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4章

大風颳過



天樞像是似懂非懂地點頭。g

天樞合上書乖乖去睡覺,我從他房中出來,進了衡文房中。

衡文正坐在床上給毛團拆裹傷口的布條。我湊過去瞧,這幾天我用仙術幫它治傷,衡文也施了些小小的仙法,毛團的傷口已經全好了。只是傷口上毛還沒長全,禿得一塊一塊的。

我道:「它這幾天倒是一天比一天精神了。」

衡文笑道:「是,傷已大好了。」伸手撫摸狐狸的脊背,狐狸叭嗒叭嗒舔着衡文的另一隻手。

我將狐狸拎開,在床沿上坐下道:「時辰不早。早些睡罷。」

衡文打了個呵欠道:「這麼說倒真有些困了。」

我只好道:「那你先睡罷,我走了。」

衡文笑着道:「嗯。」

本仙君從衡文房中出來,走到廂房盡頭,推開房門。

晴仙坐在燈下,穿着薄如蟬翼的紗衣,含羞帶怯,情意脈脈地瞧着我。

第六十五章

本仙君在門前溫文笑道:「晴仙姑娘,你先好生安歇,若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明日來與我說。」轉身向門外去。晴仙在我身後幽幽道:「公子既然已經贖出了奴家,奴家從今日起就是公子的人。公子可以嫌晴仙已是殘花敗柳,難以匹配公子這般的君子麼?」

我只得回身道:「晴仙姑娘此話怎說,在下替你贖身,本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太承我人情。你權且在鄙宅中住一兩日。你可還有什麼可以投靠的親友,或是心儀之人,只管與我說。我來替你安頓妥當。」

晴仙怔怔地望我,忽然掩面泣道:「公子這樣說,可是懷疑奴家麼。公子可知道,你那日從樓前過,奴家就心儀於你的風采,才厚着麵皮以帕為媒,望能與公子結緣。公子替奴家贖身,奴家歡喜不已,以為是上天開眼佛祖保佑。誰知道……公子~~公子~~卻這樣和奴家說……奴家~~奴家~~」

我長嘆道:「晴仙姑娘,你不是不知道,在下早有心儀之人,但我註定是永世孤鸞之命,姻緣之類的事情,我卻想不得。你擦擦眼淚好生睡罷。明日我再替你想想出路。」

我走出屋子,合上房門,信步再來到院中。今天晚上又無房可睡。今夜風越發地涼,坐在屋瓦上頗清冷。我記着小書房裡還有張硬榻,便摸進去,念了個訣化成一張柔軟的大床鋪。插緊房門,翻身睡下。

帶回晴仙,果然是招了個棘手的麻煩。本仙君帶着兩個油瓶,竟然還能讓她一眼望來就對我生情,可見本仙君的風采總是埋沒不了的。

我合目凝神,正要入眠。忽然一陣哀怨的小曲遠遠傳來,鑽過門縫,幽幽鑽進本仙君的耳朵。

想來是晴仙方才在本仙君處失意,於是在房中拿笛子吹一兩支小曲散心。調子如泣如訴,悲悲切切,本仙君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本仙君小院裡的下人們一個個面目虛浮,雙眼渙散,呵欠連天。我只裝作沒看見,晴仙在房中閉門不出,我也不過問。

早上衡文和天樞吃飯時,也忍不住打了兩個呵欠。

天樞向我道:「昨日的那位--」我咳了一聲道:「喊晴仙姑娘罷。」天樞道:「嗯,晴仙姑娘,她怎麼不來吃飯?」我隨口道:「可能還沒起床罷,等下讓人送到房中給她吃。」天樞點點頭,丫鬟正將小菜端上桌,低頭掩口一笑。

上午時,廚娘瞧瞧向我道:「老爺,論理主子的事情,奴才們不該多嘴。但老爺讓兩位小少爺喊晴仙夫人晴仙姑娘是否不大妥當。畢竟……輩分在這裡。就算只是老爺的房裡人,也……」

本仙君本欲解釋解釋,但男女之間事,難分辨更難扯清。我只道:「晴仙姑娘只是在院中住一兩日,你們也一般喊她晴仙姑娘,按客人般禮待便可。」

廚娘偷眼瞧了瞧我,應聲去了。

我抬腿去晴仙房中,問她可還有什麼親人好投奔,晴仙咬唇垂頭不語,半晌道:「公子,奴家曉得,您要與馮家小姐成親,奴家在這院中只是徒生尷尬。奴家已是公子的人,公子或將奴發落到鄉間,或再改賣,奴家都無怨言。」

本仙君鼓動唇舌半日,未得結果,只得出門。

晴仙在房中,又將琴擺出來,邊彈邊唱,唱了數支幽怨小曲。

唱得廚娘和丫鬟小廝們遠遠避到後院,唱得來找衡文和天樞玩耍的一群毛孩子兩眼發直,玩了不到一刻鐘,做鳥獸散。

我眼睜睜看着衡文百無聊賴,從房中抱出狐狸撫摩,狐狸抖着耳朵打了個噴嚏,緊閉雙眼,將頭深深插進衡文懷中。

我瞧着卻很不像個樣子,狐狸總歸還是一隻妖,衡文雖然只是孩童模樣,被它這麼蹭來蹭去的也不成體統。

我走到衡文身邊去,道:「沒事就把它放到一邊讓它睡覺罷,老這麼抱着,怪沉得慌。」

衡文道:「那我帶它回房罷。」轉身回屋。我在房檐下被廚娘和小廝截住。

小廝躬身咧嘴向我道:「老爺,晴仙姑娘那裡,您不去寬慰寬慰麼?」

本仙君道了一聲且先讓她靜靜罷,漫步向前。

廚娘急忙跨一步也躬身道:「老爺,您可別嫌奴才們多嘴。從昨天夜裡到今天,奴才都被晴仙姑娘的小曲給~給弄得……心酸啊!老爺您就去寬慰寬慰他罷。」

我只好惆悵嘆氣道:「其實上午剛寬慰過,無用。彈便讓她彈罷。」廚娘和小廝愁眉苦臉地走了。

晴仙中午午飯時歇了一歇,未有動靜。

下午,呂胡氏在晴仙悲悲戚戚的小曲中,再上門來。坐下寒暄了兩句就道:「宋公子,老身今天只是捎個話兒來,您別介意。上回老身於公子說的那件事情,只當我未提過。」

我頓時領悟是因為晴仙,倒是正好。便道:「多謝媽媽傳話。煩勞媽媽再轉傳一句,在下已曉得,甚憾之。此事一定不再提了。」

呂胡氏卻轉了口風道:「其實,不是老身多嘴,宋公子,你在正要結姻緣的當口弄下這麼一齣子,馮家那裡實在覺得無顏面。卻恐怕公子你這位貴人看不上他們家小姐,倒是他家巴巴的硬把小姐送來貼似的。若是公子送走這位青樓女子,此事倒也不是沒得迴轉……」

我也懶得在這種事上再多費工夫,隨口應付道:「媽媽提點的是,在下一定慎重考慮,過幾日再說。」左右應付走了呂胡氏。

正要回房喝一口水,晴仙卻在門外要見見我。進得屋內,第一句話便是:「奴家聽說下午呂媒婆過來,想是來說公子親事。公子不必顧及奴家。有什麼想打發的便……」

我嘆了一口氣。晴仙用帕子捂着嘴哭泣道:「但~~奴家~心裡,只愛慕公子。公子~~只一天,一晚上也好。您讓晴仙好好服侍您一回,任您怎麼發落,奴家都……」

我瞧着她,心道她不過是世間一個痴心女子罷了。卻不想我在上誅仙台之前,也能有個人為我痴心一回。連那永世孤鸞一說也破了。我賺得甚多。

本仙君伸手扶起她,溫聲道:「我不娶馮家小姐。你我也一定安排妥當,你先起來回房中去罷。」

晴仙拭了拭淚,起身福了一福,回房去了。

我被風車似的輪着折騰了一圈,十分疲倦。晚飯時都忍不住打了兩個呵欠。

本指望晚上睡個好覺。結果,兩更十分,纏綿的小曲又哀哀地吹起來,曲聲像杜鵑悲啼,又像小寡婦哭墳。一聲聲還帶着顫音。將我也吹得顫顫地抖。但我豎起耳朵聽着,這聲兒不像在我之前的廂房裡,倒像從後院飄過來的。我索性翻身起來,隱去身形,飄出小書房探探究竟。卻聽笛聲乍住,夜色中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閃進了後院的月門。

本仙君跟上前去,到了後院。只見星光下,院牆上跳下一個人影,與方才進後院的人影在花叢旁對面相望。

閃進後院的那個人影玲瓏婀娜,是晴仙,從院牆上跳下的,是那位吹笛兄罷。我瞧着形影兒,老覺得有些眼熟。

本仙君站在他兩人身邊,吹笛兄正握住晴仙的手疾聲道:「晴仙,和我一起走罷。咱們遠走高飛。」

晴仙幽然道:「走,要到何處去?你為何又來找我呢。」

吹笛兄剛道一聲:「我……」

牆上忽然又有人道:「是啊,何敬軒,你要帶她到何處去?」

第六十六章

吹笛兄和晴仙乍一驚,疾抬起頭,院牆上一個人影立在夜色中,輕輕跳了下來,走到吹笛兄的身邊,仰頭道:「何敬軒,你要帶她到何處去?」

那人穿着一身男裝,但聲音婉轉嬌嫩,身形纖纖裊娜,也是名少女。

梁祝會驀然變成了雙雌會單英。本仙君又向旁邊站了站,看吹笛兄囁囁嚅嚅,手足無措地道:「月盈小姐,你、你怎麼……」

晴仙輕聲道:「敬軒,你快走罷。月盈小姐,你放心,敬軒他再也不會來找我了。宋公子已買了我,他下午也已親口說,他不會向你爹娘提親。月盈小姐你……你可以安心嫁給敬軒了。我~~宋公子將我贖出風塵,我便用今生報答他。敬軒,我,我祝你和月盈小姐白頭到老……」

她轉身欲走,吹弟兄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晴仙,你哄着那姓宋的替你贖身,就是為了撮合我和月盈小姐?!你,你怎麼如此糊塗!!我何敬軒心中從頭到尾就只有……」

「只有晴仙?」那位月盈小姐忽然冷冷截下話頭,向吹笛兄處又走了一步。「好啊何敬軒,你今日總算痛快將實話說了。」苦笑了一聲,接着道:「是,從你情願為了她不顧秀才的顏面,在青樓下賣胭脂起,我就該曉得,你的眼中只有晴仙了。只是……只是從小時候起,你就說要娶我做新娘子,我傻傻當了真,卻不願意信你喜歡了別人。」將一件物事丟在地上,轉頭向牆邊去。

原來吹笛兄就是醉月樓下賣胭脂的小哥,怪不得本仙君看他眼熟。

月盈小姐走到牆前,又轉身道:「晴仙姑娘,你為了敬軒哥居然用自己來拖住那姓宋的,不讓他向我爹娘提親,實在有些傻氣。我爹娘逼我嫁他時,我已說了,死也不嫁,逼得狠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你不問問敬軒哥喜歡誰,先把自己賠進去,不曉得這樣很傷他的心麼。」

本仙君忽然發現,我這後院的牆頭實在是矮得很,馮月盈小姐不費什麼工夫就攀了上去,再跳到院外。晴仙與何敬軒依然兩兩相望。

何敬軒說:「晴仙,和我走罷。」

晴仙搖頭道:「晚了,我騙了宋公子,他有錢一定也有勢,我若和你走,只能害了你。軒郎,你走罷。」

本仙君飄到月門邊,現出身形,咳了一聲。

何敬軒正一把緊抓住了晴仙的手,一對苦鴛鴦聽見我這一聲咳,立刻風中落葉一般地抖起來。

本仙君和藹微笑道:「莫怕,方才在下在暗處,已經都看見了。」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撕成一片片,向晴仙道:「這是你的賣身契。」

晴仙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和何敬軒一起,撲通跪了下來。我誠懇道:「二位之情,感天動地,讓我這俗人亦感動不已。在下雖非君子,也願玉成二位。何兄,你帶晴仙姑娘走罷。」

夜半風寒時,我站在空曠的後院中笑了一聲。看來本仙君就是這個命了,本以為臨上誅仙台前撈了兩段塵緣,原來我依然是根搭路的材。

身後一個聲音悠然道:「你近日一陣春風桃花亂,滋味可好?」

我回過頭去,看他站在近處,向我一笑。

我心中像被一把提了起來,竟一時當自己眼花。卻管不住自己的腳,疾步到他面前,聽見自己話里都打着顫。

他就那麼站着,微微地笑,聽我的顫聲。

「衡、衡文……」

我一把握住他的袖子,盼望過無數回,臨到眼前時,卻一時疑心是做夢。他湊的近了些,在我耳邊低聲道:「其實那天晚上,你說讓我快些好罷,不知怎麼的,我就好了。但我看你正春風得意看桃花,於是就想瞧瞧你這段運走的如何。」故作唏噓地嘆了口氣,「看來你成天價嘆來嘆去的倒不是嘆假了,你的桃花運委實可嘆。」

我只瞧着他,不知道說哪句話好。

衡文道:「夜深風冷的,在院中站着被人看見可不好了,先回房去罷。」

我訕訕鬆開他的袖子道:「好。」

到迴廊上時,衡文輕聲笑道:「你這兩天晚上睡書房,這書房可能讓我進麼?」

我又訕訕笑了一聲,推開書房的門。

小書房十分的小,我上午又讓人將硬榻換走,塞進一張大床,剩下四方一塊小空隙,推開門,剛好月色照到桌前。我合上房門,衡文一揮袖子,在房內加了道仙障。

我道:「你剛好,新近還是莫要動仙術。萬一……」

衡文道:「無妨,我這兩天變成童子,不也使得仙術麼。」

我情不自禁,又伸手握住他袖子道:「還是少用些好。你……」

衡文站着瞧我,他已好了,在凡間的這幾日,終於也到盡頭了。

不論什麼日子,最終都有到頭的一天。

我握住衡文的雙臂,喚了聲衡文,還不待他應就向他的唇上親了下去。

本仙君十分欽佩自己,今天上午何其英明地讓人抬了張大床進來。

前次的桃花林,是衡文用仙術化出的幻境,總帶了些夢浮一般的虛幻,不及此時真切。

衡文的眉尖微微蹙起,我啞聲在他耳邊道:「我比上次輕些。」衡文睜開半閉的雙目,眼角帶笑似的望了望我,重重一口咬在我頸上,「痛快些。下~嗯~下次我便不讓你了……」

近寒冬的天,頂進一浴桶井水來,用法術將它弄溫,也比平日費事些。原本是想將我和衡文洗涮乾淨,結果洗着洗着又洗回了床上。於是再換水,再溫再涮,幾來幾去的,等本仙君真的清爽愜意摟着衡文到床上小睡時,天已快亮了。衡文懶懶道:「難怪凡人常說,只恨春宵短。今夜卻知此意。」闔上眼,沉沉睡去。

我閉上雙目預備小憩,卻又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