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0章

大風颳過



我在心中乾笑一聲,衡文啊衡文,原來你小時候就是個吃不了虧的。

天樞站在地上,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盯住了我:「這是何處?你們又是誰?」

你們?本仙君恍然記起,天樞比衡文早生了不知道多少年,天樞是十一二歲少年模樣的時候,衡文還不知道在哪裡。

衡文也眨了眨眼,指着天樞,抬頭問我:「他是誰?」

本仙君正在躊躇字句,天樞稚聲道:「我是北斗星宮的天樞。我在天庭不曾見過你們,你們是仙者還是仙君?」

我心中暗呼一聲不好,果然,小衡文皺了皺臉,道:「天樞?天樞星君明明是位……」我急忙一把捂住小衡文的嘴,將他提到身邊,轉過身彎腰貼着他耳朵道:「天上的天樞星君出了些事情,他和你有些相似,玉帝封他叫天樞,讓我帶你們到凡間歷練,幾日後你就知道為什麼了。現在別多話,好麼。」衡文眨眨眼,皺着鼻子悄聲道:「好,但是你這幾日看我要比看着他鬆些。」我鄭重道:「一定。」

放開衡文,他果然乖乖站在我身邊不說話了,我向天樞道:「我叫宋珧,玉帝封虛號廣虛元君,奉玉帝之命帶你與這位衡文小仙一起來凡間歷練,緣故數日後你們回天庭便知道。這幾日且先與我在凡間。」

天樞雖然清冷,孩童模樣的時候卻只是個眉目異常清秀的少年,一臉天真稚氣,而且比年幼的衡文更加好哄,只是乖乖地點頭,說什麼他信什麼。衡文從小被玉帝和王母養大,三百歲時才被賜冠封做清君,主掌文司殿;天樞卻生下來就是天樞星君,在北斗宮中位次最尊。沒想到天樞小時候這麼好哄,更想不出如此和順的孩子怎麼長大了就變成清冷的天樞。

小天樞清清亮的雙眼望着我道:「這幾日在凡間,請您多指引教誨。」本仙君和藹地笑到臉將抽搐,衡文笑嘻嘻地跑到天樞眼前,拉住他的胳膊:「我叫衡文,我能叫你天樞麼?你也是第一次來凡間?」天樞點頭。衡文道:「你住在北斗宮麼?回天庭後我去找你玩。」天樞甚開心地道:「好。」

本仙君這個老殼子蹲在一旁,看着青春年少的衡文和青春年少的天樞手拉手站着,頗有種東華帝君在我眼前跳水袖舞滋味。

半晌後,我向衡文和天樞交代好不能在凡人面前露出仙跡,預備帶他們去找個城鎮住住,等天庭的仙使過來,天樞入他的輪迴,衡文繼續做他的清君,我上我的誅仙台。

正要起雲時,衡文忽然轉頭,看向旁邊的野草叢:「那是什麼?」

我順着他視線看去,野草叢中,臥着白色的一團,卻是狐狸。

我只顧着衡文和天樞,沒留神狐狸,它在碧華替它治傷時就醒了,只是當時動彈不得,大概是趁我顧着天樞衡文時掙扎着想走,身上有傷挪不了幾步,就在草叢中趴着了。

衡文跑到草叢邊,蹲下身,撥開長草:「是只白狐狸,它怎的受傷了?」伸手摸摸狐狸的脊背,狐狸將頭埋在皮毛里,雙眼緊緊閉着。天樞走到旁邊看了看,也蹲下身:「它傷的很重。」衡文從草叢中抱起狐狸,毛團吃得圓潤,現在的衡文抱它有些吃力,衡文一邊抱一邊道:「你乖你乖,我帶你治傷。」狐狸的腦袋抵着衡文的小肩膀,閉着的眼中慢慢滲出了些水珠來。

我瞧着毛團,嘆了口長氣。

第五十五章

「宋公子,這兩位小少爺難道是您的……」隔壁的黃三婆站在本仙君的小院門口,兩眼直勾勾地看我身後的衡文和天樞。

我乾乾地笑着沒接腔,黃三婆是本仙君新買的小院隔壁老郎中黃三公的老婆。我剛帶着天樞和衡文到此城內,帶着兩個孩童,恐怕住客棧不大穩便,便買了一個小院住。大把的銀子一灑,賣小院的奸商腿腳分外靈便,招呼了數十人進進出出,半日的工夫,小院上下打掃的乾乾淨淨,嶄新的桌椅床幾一應俱全,廂房的床上鋪着簇新潔淨的被褥,桌上擺着嶄新的茶具,茶壺裡還泡好了一壺茉莉香茶。眾人功成身退,只留下一個廚娘,一個小廝和兩個丫鬟暫時服侍。我正要去關院門,一個老太太從門外探了半個身子進來,和我搭話,互通姓名。黃三婆的一雙雪亮老眼瞧見了衡文和天樞,頓時精神抖擻。

我乾乾地笑,不接腔,黃三婆卻即刻接着大大詫異地道:「宋公子,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有兩個這麼大的兒子!」

我說:「在下成親早。」

黃三婆嘖嘖地道:「宋公子,你夫人真會生,兩位小少爺長的,真是~~」雙眼緊盯着衡文,上上下下地看,「這位小少爺長得真是好看,老身竟打不出比方來。那位小少爺長得也清俊得緊,嘖嘖,兩位小少爺相貌這樣好,尊夫人一定是個賽過西施貂蟬的美人。老身方才一直沒看見尊夫人,夫人她……」

我慢吞吞道:「歿了。」

黃三婆頓驚,然後唏噓不已。傍晚送來十幾個新蒸的包子,還有一盆蒸菜。

年幼的天樞和年幼的衡文都沒有見過包子。

所以吃晚飯的時候,丫鬟將包子端上桌,天樞和衡文坐在桌前,四隻驚奇的眼睛都盯着包子瞧,等丫鬟退下後,天樞做思索狀不動,衡文拿起筷子,伸長胳膊,在包子上戳了戳,滿臉稀奇地道:「軟的。」在將筷子放到嘴裡咂了咂,皺着額頭道:「嗯?沒有味道。」

天樞端詳了包子,又觀察了衡文,也舉起了筷子,小心翼翼地也戳了戳包子。衡文咬了咬筷子向我道:「噯,此物是什麼?」

我正色道:「這種物事叫包子。」衡文眨眨眼,天樞恍然道:「啊,原來這就是包子。太陰星君曾經告訴過我,凡間有一種食物叫包子,有大的也有小的。還有一種比包子更小的,叫做餃子,原來它就是包子。」

我本來想說包子和餃子其實差了很遠,一種是蒸的一種是煮的,還有一種在蒸籠里蒸熟的餃子,叫蒸餃。但是那仰着看我的兩張小臉一臉傻氣,我恐怕他們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住,一直糾結到明天。只是泛泛地道:「不錯不錯,這種就是大包子,小包子是做早點吃的,還有餃子,他日你們會見到。」

我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嚼嚼咽下,道:「就是這樣吃。外面的皮沒有味道,裡面有餡。」

衡文立刻伸手拿了個包子,天樞也輕輕取了一個,放在盤中。衡文拿着包子捏了捏左右看,道:「但像你方才那樣吃,不會不文雅麼?」

我只得道:「不會,入鄉隨俗,在凡間,此物就是這樣吃法。」

衡文把包子舉到眼前反覆看,點了點頭,咬了一口,再拿到眼前去看,咽下嘴裡的包子道:「果然是有餡的。」索性將包子掰開,用筷子挑着皮兒細細看了看,才挑有餡的地方咬了一口,笑道:「好吃。」

天樞拿起包子,細細地一口一口吃,他和衡文從小長在天庭,就算舉着包子,也咬的文雅。

天樞吃了一個,夾了幾筷蒸菜,喝了一小碗粥,便不吃了。衡文吃完一個,眨了眨眼,又拿了一個;他吃的雖文雅,卻挺快,第二個吃完,又拿了第三個。等啃到第四個的時候,本仙君十分擔心脹壞了他,擋住他向第五個包子伸出的小手,道:「吃多了脹食,明天再說。」衡文滿臉戀戀地縮回手,道:「好。」

我待要命人來撤碗筷,衡文道:「我拿一個包子去給白狐狸吃。」本仙君道:「狐狸不吃包子。」衡文道:「為什麼?」我道:「狐狸只吃肉,最愛吃雞,不吃包子。等我去讓廚房做它吃的東西,你先去洗澡?」

衡文想了一想,點頭道:「好。」小廝和丫鬟都很伶俐,房中已經備下洗澡的熱水。衡文和天樞站在廂房門前,兩個小小的孩童,卻都很懂得互相謙讓。衡文大方地道:「我不急的,你累了罷,你先洗。」天樞搖頭道:「我不累,你今天抱了狐狸,它挺重的,你一定染了不少灰塵,你先洗。」

丫鬟站在門前掩嘴笑,向我道:「老爺,兩位小少爺真是比大人還懂得禮數。」

這個自然,你當他們兩個是哪裡養出來的。本仙君見他兩個讓成一團,只得想了個折衷的法兒,做了兩個簽抓鬮,衡文抓到了先,鑽進去洗了。我下午已讓小廝叫衣鋪的人過來,量了量天樞和衡文的尺寸,先拿了幾套差不多能穿的衣服。衡文和天樞身上的都是原本依仙術所化的衣服隨着縮小了,如今衡文換了凡間孩童的衣裳出來,袖口有些長卷了些上去,越發的有童趣。由丫鬟陪着顛顛地回房去睡覺,本仙君看得心裡甚樂。

稍頃,天樞洗完出來,也是一樣童趣爛漫。我想到天樞,再想到慕若言,最後看眼前的天樞,越發覺得,雖然過幾天就要上誅仙台,能看到這個模樣,也值了。

洗涮的時候我還在想,不曉得南明也變成這麼大小的娃娃,是個什麼模樣,不知道我上誅仙台時是不是在南明和天樞再入輪迴之後,來不來得及向命格討個情面,借他的觀塵鏡看看南明包尿布時的小樣。

夜深時本仙君飄進天樞的房中看了一看,小天樞蓋着被子睡得很熟。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椅子上。他在此時,正是無憂無慮一派天真罷,天樞做慕若言的時候,恐怕只在孩童時才睡過好覺。

我進得房內,衡文睡得甚香甜,我小心翼翼將他往大床里挪了挪,掀被躺下,不料還是驚醒了衡文,他揉着睡眼,半撐起身,訝然地瞧了瞧我,含糊道:「你為什麼來和我一張床上睡?」

第五十六章

我拎着被角,怔了一怔,乾笑道:「今天忙亂,只收拾出兩間廂房來,只有兩張床能睡。」我瞧着眼前稚童的輪廓,此時的衡文尚不認得我,我沒奈何地嘆了口氣,將他扶回枕頭上,蓋好被子,「好生睡罷。」下床披上外袍,預備去屋脊或大樹上找個地方蹲蹲。

夜色深深,寒風料峭。本仙君在屋脊上抬頭望天,今夜天上烏雲沉沉,什麼也看不見。

不曉得碧華已經到天庭了沒有。

算起來,現在已經將要入冬了罷,怪不得風如此的涼。前幾天坐在屋脊上時,風比此時暖些。

我打了呵欠,在屋脊上躺倒,說老實話屋脊上不好睡,瓦片起起伏伏的頗硌得慌。

今天,一群人收拾房子的時候還問過我,「這位爺,真的只收拾兩間廂房就成了?」我道:「是,小犬幼時喪母,夜間時常失驚,尚在調養中,要有人守着睡。」

其實我是想,假如玉帝真的掛下臉,將我一把拎上誅仙台,再想和衡文一張床上睡,怕是不能夠了。所以趁這幾天,管他大還是小,能睡一日就一日罷。拿凡間的話說,做也要做個飽死鬼。

但方才衡文那樣一問,我頓時覺得我無限齷齪,飽死鬼是做不了了,我只是個做餓死鬼的命。

明天讓小廝把空着的那間廂房收拾出來罷。

我再閉着眼再打了個呵欠,聽見細碎的踩着屋瓦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看見小衡文站在瓦上,低頭看我,身上只穿着件單薄的內袍,「你沒有屋子睡,我可以和你擠一擠。你剛才立刻就走,也不等我說。在這裡睡着不舒服罷。」

我一骨碌爬將起來,拿外袍將他一裹:「你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睡罷。外面風涼。」

如果此時,下房中走出一個丫鬟或小廝,看見宋老爺我和小少爺站在屋脊上,一準嚇個跟頭。

衡文扯住我的袖子,「嗯,我的床帶你睡,走罷。」

本仙君隨着衡文回了廂房,衡文鑽進被子,本仙君腆着老臉,翻身上床。衡文還將被子向我這裡讓了讓,「你蓋的比我多,讓給你些。」

我將被子又讓回去,替他掖緊了,「我這邊夠蓋的,你睡罷。」

衡文一本正經地對我道:「你不用和我客氣。等再過些年,我長大後,加冠封職,在天庭和宋珧你同為仙僚。互相照應是應該的。」

我道:「是是,說的及是。」

衡文的頭在枕頭上向我這裡湊了湊,「但是,帝父告訴我,我他日要做衡文清君,所以我便叫衡文。為什麼你是廣虛元君,卻叫宋珧。」

我道:「因為我本是個凡人,無意中飛升做了神仙。我在凡間的名字叫做宋珧。」

衡文道:「宋珧比廣虛元君好聽。」

我本想說其實我一向也覺得是。但想了想,作罷了。已經要上誅仙台了,在這要命的當口再誹謗玉帝恩賜的封號,萬一被他老人家聽見,火上澆油,一怒之下,說不定連一縷投胎用的小魂魄也不讓我剩下。

衡文輕聲道:「我若也有個與封號不同的名字就好了。」

許多年前,在天庭上,衡文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那時候我剛認識他不久,老君煉了一爐好丹,請開爐客,賞臉捎帶上了我這個才入天庭的小神仙。我和眾仙都還不甚熟悉,但那一頓酒喝得極痛快。我與眾仙都吃得半醉。出了兜率宮,東倒西歪地各自尋地方躺躺解酒。

衡文枕着青石半躺在天河邊。天河的水波和着雲霧,浩浩而流,似無盡頭。

衡文忽然向我道:「我倒也想取個凡間人用的名字,卻不知可有什麼講究麼?」

我滔滔不絕道講究大了,生而定名,及冠後還要表字,因典擇名,由名思典而定字。規矩甚多。末了訕笑道,當然,引經據典這類事情難不倒衡文清君。

衡文笑道:「不用那繁瑣的,和你似的,兩個字的名字,上口好念就成。」

其實我這個名字起的時候亦不容易,據說老頭子當日召集了數十名門客,延請翰林院的幾位大儒共商共議,議了數日後才定下。但我素來謙遜,這種事情自然不會拿出來吹噓。我只慢吞吞地道:「先有姓然後有名,我是跟着我老子姓宋,清君你……要姓什麼?」

衡文清君望着天河水沉默了片刻道:「咳,你便從人間的姓氏中隨便幫我挑一個罷。」

我略思索後道:「玉帝的凡姓好像姓李,老君的凡姓也姓李,看來李是個神仙姓,不然你也姓李罷。」

衡文晃着扇子道:「都是一個就沒意思了,不好不好。」

我只好道:「那你想要個尋常點的姓,還是冷僻點的?」

衡文道:「尋常點的就成。」

我便道:「王、張、李、趙、吳,這幾個都是凡間的大姓。李你不要,王張趙吳……」

衡文忽然道:「你那日和我自報家門,說你的姓是齊楚燕趙韓魏宋中的宋,這幾個國名中,似乎也有個趙。」

衡文清君便啪嗒敲一下扇子,定下乾坤道:「那便姓趙罷。」

我當時酒意正濃,被風一吹,澎湃上涌,脫口道:「趙衡,你看這個名字怎樣。」

衡文笑着點頭:「好好,就是趙衡。」

數千年前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我在床上側過身,低聲問小衡文:「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名字?」

衡文片刻間沒有出聲,像是想了一想,然後道:「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念的。」

本仙君裝作想了一想,然後道:「趙衡,這個名字你喜不喜歡?」

衡文在枕頭上用力點了點頭,將被子點的抖了抖,我聽見他十分歡喜地道:「好,就要這個名字。」

我聽着他歡喜,心中卻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衡文猶在喜孜孜地念:「趙衡,趙衡……」

我再替他攏了攏被子:「睡罷,剛到凡間,要養足精神。」衡文又點了點頭,翻身向內。

第二天清晨,本仙君醒來時,衡文正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我伸手想抱一抱他,又怕一碰他就醒,還是縮了回去。今天沒藉口再在這張床上睡,昨天恐怕是最後一晚上。本仙君適時地傷感了一把。

正悲秋時,衡文就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起身,理所應當地由被仙君服侍他穿了衣裳。

衡文下床後,扯了扯我的袍子角:「昨天晚上的名字,多謝了。」

我正色道:「沒什麼,只當你讓我在這裡睡的謝禮。」

衡文眨着眼看了看我,露齒笑道:「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