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3章
大風颳過
醉月樓,錦繡閣,相思曲,暢情酒。
「奴這支曲子,宋公子聽着可還入耳?」晴仙推開瑤琴向我含情一笑,艷光滿閣。
我道:「彈得好,比廣寒宮的嫦娥彈得還好。」
晴仙掩嘴笑道:「公子真會哄人,誇得奴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蓮步輕移走到我身邊,絳袖微卷,擎着酒壺,又替我添了一杯酒。
月上中天時,我才拖着半醉的殘步,回到小院中。臨走時晴仙喚了我一聲宋郎,將一個香囊放入我手中,幽然道:明日可得良人至。本仙君長嘆一聲,握住她的手道:既念有佳人,焉能不重來。
那個香囊甚香,我走動時帶的風兒都似乎有它的香氣。本仙君抱着兩壇酒拖着步子回房,驚動小廝,小廝忙去備下熱水,我涮了澡出來,酒略醒了些,衣裳雖換過,依然留着香囊的味兒。
我本想回房中去,再喝兩杯酒解悶,坐到床前先把香囊和紗帕一齊拿出來看了看,不知不覺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身上蓋着被子,手裡還抓着香囊和紗帕放在胸前,昨晚上的衣裳也都穿在身上。
我起身,喊小廝過來服侍洗漱,卻看見桌上的酒罈旁放着一個小碟,上面擺着兩個包子。
小廝道:「老爺您昨天晚上睡着了,小人沒敢驚動您,只拿被子幫老爺蓋上了。這兩個包子是衡小少爺吃飯時給您留的,他非要等着您回來拿給您吃,怎麼也不睡,等到您沐浴完小的侍候他端過來時,爺已經睡了,小少爺就把包子放在桌上,自己也去睡了。」
我瞧着那兩個包子,心中又開始被滾油滋啦啦地煎,還只能道:「曉得了。」
早飯時,衡文才從房中出來,看了看我,什麼話也沒說,在桌邊坐下。這一頓早飯,衡文和天樞都吃的不少。
上午,黃三婆又來找廚娘聊天,恰巧本仙君正在後院踱步。我看見黃三婆,又向她道了包子的謝。黃三婆一疊聲地道莫客氣,然後向我道:「宋相公,聽說你有意與馮掌柜結親娶他家千金?真是件好姻緣,馮家姑娘是我們城裡出名的美人,賢良淑德,與宋相公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我大奇,不禁道:「此事只不過略有提過些影兒,其餘都不是真的,您老從何處聽得這謠言?」
黃三婆上下打量我笑道:「此事全城都知道,難道宋相公還未給馮家姑娘下聘麼?」
本仙君冷汗頓流,下聘?本仙君到這城內才幾日,可能有到了下聘的工夫麼。
中午飯後,天樞乖乖去睡午覺了,本仙君正要回房去,看見衡文抱着狐狸從小廳向他房中去,衡文現在的身形抱着狐狸頗吃力,我走上前去,衡文抬頭看我,笑了笑:「它一個在小廳里睡覺怪可憐的,我帶它回房裡睡。」我嘆了口氣,摸了一把毛團的毛道:「放在床上,倒也挺暖和的。」衡文點頭嗯了一聲,顛顛地抱着狐狸進屋去了。我在他合攏的房門外站了一站。毛團是為了救衡文才落得這個地步,反正也沒幾天,睡睡也算安慰安慰它罷。
夜色初降,我又在醉月樓的繡閣內,聽晴仙彈小曲兒。
一曲清歌罷,晴仙軟語儂儂,坐在身邊替我添酒。蠟燭芯結了朵花噼剝地響,晴仙拔下金釵,挑了挑燭花,我把盅看燈,忍不住一嘆。
晴仙聽見我嘆,慢慢起身,再到琴台邊坐下,調了調弦,撥出婉轉的曲子,似秋愁的少女,幽怨纏綿。
裊裊尾音盡時,晴仙在燈下向我一笑,又行過來替我添酒,走到燈影下,不經意般地側身,舉了舉袖子,像在拭淚。迴轉身來後,卻仍含着笑顏。她彎腰添酒時,我瞧着她的臉道:「佳人何故生秋怨?」
晴仙立刻笑道:「公子說笑呢,剛才奴家從燈下過,被燭煙迷了眼。倒是公子,本是春風得意客,緣何月下嘆清秋?」
本仙君道:「無緣卻相見,相見又無緣,明月在天上,可看不能摘。」
晴仙掩口道:「這可是情愁斷腸了。不知道公子相思成苦的是哪位玉人。奴家可聽說宋公子新來城內,就立刻紅線上門,與馮家小姐將成好事呢。怎麼還鬧相思苦?」
敢情這城中的人們,消息都靈便。
我道:「晴仙姑娘艷冠群芳,風流少年豪門客一擲千金只為了求得與你巫山一夜相逢,怎麼還黯然垂淚。」
晴仙垂首輕輕嘆道:「公子何必打趣奴家呢。奴家做的是倚欄賣笑的營生,什麼身價台面,只是白裝罷了。就像那攤上的一件貨,誰出得起錢就是誰的,管他是何人呢。」
話尾處,輕輕地顫。晴仙抬起頭,強向我笑道:「奴家一時感慨,掃了公子的興了,公子莫怪。奴家再去,再去給公子彈一支曲……」
我長嘆道:「你若有什麼苦處,就說出來罷,比憋着強些,興許我還能幫你些。」
晴仙怔怔地看我,咬住嘴唇,忽然用袖子半掩住臉,兩行淚掛了下來,嗚咽道:「公子,你便讓奴家替你彈一支曲罷~~過了這幾日,可能奴家再也不能為公子彈曲了……城、城裡張員外的侄兒已經向媽媽說好替奴贖身~~過幾日是他叔叔六十六大壽,到時候他就把奴家送給張員外……奴家……奴家……」話到此處,泣不成聲。
本仙君憐惜之心頓起,世間多是無奈事,本不分天上人間。
我嘆息地站到她身側,和聲道:「莫哭了,我替你想想辦法罷。」
晴仙顫身抬頭看我,忽然撲進本仙君懷中,大聲哭起來。
我帶着半襟濕淚出醉月樓時,街上已空空一片,倒是那位賣胭脂的小攤兒還在,看攤的小哥坐在路邊,袖着手正在發愣。想來是等着有沒有去醉月樓的尋芳客經過,順手買一盒他的脂粉送給裡面的姐兒。這世間什麼容易?掙口飯吃亦不容易。
又是夜半,我再回到小院。洗涮完畢後,小廝打着呵欠去睡覺。本仙君在燈下,卻全無睡意。我瞧了瞧桌上的兩個酒罈,拿起一壇到院中,灌了幾口。
四處寂寂,寒風徹骨,過了今夜,又少了一天。
我聽見聲後道:「你怎麼不睡?」
我回頭,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眼前,竟是天樞。
第六十三章
我愣了愣,才道:「睡不着,出來站一站。」天樞清亮的雙眼望着我手中,我低頭看了看酒罈子,乾笑道:「啊,這是人間的好酒,我回天庭後怕喝不到,所以有空就想多喝些。」
天樞靜靜地看着我,似乎是信了。本仙君將酒罈放在假山邊,脫下外袍,裹在他身上道:「風涼的很,你快回房睡罷。」
天樞忽然道:「我……是不是曾受過什麼傷?」
我一驚,難道天樞竟有些要恢復了?信口道:「你現在在凡間,這是一時的不適應,等幾日後回到天庭,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天樞卻很和順地嗯了一聲,乖乖地回房去睡,臨走前又看了看我道:「你也早些睡。」我瞧着他向屋內去的背景,這幾日我看着小天樞,都是與衡文在一處,未曾覺得過什麼。今晚單單只見他,再看他的身影,總覺得似曾相識,仿佛……許多年前曾見過似的……大約是他與長大後天樞,仍有許多相似處,讓本仙君覺得熟悉。
我再拎起酒罈子,一口口地灌,灌到見底,四處依然寂寂,夜風依然很涼。我輕輕走到衡文門前,閃了進去。
狐狸果然睡在衡文的被窩裡。察覺到本仙君進門,立刻從被窩中鑽出來跳到地上。我一彈指將它封睡過去,拎到椅子上。
我坐到床邊,低頭看衡文的睡臉。不知道我可以這樣瞧他的時日還有多少。我替他拉了拉被子,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忍不住低聲道:「衡文,你在我上誅仙台前恢復回原樣罷,一天,一晚上也好。」
我將狐狸塞回衡文的被窩,替他又掖嚴了被子,閃出房去。
回到房內,孤燈熒熒,無限寂寥。我扇熄了燈,到床上躺了躺。
第二日,我沒留神多睡了睡,日上三竿時才起。小廝道小少爺們已先吃過飯了,都在院裡。我應了一聲曉得了,匆匆吃完飯,踱到院中去。衡文與一堆孩子正在玩擲骰子,像是玩真的,輸銅子兒的,衡文的面前已經贏了一堆,一群孩子輸得抓耳撓腮。天樞卻在一邊的石桌上,守着筆硯紙張,在埋頭寫什麼。
本仙君走近去看,天樞面前攤着一本冊子,手邊放了一疊寫的密密的紙張,似乎是在抄書。
本仙君拿起一張看了看,詫異道:「抄論語?這像是西席先生布置的功課。」
天樞抬起臉來點頭道:「嗯,我不會玩骰子,方才輸了。他們說不要我的錢,但是讓我幫他們做私塾先生留的功課,他們先生前幾天生病停了幾天學,後天開課他們就要交。要把功課做完了才能和我們玩。」
那你就幫他們抄麼,我心道,這群孩子將他們的先生看得忒傻了,一摞功課交上去,全是一個人的筆跡,一群都沒有好果子是吃。
我隨手將那一摞紙,全拿了起來,翻了翻,卻大驚。這幾張紙,字跡有的東倒西歪,有的張牙舞爪,有的小巧侷促,全然不是一個人的筆跡。再看天樞正在寫的那一張,方方正正,有稜有角,又是一種字跡。
我愕然道:「都是你寫的?」
天樞停筆點頭道:「嗯,我讓他們每人寫了幾個字給我看,不知道學的像不像。」說完提筆繼續寫,那頁紙又抄滿了,天樞擱下筆,將紙遞給我,讓我摞在那一疊紙上。我接過紙,莫名地又覺着熟悉,似乎此情此景,也在何處見過似的。難道是天樞在天庭題字題畫的時候曾與這時的情景相似。天樞可能是看出本仙君有些許走神,疑惑地瞧了瞧我。我將那疊紙放回去,信步踱開。
和衡文玩骰子的毛孩子們許是見我在天樞桌前站了許久,有些心虛,一面玩一面偷偷地瞧本仙君,神色都有些怯怯地。衡文剛贏了幾個銅錢,丟在自己面前的錢堆上,道:「莫怕,他不會與你們先生說的。」幾個孩子都骨碌着眼睛看本仙君,本仙君和藹笑道:「我不說。」毛孩子們頓時如蒙大赦一般歡喜起來,嘴上塗了蜜似的喊多謝伯父。幾聲伯父喊得本仙君心中五味陳雜。
但幾輪下來,幾個孩童已經被衡文贏得臉色慘綠。衡文面前的銅錢有頗大的一堆,這些孩子買零嘴兒的私房錢應該都到了這堆錢里。一個孩子低頭將骰子慢慢放下道:「不玩了。」
衡文伸個懶腰:「不玩了是麼,那就收攤兒罷。」撿起骰子放回碗中,將面前的銅錢一推,笑嘻嘻道:「你們的錢趕快拿回去罷,仔細着些別被旁人多拿了。」
孩童們都傻了傻,反應過來後,倒都有些骨氣,站着沒動,其中一個脹紅了臉吞吞吐吐道:「願賭服輸是大丈夫,我們輸給你就是輸給你的。」衡文笑道:「玩的時候沒說是贏錢,只算銅錢計數,原本就該還。你們要想論輸贏,這樣罷,等我進了學堂,我再贏了,你們也幫我抄功課,好不好?」
幾個孩童眨了眨眼,點頭,立刻歡歡喜喜地一擁而上,把各自的銅子兒裝回荷包。裝完之後卻磨磨蹭蹭,不肯離去。支支吾吾地問:「要不要再玩別的?」
衡文道:「咦?你們方才不是說不玩了麼。」
說話的孩子便紅着臉道:「方才是說不玩骰子,咱們殺棋局好不好。」衡文頷首道:「好罷。」
於是擺開棋局,又殺成一團。
第六十四章
本仙君索性到迴廊下擺了張椅子,坐着遠遠地看,當個樂兒。
想當年我小的時候,也成天價不做功課與同窗或表兄弟們一處玩樂,挨過老頭子不少棍子。隔了這些年遙遙想起,十分有趣。
一幫孩子玩到午飯時,各家的大人都伸頭進院門來喊吃飯,方才戀戀不捨地散了。天樞也將功課抄得差不多,幾個孩童將各自的功課揣在懷裡,歡天喜地地走了。小廝向我道:「老爺,廚房裡的飯早好了,要開飯麼?」我點頭道:「開午飯罷。」
午飯時衡文吃得挺多,尤其中意一道炸茄子,我伸手欲將這碟菜換到他面前,衡文用筷壓住碟子道:「不必了,能夾得到。再不然你替我夾些放在我盤子裡也成。」我便替他夾了些放在盤子裡,衡文道了聲謝了。
天樞卻比前幾天的吃的少了些。我看他只吃了小半碗飯,和聲道:「再多吃些罷,今天廚房做的這道清炒筍尖你還沒嘗過,嘗嘗看是什麼味道罷。」
天樞便有抬起筷子,嘗了些菜,居然將那一碗飯吃完了,又喝了半碗湯,我甚欣喜。
飯後,丫鬟上來收拾桌子,我曉得衡文一定記掛着餵狐狸,便道將炒雞蛋端過來罷。衡文插進來道:「我上午告訴廚房將炒雞蛋改成燉雞塊了,這幾天總給它吃炒雞蛋,該吃膩了,今天換換口味。」
我摸了摸他的頭,道:「就這樣罷。」
燉雞塊連湯帶水一大碗,我恐怕衡文手不穩,潑出湯來燙到手,於是接過碗替他端到房裡。狐狸眯眼躺在椅子上正等着衡文餵食。我將湯碗放下,道:「等它吃完你就乖乖睡吧。」衡文道:「曉得了。」
我回到房中去,盤算今天下午去醉月樓之事,盤算了一番後,不由得又拿出晴仙的紗帕與香囊,瞧了一瞧,我方才忘了關房門,一陣風入房中,我抬頭看時,見衡文跨進房中,看了看我手中的紗帕與香囊。
我忙將這兩樣物事放下道:「你怎麼不去睡。」
衡文道:「我想過來看看,等下就回去睡。」走到床邊,拿起床上的香囊,在手裡掂了掂,道:「好香。」
我抬手將香囊從他手中取回道:「快回去睡罷。」
衡文側頭笑着看我:「你下午還要去看她?」
本仙君自覺在年幼的衡文面前不宜多提這種事情,含混道:「有些急等着辦的事情。」
衡文再看了我一看,道:「哦。」跟着打了呵欠道:「那你睡罷,我困了,也回房去睡了。」回身出門。我跟着到了門前,看着他走到自己房中,嘎吱一聲關門響,方才嘆口氣,合上房門。
傍晚時,本仙君又到了醉月樓。
此次卻不是向晴仙房中去。
本仙君昨日已和老鴇立了張字據,趁着那位什麼員外的侄兒還未來得及和老鴇談晴仙的價錢,我昨日先他一步,向老鴇說我要贖出晴仙,出價五千兩黃金,老鴇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我將五千兩黃金的銀票放在老鴇面前,老鴇笑如春花地道:「多謝公子,晴仙從今日起就是您的人了。」
醉月樓的姑娘們簇擁着晴仙出來,晴仙含着淚光向我深深一福,本仙君在人間的這幾日,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老鴇還特意派了一頂粉色小轎送晴仙。於是,本仙君在半城百姓的眾目睽睽下,踏着夜色,領着晴仙的小轎到了小院前。
晴仙下了轎,與本仙君同進了院門,院子裡丫鬟小廝廚娘都木頭樁子一樣地杵着,小廝手裡的銅盆咣當掉到地上。
晴仙站在我身側,像含着露珠的海棠花,怯怯低着頭。
我看見衡文和天樞一前一後從正廳的門內走出來,在迴廊上,上上下下將我和晴仙看個不住。
本仙君向眾人道:「這位晴仙姑娘最近要在院中暫時住兩日,先收拾出一間客房來罷。」
丫鬟小廝和廚娘都十分伶俐,小廝撿起地上的銅盆,立刻道:「好好,小的即刻就去。」一個丫鬟過來攙扶晴仙道:「姑娘請廳里先歇着。」另一個丫鬟向衡文和天樞道:「時辰不早,奴婢先服侍小少爺們回房歇着罷。」衡文和天樞便和她一起回房去了。
丫鬟扶着晴仙進小廳,又端上茶來,道熱水已經預備好。晴仙喝了兩口茶,便隨着丫鬟去沐浴了。
我吩咐丫鬟們好生服侍,踱到廂房外,躊躇了一下,先推開天樞的房門瞧了瞧。天樞正在燈下捧着一冊書看。見我踱進去就扣下書本,我道:「還沒睡呢?早些睡罷。」天樞道:「嗯。」又道:「那位晴仙……」
我道:「她被一家富戶逼親,我看她十分可憐,就先替她贖了身。等明天我再問問她,是否還有什麼可以依靠的親戚。可能咱們不日就要回天庭,在回去之前,將她安頓妥當,也我來人間一趟,做了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