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1章

大風颳過



第五十七章

吃早飯時,衡文又塞進肚三個包子。天樞卻像被衡文勾得有了食慾,居然吃了兩個包子,我甚喜悅。早飯後,我起身正要踱去哪裡逛逛,天樞忽然道:「元君說玉帝讓我們在凡間歷練,今日可有什麼歷練的題目?」

我被問得一堵,是了,這個謊不好圓。一時無策,只得道:「因為昨日剛到此城內,星君與小仙對凡間還不甚熟悉,這兩日且先熟悉一下,待三日後再說。」

天樞與衡文都神色鄭重地點頭。暫且糊弄過去了。

上午,我帶着天樞和衡文到市集上去轉了一轉。見識了店鋪貨郎小攤兒,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衡文道:「凡間好,比天庭熱鬧的多。」天樞道:「但是我聽說凡間的人個個都想做神仙,凡間這麼好,為什麼還想做神仙呢?」本仙君只得一本正經地答道:「此乃玄機,需自己參詳。」天樞敬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本仙君這句話講得十分有仙性。

天樞和衡文都生得扎眼,我一手牽着一個在市集上,越發扎眼。今天可能是個什麼日子,市集上頗多荊釵布裙的貧家婦人與小家碧玉,都閃在路邊不住地瞧天樞和衡文,天樞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我手的小手攥得更緊了些。衡文卻毫不在意,到處亂看。

本仙君拖着兩個孩子,卻被看得有點尷尬,街邊粉閣翠紗,頗有幾間樂坊勾欄,亦有佳人依欄而立,若此時本仙君隻身徐徐漫步,唯有一把摺扇隨身,信手便能拈得一兩點風流。但現在本仙君恰似一個拖着兩隻油瓶的油桶,橫行於市,只能想着風流,徒然羨慕。

我正嘆息,忽然看天樞一面走,一面望着路邊,我停下步子,也向路邊望,卻看見一個小攤兒上擺着剛出籠的熱糕,騰騰地冒着熱氣。天樞見我停下來看,似有些不好意思說,轉頭不再看那個攤子。

看樣子天樞那個想什麼卻不開口說的脾氣兒打小就有,我道:「這個攤子賣的糕你們沒吃過罷,想嘗嘗麼?」天樞抬頭瞧瞧我,點了點頭。

本仙君到了攤前,買了兩塊熱糕。這糕是用米粉做的,頂上灑了些桂花芝麻粉,小販拿粗紙將兩塊糕各自包好,捧在手裡依然挺熱,我遞一塊給天樞,將裹糕的紙扒下來些,道:「小心吃,別燙着。」另一塊遞給衡文,他捧着咬了一口道:「有些甜。」抬頭向我道:「我不愛吃甜的,我嘗個尖兒,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旁邊乾果攤兒上一個稱核桃的老太太正在暗中瞄衡文和天樞,聽了這句話,頓時憐愛地笑了,向我道:「多孝順的孩子,這位相公你真有福氣。」

本仙君十分憂鬱,想我從飛升至今,樣貌應該不曾變過,天樞和衡文此時看起來都十一二歲,我頂多算他們的兄長罷了,為什麼人人都當我是他們的爹?

都說神仙長生不老,如今看來,幾千年的風霜還是在本仙君身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令我略有滄桑。

我向老太太笑了笑,衡文將咬了兩口的熱糕遞到我手裡,老太太贊道:「這孩子真懂事。」從籃子裡捧了一捧核桃,顫巍巍遞給衡文,衡文立刻伸手去接,道:「多謝您老。」老太太一疊聲地不謝,衡文手小,卻捧不下這許多,都籠在了袖子裡,只拿一個在手裡,左右看了看,張口欲咬。老太太急忙道:「唉呦,咬不得。」我也道:「咬不得,殼兒硬,硌牙。」衡文拿着核桃鼓了鼓嘴,我藹聲道:「等回家我給你砸開殼兒吃。」衡文眨着眼點頭。

老太太向我道:「倒是少見做爹的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上集市,公子你衣飾不俗,怎麼不坐轎子,連個下人也沒跟着?」

我道:「剛搬來這裡,帶孩子來集市看看。」

老太太道:「尊夫人在家中?」

我乾笑道:「早已不在人世了。」

周遭圍着一群人豎着耳朵聽,聽了這句話,都嘆息。老太太嘆得最厲害,又給天樞裝了滿滿一袖子花生。天樞甚有禮地道了謝。本仙君拖着他和衡文從人堆中走出,數步外尚能聽見老太太憐愛的嘆息。

衡文向我道:「尊夫人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你一說沒有我們就有人送東西吃。」

本仙君面色木然道:「尊夫人就是問我的夫人。在凡間,男人都要娶一個女人做夫人。」

衡文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說你沒有夫人,他們很同情你。但是同情你,為什麼給我們東西吃。」

我咳了一聲道:「這個麼……」

天樞咬着熱糕道:「是不是他們覺得你沒有夫人還要照顧我們更可憐,所以幫你照顧我們一下。」

不愧是幼年的天樞,多麼體貼人意的孩子!我點頭道:「正是!」

天樞的熱糕已經吃完,開始研究花生的訣竅,我替他剝了一個,天樞一本正經道:「仁兒我吃過,但是不曉得原來還是帶殼的。」從袖子中抓了一把給衡文,「你先吃這個,很好剝。」衡文接了道:「多謝,回去咱們再吃核桃。」

前方數步遠,綢紗飄蕩,又是一處溫柔多情地。一位銀紅衫子的玉人正倚在二樓欄邊,似在閒眺。惹得附近的青壯男子,都在不住地向她看。我帶着衡文和天樞,目不斜視地向那樓下走去,街邊的胭脂鋪前,有幾個荊釵布裙的少女正在挑胭脂,其中一個少女從攤前退出來,忽然腳下一絆,唉呀一聲。本仙君下意思伸手要去扶,但一隻手牽着天樞,另一隻手拿着衡文的剩糕,衣襟還被衡文揪着,一時竟分不出手來,只轉過了身,那少女恰恰好好,不偏不斜地跌進了本仙君懷中。

哎呀一聲驚叫,我也一愣,一樣輕飄飄的物事也恰好落到了我頭頂。

第五十八章

鼻前飄來一陣淡淡的馨香。本仙君幾千年不曾再風流過,沒想到上誅仙台前,竟還遇見軟香玉抱滿懷的好處。少女慌忙從我懷中掙出,連粉頸都變得通紅,福了一福身,慌忙低着頭提着裙子跑走。我從天樞手中抽出手,拿下頭上的東西,竟是一條粉色的紗帕,香氣撲鼻。本仙君握在手中,直了直眼。

忽然有一人在我眼前站定,打着千兒道:「這位爺,真是巧。我們晴仙姑娘的帕子竟落在了您身上,可見正是緣份,爺要不要到我們樓子裡坐坐?」

這帕子不是方才撞我的姑娘的麼?

飄紗掛綢的樓中一個老鴇模樣的婦人揮着帕子顫顫地行過來:「這位爺,您撿了晴仙的帕子,她特意讓老身出來迎着您,請您進去喝杯茶,道聲謝。請爺千萬賞這個臉。」

本仙君在天上耗了幾千年,果然耗得滄桑了。一條香帕欲將我引入紅粉局,我乍聽之下,竟首先低頭看了看身邊。

衡文牽着我的袍子,正一臉好奇地瞧着。我咳了一聲,再看天樞,也是一臉迷茫地張望。我抬頭乾笑道:「在下帶着幼子,今日實在不便,承蒙姑娘好意,請媽媽將這條帕子奉還姑娘,他日有空,再來拜訪。」

老鴇掩口笑道:「爺真是個謹慎人,正好今日有緣,只是一杯茶而已,兩位小少爺也是略該曉得人事的年紀,老身的女兒里,正有和小少爺年紀相仿的,可以陪伴玩耍。爺便進去,喝杯茶,聽個曲兒,賞臉圓了老身那女兒的一片答謝之心。」

衡文臉上的好奇越發重了,本仙君的冷汗潸潸而下,帶着幼齒的衡文清君和天樞星君逛窯子,被玉帝曉得,我恐怕連誅仙台也用不着上,直接就一道巨閃劈至灰飛煙滅了帳乾淨。

我正色道:「多謝姑娘與媽媽的好意,實在是不得空,望可見諒。」

老鴇痛惜道:「爺執意相據,難道是嫌……」

「難道是嫌奴家粗鄙,侍奉不得爺稱心麼?」一襲銀紅的衣衫,婷婷立在我眼前,正是倚欄閒望的佳人。嫵媚遠山的眉,含情秋波的眼,皎潔如月的面,盈盈可握的腰,如晨露,更勝過滿園的春花。

我含笑道:「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幸事,奈何在下今日委實有事,他日得閒,一定請姑娘贈在下一杯香茶,若能再聞琴音,更是三生有幸。」

佳人便一笑,如醉人的飛霞:「公子看來今日確實不便,奴家不敢強留,望公子記得今日之約,奴在窗下,日日盼望。這條帕子,既然與公子有緣,公子若不嫌棄,便請收下,權做相約的信物。」

我只好拿着紗帕,向懷中揣去,身邊的衡文忽然打了個噴嚏。我忙低頭道:「怎麼了?」衡文揉了揉鼻子道:「沒什麼。」抬頭看着晴仙笑了笑,晴仙被他這一看不由自主也嫣然一笑。斂身福了一福,與龜奴和老鴇同回樓中去。我禁不住想,若是我同平時的衡文一起站在此處,這條帕子一定不會落在我頭上。

衡文扯了扯我的袍子:「幾時回去。」

我道:「現在就回去。」

回到小院後,便要吃午飯,衡文與天樞都對黃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伸着脖子等到菜上完,便問:「怎麼沒有包子?」

我道:「包子吃完了,晚上讓人買些回來吃。」

衡文與天樞這才伸筷子吃飯。

本仙君特意讓廚娘炒了一盤雞蛋餵狐狸,午飯過後,衡文便顛顛地拿了盤子親自去餵。

毛團暫時被安置在小廳的一條軟榻上,本仙君雖用仙術幫它治傷,它的傷口仍沒有好,懨懨地十分頹廢。衡文餵它雞蛋,它一筷筷地吃,天樞在旁邊饒有興趣地瞧着。雞蛋餵完後,毛團叭嗒叭嗒舔了舔衡文的手。

衡文撫摸它的脊背道:「我聽宋珧叫你毛團,你是不是名字就叫毛團?」

毛團撐開眼皮,怨恨地盯了我一眼。本仙君道:「其實它的名字叫宣離。」

衡文立刻摸着它喚了兩聲「宣離宣離」,天樞也道:「宣離這個名字好聽。」狐狸在衡文的手心蹭了蹭,眼角又滲出些水珠來。

我早上便吩咐了丫鬟和小廝將另一間廂房收拾出來,午睡時便各自回廂房去睡。我將天樞送進他房中,再將衡文送回他房中,正要從衡文房中出來時,衡文在我身後道:「噯,你不睡麼,為什麼出去?」

我道:「我的廂房已經收拾好了,你不用再帶着我擠,好生睡罷。」

衡文道:「哦,你的廂房在哪裡?」

我道:「就在迴廊盡頭。」

衡文道:「什麼模樣?」

我只好道:「不然我帶你去瞧瞧?」

衡文道:「好。」

我帶着衡文進了新收拾出的廂房,這件廂房在迴廊盡頭,不如衡文和天樞的房間亮堂,可以看見後院的水池,如果是夏天,景色應該不錯,但此時將要入冬,水池裡只偶爾盪着一兩片殘葉,沒什麼看頭。

衡文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看,又坐到床上摸了摸被子。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要是想在這裡多呆一會兒,中午和我一起睡?」

衡文想了想,點頭道:「好。」

我憑白又多賺了一中午,看着衡文躺上床,心下齷齪地喜悅。寬下外袍欲上床時,晴仙贈的帕子從懷中飄了出來。我撿起看了看,臨了交了次桃花運,我永世孤鸞的命竟能改一改。

我回頭看床內,衡文正躺在枕頭上,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將紗帕收起來,上床躺下。衡文向我身邊湊了湊,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我替他攏了攏被子,也合上眼。

第五十九章

這一覺只睡了一個時辰。下午起床,本仙君在院中踱步看風景,巷子裡孩童們都知道有兩個新來的孩子住在這裡,扒着圍牆探頭探腦向院中打探。我覺得天樞和衡文長在天庭,幼年老成,難得又幼齒一回,正要徹底地童趣。便攛掇他們去和孩童們玩耍。衡文和天樞極開心地隨着孩童們出去,到了天將黑才回來。進了小廳,神色卻有些不對。

沒想到這一玩,竟玩出了些糾結。

衡文向我道:「那些孩子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趙衡,他們就問我,為什麼你姓宋我卻姓趙。我應該和你一樣姓宋。為什麼?」

天樞輕聲道:「他們也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天樞,但是沒有姓,他們就說我也應該姓宋。」

我揉了揉額角道:「這個麼,為了方便,我在那些凡人面前都自稱是你們的爹,在凡間,子要從父姓。」

衡文似懂非懂地眨眼。天樞欲止又言道:「我和衡文下午與他們下棋,他們下不過,就拍桌子說再和我們下棋就給我們做兒子做孫子。在凡間,給人做兒子是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那你為什麼……」

本仙君面不改色地道:「哦,那是因為他們當你們和他們差不多大,在凡間,說給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做兒子是件很丟臉的事情。我比你們大很多,這樣就可以權且當做一下,不會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

天樞一向很好哄,果然聽了這幾句話後就若有所思,笑道:「其實我們的歲數比他們大很多的,所以他們不該說那種話,說了也不會吃虧的是不是?」

我說:「是,但是不能告訴他們,不然咱們就露餡了。」

天樞點頭,「嗯。」

糾結就這樣解決了,順順利利擺上晚飯。

衡文和天樞沒怎麼看得上買回來的包子,對黃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衡文只吃了兩個,天樞吃了一個。我道:「不然明天再換一家買,再不然做餃子吃。」衡文和天樞才提了些興致。

衡文餵完了毛團,本仙君便和昨日一樣讓他們抽洗澡簽。今天是天樞抽到先,洗完後回廂房,衡文再洗。本仙君洗完後先去天樞房中看了看,他又沉沉地睡了。我再到衡文房中,卻沒看到人。

丫鬟道:「小少爺到您的房中去了。」

我回到房中,果然看見衡文坐在床上,拿着一張紙折,抬頭看着我笑。那麼一瞬間,我在燈下眼花,竟看成是平時的衡文坐在床前,對我微微地笑。

我走進屋內道:「你怎麼不回房睡?時辰不早了。」

衡文道:「今天中午睡過,晚上不想睡,天樞睡了不和我玩,我就過來找你。」本仙君在桌前坐下道:「但晚上也沒什麼好玩,你還是去睡罷。」

衡文道:「宋珧,我們在凡間歷練完後,你和我們一起回天庭麼?」

回,當然一起回,誅仙台可能正等着我哩。我含混地道:「玉帝如果讓我回去我便回。」

衡文立刻笑道:「那就好,我回天庭後,還去找你玩。」

我點頭道:「好。」

衡文坐在床上,把折着玩的紙在手中搖,和平時衡文搖扇子的模樣竟有一兩分像。我的心中又一動。

衡文打了個呵欠。我忍不住道:「你今天晚上還在不在這裡睡。」

衡文道:「好罷。回房麻煩。」

我滅了燈,躺到床上,蓋上被子,衡文向我身邊湊了湊,我睜眼躺在床上,想起往日種種,有些後悔。

早知有今日……

早知有今日,當初也只能那樣,賺了數千年,其實應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