沒看見天樞的人影。於是隨便拎了個小嘍羅來問,「你們今天剛劫的那輛馬車裡的人關在何處。找出他來便放了你們。」
一群小嘍羅連山大王都豎起耳朵探起頭來,我問的那個小嘍羅立刻咧嘴道:「原來公子是要找那個馬車裡的病秧子,山神像是空心的,香爐是個機關,左轉開暗門,人就在裡邊。」一個小嘍羅挪了挪身子小聲道,「十幾天統共就今天劫到一票,以為有馬有車三四個人護着是樁大買賣,哪知道車裡統共只有一個病秧子,還招來個大晦氣。」
本仙君假裝沒聽見,擰開機關,轉到山神像後,邁進暗門。
黑漆漆的泥像暗間中依稀有幾條人影半躺做一片,應該是被山賊灌了蒙汗藥迷倒了。
我默念起觀仙訣。
昏暗中看見一層淡淡的銀光,籠在一人周身。清冷澄澈,天樞星的仙輝。這個人是慕若言沒錯。
我實在想知道天樞星君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從暗間裡挾起慕若言,抱出泥像,扳過臉一看,滿臉泥污,頭髮蓬亂,除了邋遢,瞧不出其他模樣。沒奈何喊過王頭兒,「其餘人綁起來,找張擔架抬上此人,帶回王府。」
臨走之前,解開眾山賊的繩索,道了聲得罪。本仙君一向慈悲,兵荒馬亂的,吃碗什麼飯都不容易。
天樞星君順順利利被本仙君帶回東郡王府。
為什麼我這個劫人的,反倒成了救人的?
我向李思源道,線報說這些人是南郡的探子,但查了一遍沒尋出什麼。李思源正在一堆王府事務里忙亂,道,此事就交由三弟,看着查罷。天樞名正言順抬進三公子獨院。
按照命格星君的安排,等慕若言人一醒,本仙君就要聲稱看上了他。我在院中對着擔架上的那張臉嘆了兩口氣,吩咐左右把他從頭到腳徹底洗上一洗。
進臥房插上門,紅光一閃,命格星君站在桌旁,皺着一張老臉笑眯眯對我拱手,「宋珧元君大功初成,恭喜恭喜!」
我苦起臉,「星君,您老耍我。明明說上午在山道上劫人,怎麼變成到山寨救人。」
命格星君乾巴巴笑道:「下筆一時簡略,無關大局,無關大局。」掏出天命冊子,翻至某一頁,我接過一瞧,冊子上赫然寫道,慕若言辰時山道被劫,李思明得慕若言。
原來如此。懶省事的老兒,寫得倒准!
命格星君見本仙君臉色不善,袖起天命簿擺出懇切嘴臉,「事事皆有變數,天命亦然也。不過事情變做如此,天樞反欠下你一個人情,倒是一件好事。」
我無動於衷道,「唔?」
命格星君袖起手,「元君奉玉帝旨意,讓天樞轉世受一世情劫。至情之人,大哀莫過於情傷。情傷情傷,無情何來的傷?」
我心中一顫,「難道要我虛情假意哄天樞對我動情?」
命格星君意味深長道,「也不失為一種方法,駕雲還是御風,如何選任由元君。」
我的臉抽了抽,本仙君對天樞星君心存芥蒂眾仙皆知,玉帝一定覺得我下得了狠,任他天樞鐵心只愛南明帝君也罷,還是哄得對李思明動了情也罷。本仙君只管放開手段,怎麼缺德怎麼對他就行。
命格星君走後,我在房中徘徊數回,拉門走了出去。
丫鬟來報,那人已收拾妥當,安排在空廂房。
我踱到廂房門外,推開房門,走到床前,怔了一怔。
床上躺的,是本仙君在天庭時常得見的天樞星君。五官臉龐與原本一模一樣,只是臉色白里泛黃,差了一點。人也瘦些。
被畫像嚇一回,看見副模樣,頓時覺得撿到了寶。玉帝缺德,在這上面倒不太過。
漆黑的頭髮仍帶點潮,散在枕上肩側。枕旁放着一塊玉,我拿起來看了看,光滑瑩潤,像是被人經常把玩摩挲,難道是南明帝君送他的定情物?
天樞星君,從今往後本仙君必定要做點什麼,你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個公報私怨的,只是玉帝旨意,無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會派其他上仙下來,你這輩子一定要吃盡苦頭。
我把墨玉放回枕邊。
床上的人呼吸微變,眼皮動了動,我抖擻精神,在床頭站好。
澄澈的目光帶一絲疑惑落在本仙君臉上,我對着那張認識幾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儻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臉神色微變,蠟白的臉又白了些。我牽動麵皮,讓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東郡王李居堂。鄙人對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經小郡,特請公子到寒舍住住。」命格星君交代,務必在天樞醒來後立刻說本仙君看上他了,這叫趁其立足未穩,先來一記猛錘。
左右早晚總要做。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儻一笑,換上涎笑。
「在下數年前,曾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位仙人,與我一夜巫山。今日見到慕公子,才知道夢中仙人就在眼前。」一把擒住慕若言的手腕,皮包骨頭,有點硌手。
「若言,我要將你一生一世留在身邊,絕不放手。」
第五章
天已黃昏,斜陽破窗而入,燦燦金紅。夏末秋初,晚風清涼,滲着小池的殘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風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瀾微漾,漸漸平和如鏡。天樞轉世,果然還是和在天庭一樣愛不動聲色,端清高架子。心裡鬧着,臉上撐着,直把自己撐成個病秧子。
慕若言開口,聲音和緩,第一句話給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眾人傳說東郡王爺那位星君臨世的小公子?」
流言傳得倒快,我鬆開天樞的手,露出牙齒,「老虎星下凡是個江湖騙子滿口胡說,天下哪有這等靈異稀罕的事情。」正經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連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從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經村店時無意聽說,」笑了笑,「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諒解。」
我嚮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進他眼中,「你此刻已是我的人,你我說話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天樞星君,聽了這句猛言,你要小心撐住。
慕若言的臉更黃了,清風入房,盪起單袍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將他吹倒。依然含着客氣的淡笑,依然撐着文雅的儀表。本仙君在心中嘆着氣,看他蒼白的雙唇開合,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東郡王府內院,公子對在下一路行蹤想來早已瞭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攔口說,「別說什麼無以為報的話,從今後你在我身邊的日子長着呢,想怎麼報都行。」
慕若言蠟黃的晦色又重了幾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幾聲,苦笑道:「明人面前不言暗語,慕若言一介潛逃的要犯,李公子將在下帶進東郡王府,想來有所安排。在下早已是山窮水盡之人,生死聽由天命。卻不知還有什麼值得東郡王府大費周章。」
語氣何其苦澀,本仙君盯着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半天,不得以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來得及後退,全身陡然僵硬。呔,本仙君不過口中占占你的便宜,又不會真做什麼。
但這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將天樞半扶半抱,道:「若言是個聰明人,我也不瞞你。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過本公子對若言公子一見傾心,十分捨不得,思來想去,還是將你留在府里。一來可以與你時刻親近。二來,」把他肩上的一綹頭髮拿開,陰森森笑道,「公子的那位單將軍卻是個風流人物,能由此與他結交結交,實為一樁美事。」
也不等看天樞的臉色,拂袖轉身,長笑一聲:「若言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罷,待月色清明時,本公子再來與你共度良霄。」
大踏步出門,夕陽半沒,雲霞爛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湯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臥房,灌了兩杯涼茶。摸了摸方才攬過天樞的右臂,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斜眼看見門框下方探出一顆小頭,咧着豁了兩顆牙的嘴瞅着我,原來是本仙君的小侄兒,李思賢的兒子李晉寧。
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見了都頭疼,刁鑽膽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裡嚇過他和李思源的兒子晉殊一回,又被人認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內逛來逛去,晉殊見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後露半個頭偷看。他卻顛顛地跟在我身後,起初只跟,後來偷偷摸摸向我後背丟小石子兒,某一天,我在後園亭子裡小坐,他從草叢中滾出來,撲到我膝蓋上,睜着溜圓的眼很鄭重地問,「小叔叔,人家都說你是白虎精變的,是不是騙人的?」
我說:「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變成個老虎星便罷了,被說成老虎精仙顏何在?
李晉寧鼓着腮幫子道:「說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騙人的!老虎的臉是圓的,小叔叔的臉不是圓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熱淚盈眶,這孩子多麼有見識。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個七八歲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晉寧的腦袋,他立刻露出缺了兩顆的上牙,手腳並用爬上我膝蓋。「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會不會講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會。不單老虎精,狐狸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會講。」
李晉寧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聽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嚨,講了一段黑熊精,剛講了一半,李晉寧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沒奈何將他抱回內院,交給奶媽。從此李晉寧便粘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鑽到涵院來一兩回。
此時晉寧看我瞧見了他,立刻從門檻處撲過來,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蓋,「小叔叔我想吃烤鳥蛋。」
我額頭髮疼:「這裡沒有烤鳥蛋。回去向你娘要,讓廚房給你做烤鵪鶉吃。」
晉寧把頭來回亂晃,「不吃烤鵪鶉,後院樹上有個鳥窩,小叔叔,咱們去把鳥窩搗下來就有鳥蛋了。」小混帳知道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