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2章

大風颳過



但我心裡還是想,如果現在身邊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如果現在身邊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只剩下在凡間的這幾天了。

我心中悲涼頓生,恰如當初念淒詩慘句般頹廢,驀然地生出一股衝動。

我撐起身子,俯向身邊,親了親。

衡文睡得正沉,嗯了一聲,手竟握住了我的衣裳,我那一陣上涌之氣便嗡地沸騰起來,伸手抱住他,輾尋到他唇上,他順從地張開口,滑軟的舌回應地與我糾纏,我將他摟得更緊些……

一個激靈,忽然回了神智。b

我急鬆手一骨碌坐起身,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宋珧你個畜生,十一二歲的孩童也不放過!竟連禽獸都不如!玉帝啊,我怎能幹出這種事情!

我踉蹌到桌前,灌了一口涼茶。

衡文,就算他是衡文,他現在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孩童。

我再灌了一口涼茶,瞧了瞧窗紙透來的悽然的夜色。

衡文,只剩下了這幾天,卻是只是個孩童,其實不認得宋珧是個什麼東西的孩童。

我頹然長嘆,就算只剩了這幾天,也不能再這樣睡下去了。

第六十章

我在桌邊坐了一夜。

天微微亮時我出門到院子裡站了一站,在井裡拎了桶涼水,擦了一把臉,再遛了個圈兒,小廝和丫鬟們起床,出門瞧見本仙君杵在院中,十分惶恐,又服侍我洗漱一遍,小丫鬟沏好茶我吃了兩口,天大亮了,天樞和衡文才起床。

我預先讓小廝到街上去買了兩籠小包子,早飯時擺上來,衡文與天樞的眼頓時亮了,衡文伸過筷子,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含糊地笑道:「好吃。」天樞也夾了一個在盤中。衡文向我道:「是你讓他們去買的罷,比昨天的好吃。」我道:「你若愛吃明天早上再買。」衡文立刻很歡喜地笑。天樞瞧了瞧桌上放的辣醬碟兒,試着夾着包子在醬里蘸了蘸,咬了一小口,悅然道:「原來還可以加調料。」衡文立刻又夾了一個,依樣學樣地試了試,睜大眼道:「唔,味兒又不同了些。」

兩位童仙一派天真,本仙君瞧着禁不住想樂,忽然又想起昨夜事,如一塊石頭壓上額頭。我委實不是個東西。

衡文皺着眉頭看我道:「你哪裡不舒服麼?」

我皺着臉皮笑道:「沒有。」天樞夾着一個包子,也眨了眨眼看我。

早飯後,衡文道:「小包子很好吃,但是大的包子還是前天的好。」依然念念不忘黃三婆。

本仙君於此事沒有辦法,一家的包子一個味兒。可惜黃三婆不賣包子。衡文念念地說了一說之後,也不再提了,跑去給狐狸餵食。

我在院中,曬曬太陽,天樞不知從哪裡找了一卷書,在廊下看。衡文餵完狐狸,從小廳里出來,順着迴廊向本仙君的方向走來,轉到往後院去的月門邊時,忽然住了腳,向門內看了看,走進後院去。

本仙君不由自主地挪過去瞧,只見黃三婆正倚在後門邊,和廚娘聊天。衡文仿佛無意似的向附近走,到了黃三婆眼前時,停住腳,笑嘻嘻問了聲好。

黃三婆自然大喜,顫着手道真是位懂事又沒架子的小少爺。

衡文笑嘻嘻地道:「您老過獎了,還當向您老道謝才是,晚輩吃過的包子都不如您老給的好吃,家父與兄長亦都十分喜歡。」說話時,臉上露出無限的渴慕。

黃三婆歡喜地幾乎說不出話,半晌後才顫巍巍地道:「小少爺愛吃,老身這就回去再蒸些送過來。」

衡文道:「真的麼?實在太感激了。」

本仙君在一旁看得汗顏,討吃的這一岔,又是誰教他的。

我現在若出頭,黃三婆一定會扯住我連贊帶夸地絮叨上半日,本仙君在月門邊看了看,很明智地踱開了。

剛回到廊上,小廝說前門外來了客人要見見本仙君,是個老婦。

老婦?本仙君這幾天,難道走老太太運?

本仙君到廳內迎客,小廝引着老太太過來,我定睛一看,有些眼熟,依稀是集市上給衡文和天樞核桃花生吃的老婦。

老太太進廳,福一福身,報上家門:「老身呂胡氏,請宋公子安。」

我惶恐地讓座,昨天只在集市上打個照面,今天將本仙君姓名打聽清楚,一定有目的而來,一個安將我請得疑雲大起。

呂胡氏在椅子上坐了,上下將廳中的陳設看了一遍,向我笑道:「宋公子家中布置得真精緻,剛剛搬過來,竟就收拾得這麼好。」

我道:「哪裡,都是他人的功勞,其實在下半分心都沒費。」這句是實話。

老太太就着話尾接道:「公子真是過謙了。不知公子是哪裡人氏?」

我只好謅道:「老家江浙。」老太太道:「啊喲,江南可是好地方。不知公子此番到城內,打算長住還是短住?」

我含混道:「只看住不住得慣了,住得好便住久些。」

呂胡氏道:「其實這城雖不大,卻算繁華,最要緊是安定。現下天下都不太平,東郡南郡那地方常年的打,聽說最近朝廷還派兵與東郡一起攻打南郡,將南郡的幾座城都滅了,南郡的那位什麼大將軍竟被自己的兵造反打死了。世道不穩,居則難安。能像我們這裡這樣安安穩穩好過日子的城天下也多少了。所以依老身的愚見,公子既然來了,房子也置辦了,何不就住得長久些。」

我和着點頭:「您老說得及是。」

老太太兜了如此的一個圈,意在何處?

老太太端起几上的茶碗,抿了口茶潤潤喉,放下茶杯,一雙老眼望着本仙君道:「老身唐突,請教公子尊齒幾何?」

她問此做甚。本仙君飛升時二十有三,此時張嘴便欲答二十三,幸虧想起,院子裡還有兩位十一二歲模樣的上君對外權被當做我兒子,便答道:「虛度三十三載矣。」

呂胡氏綻起老臉,搖頭道:「不像,若不是老身見過公子的兩位小少爺,公子您說您是兩旬出頭的人,老身一準相信。」

廢話,本仙君這張臉,本就是兩旬出頭的臉!

呂胡氏掩口一笑:「公子正是年富力強時,兩位小少爺尚年幼,就未曾想過……再續一房?」

原來,老太太此番,是來替本仙君做媒的。

本仙君到凡間一住,立刻有姻緣上門,難道我永世孤鸞的命竟然可以改了?

老太太見我直着雙眼不語,便接着說:「老身這裡,現有一樁絕好的姻緣說與公子。城北有個布莊,門面不大,生意卻好的很。這城裡的大戶人家穿的布料都是從他們家訂的。布莊的馮掌柜有個女兒,今年一十七歲,雖不算富貴人家的女兒,嫁妝也頗豐厚,相貌人品正與公子匹配。並不是老身亂提,說起來,這位小姐與公子卻已有了兩回的緣份。」

本仙君聽得屏風後一陣悉索,想是衡文和天樞正蹲在後面聽。呂胡氏在此時接着道:「第一回的緣份,兩位小公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馮家布莊做的。還有幾件衣裳正在趕着。至於第二回的緣份,公子應該還記着呢。昨日在街上的胭脂鋪前,那撞着您的姑娘,正是馮家小姐。這可不是天賜的姻緣麼!」

第六十一章

我乾笑了兩聲,這事果然挺奇的,但一定不是天賜的。

我清了清喉嚨,道我剛來此地不久,尚不熟悉,況且續弦此等大事,須認真考慮。馮家小姐青春年少,進得門來做晚娘,恐怕委屈了她,待慎重思索之後再說,如此云云說了一堆搪塞。待等到思索好了,本仙君也該早被拿上天庭上誅仙台了。

呂胡氏滿臉堆笑道:「不急不急,此事不急,待公子考慮幾日,老身再看如何。」又費了些口舌,老太太才告辭出門去,臨走時道:「馮掌柜還讓老身給公子捎個話兒,兩位小少爺的衣裳已做好了,中午就着人送過來。」

我又道了多勞,老太太才總算走了。

我折回廳內端茶潤了潤喉嚨,昨天的那個少女竟對本仙君一撞生情,今天家裡就托人來提親,可見本仙君的翩翩風采並不減於當年。

衡文和天樞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衡文黑亮亮的眼睛瞅着我道:「剛才那位老婦人過來,是說有人要想做你的夫人麼。」

我道:「是。」

天樞小聲說:「是不是昨天扔手絹的那個。」

衡文皺着鼻子道:「不是,我聽那位老婦人說,是撞你的那人。是昨天撞到你的那個吧。」

我承認道:「是。」

衡文說:「神仙不能和凡人在一起。」

我道:「我曉得,所以我敷衍說過些日子,等過些日子,咱們就該回去了。」

衡文展演笑道:「咱們一起回天庭麼?」本仙君臉上笑了笑道:「是。」

衡文才不再問了,跑到小廳去看毛團。

中午時,馮家布莊果然派夥計送了衡文和天樞的衣裳。夥計領賞錢時像買肉挑肥瘦一般覷眼將本仙君看個不住,又瞧了瞧衡文和天樞,大約是那位想做本仙君老丈人的馮掌柜派他來相我一相。不知他回去後會如何描述我的風采。

中午吃過了飯,小丫鬟正收拾桌子時,小廝又來通報說,後門外有客人,執意要見本仙君。

本仙君今日倒吃香。

小廝領了人進來,是位做書童打扮的清秀小鬟,脆生生向我道:「我家姑娘命我來送品茗帖。」雙手捧上一張紅粉香箋。我伸手接過,小鬟接着道:「可否請公子移步到後門,門外的車中人,想請公子一敘。」

我隨手將香箋放在几上,跟着小鬟出了後門,一輛垂着緞簾的馬車停在門邊,另有一位小鬟在車前站着,對我斂身道:「宋公子請到車前來站,我家姑娘有句話想對公子說。」

本仙君便站到車簾邊,簾中婉轉飄出嬌聲道:「奴家親自相請,望宋公子今日黃昏來醉月樓品茶,不知可能請得公子尊駕?」

小風悠悠而過,竟不像是入冬的寒風,卻像是三月暖人的春風。

我道:「既有佳人相請,在下豈敢不從。」

兩個小鬟掩嘴而笑,簾內嫵媚的聲音道:「那奴家便回醉月樓燃香調琴,靜候公子了。」

馬車調轉頭,緩緩而去,我道了聲相送。

回到廳內,衡文和天樞正湊在一處,看那張香箋。衡文抬頭向我道:「這個上面說,請你傍晚去醉月樓喝茶。香味好濃,是昨天扔手帕的那個吧。」

本仙君默認地點頭,從他兩位的手中抽過粉箋,放入懷中。

衡文和天樞都瞧着我,衡文道:「你要去麼?」我打個呵欠道:「去睡午覺罷。」

天樞便回房去睡午覺了。衡文卻跟着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走到他廂房門前時,我替他推開門道:「睡覺罷。」衡文嗯了一聲進屋,我轉身回房,瞧着空蕩蕩的床鋪嘆了口氣,剛要去關門,衡文卻從外面跨了進來。

我藹聲道:「怎麼不去睡?」

衡文眨了眨眼,跑到床邊,坐到床上露齒笑道:「我覺得這張床比我房裡的舒服。」

我此時像是塊悶在鍋里的鍋貼,又被油煎又被氣悶,熬得十分難受。我只能道:「你喜歡這間房,我便和你換一換,從今天中午起你就在這間房中住,我去你的房裡睡罷。」

衡文正扯開被子向床上蹭,側頭道:「為什麼,一張床上不是能睡下我們兩個麼。我可以帶你睡在這間屋。」

我揉了揉額頭道:「一張床上睡,總是有些擠得慌。你好好睡罷。」轉身欲出門。聽見身後衡文下床的聲音。衡文在我身後道:「我知道了,你其實不喜歡和我睡一張床。」

我回身,看他有些沮喪的臉,忍了幾忍,沒說什麼。

衡文低着頭道:「我知道了,我不吵你了,我回房去睡覺。」將被子向床里推了推,垂頭走出去。我瞧着他,煎鍋貼的那把火生得異常旺,熱油滾滾,將我的心肝脾肺煎的滋滋啦啦。

我關上門坐在桌邊,喝了兩杯茶,將晴仙姑娘的紗帕拿出來反覆地瞧。難道本仙君這棵數千年的老乾樹,真的能開出山桃花?

天近黃昏時,本仙君換了一件簇新的長衫,薰得兩袖清香。衡文領了一群孩子進院玩,賭棋子兒論輸贏,天樞守着一塊硯台一枝筆做監軍,往輸的人臉上畫墨,一堆孩子除了天樞和衡文,差不多都頂着一張花臉。我吩咐了小廝和丫鬟,我晚上不在家吃飯,可能回來得晚,好生照顧小少爺們,舉步出門,天樞和衡文正玩得開心,天樞放下筆跑過來說:「你要出去麼?」我道:「是,有些事情。」天樞唔了一聲,沒再問什麼。衡文側頭瞧我,眼睛閃了閃,又埋頭下子兒去了。

第六十二章

本仙君此番上街,總算是個緩緩踱步的尋芳客,不是昨日帶着油瓶的油桶。可惜,天色近晚,街上收攤的收攤,關店的關店,行人匆匆,良家少女們更不會在這個時辰走動。讓我有些寂寞。

走到醉月樓前時,那家胭脂攤兒還未收攤,擺攤兒的小哥縮手看了看本仙君,再望了望醉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