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29章

大風颳過



轟地一響的剎那,我想,從明日後,再也沒有這棵樹了,他再來只好去餵家雀。

我半浮在水中,露出腦袋。池沿上一個袍子特別晃眼的人瞧着我,嘆息道:」實在可嘆啊,怎麼就生成了個王八!「這話我不愛聽。我分明是烏龜,怎麼說我是王八。

王八我知道是什麼,人都管鱉叫王八。鱉的殼是塌的,沒有紋路,烏龜的殼圓又光滑,一塊塊很分明,花色清晰。

我又向水面上浮了浮,露出殼來給他看。

晃眼袍子繼續嘆道:」此物的命長得很。你守他這輩子要守到何年去!「池子邊的另一個人看着我,眉毛尖兒像有些皺起。他向那晃眼袍子道:」說起此事我正要問你,我托靈君你走走情面,讓他得以托生得像樣些,怎麼一世不如一世了。「晃眼袍子立刻道:」清君,你不是不曉得,他再入輪迴都是夾縫兒塞進去的,輪迴簿上本沒有他的位置,只能每一回有什麼空缺補上什麼。唉!可嘆……「那人不說話。我抬着頭看他的長衫隨風而動,對他點了點頭。原來他叫清君。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

我本來在一個大湖裡住得還挺舒坦,結果今年雨水大,湖水漫堤,我被衝進了一條河,又順河被衝進了一個小池塘,有人來撒網,將我和一群魚蝦螃蟹一起撈了,拎到集市上賣,我蹲在一個沒有水的木盆里,左右爬了幾回,最後認命地趴下。

據說我們這樣的被抓了會被放進滾熱的水裡慢慢燙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趴在盆里看人來人往,那些魚蝦螃蟹被一個個人拎走。我縮着腦袋等,一角藍色的衣衫站到了木盆前。

我聽見他說:」這隻龜,我要了。「

我由着他將我拎回家,他沒有把我放進滾熱的水,他把我放進這方池子裡,讓我住着。

他每天來池子邊,撒些食屑,和我說說話。

我有時候也從池子裡爬出來,池邊的石頭旁曬太陽,聽他說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熱鬧,他明年想在池子裡種荷花。

我以前在湖裡過的挺快活,但在此處也不錯。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懶,我在池塘底的淤泥里挖了個洞,等睡完一個長覺,又是春暖花開。

他說春天桃花最好,我愛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麼。睡完爬出來,興許能看到。

我鑽進洞裡,開始睡覺。隱隱約約總覺得他還在池邊說話,我從好夢裡醒來。我忽然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挺冷,頂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頭撞了半天才撞開冰面,費力爬出去。正是夜裡,天很黑,有涼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兒落在我身上,是雪罷。我爬過一塊石頭時沒留神,一個打滑,很倒霉地四腳朝天了。

我怎麼翻,也翻不過來,雪由着落到四爪和頭上,我掙着掙着,就掙不動了,伸着頸子看前面有光亮的地方。

聽說被煮了不好受,但凍着也挺難受的。我這麼肚子朝天,實在不好看。不好看也沒辦法了。

不曉得桃花長什麼模樣,要是能看得到我還真想看看。

一襲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嘆息道:」實在可嘆,越發的不像樣了!「我撐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沒有見識,整個山頭的野豬里,數老子最英俊!那些母野豬見了老子,骨頭都酥半邊兒。

另一個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後,神色抽了抽看着我,卻又笑了。

我本來在山頭上過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樹林中時,一個沒留神,中了陷阱。這兩個人立刻從天而降,將我放了出來,我心裡頗不痛快,噴了噴鼻子,身子卻一動不能動,由着這兩個人將我上看下看。我越發不痛快。

第七十八章

另一個人道:」先放了罷,回去後再說。「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讓我帶回去養罷,這一世兩世的總不像樣也沒辦法。他在我府中,幾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我大驚,老子怎麼可能像頭家豬似的被養起來,此乃奇恥大辱。身子一能動,我立刻撒開蹄子,拔腿便跑。

跑着跑着,跑紅了眼,沒留神跑到斷崖邊,又沒留神剎住。我蹄下一空,嗖地墜下去了。

我站在京城的街頭,看花市上滿眼的牡丹花。

據說深紅色的牡丹最名貴,我活了二十幾年,見過艷紅的白的綠的,卻真是沒見過深紅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張帖子給我,說他家有一株深紅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內珍藏的珍品,住持圓寂前轉贈與他,今日開花,特在自家的國色樓前開賞花會,邀我來賞。

本少爺本不愛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紅的綠的,不就是朵花麼。不過我最近常到翠儂閣一坐,縈月說她愛牡丹,我索性就到這賞花會上走一趟,再買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賞花會辰時開,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別處去走了走,等折回來,辰時將到,花台前已經吹了一曲笛子彈了一段琴,花台邊掛了一串鞭炮,牡丹徐親手點着了引線,噼里啪啦放完後,又致了一段辭。牡丹徐掀開紗罩,請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紅,嬌艷中帶着華貴,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讚嘆,聽見人群中也有人贊了一聲:」好花。「像鬼使着一樣,此時叫好的人不計其數,我偏偏就聽見了這一聲。

這個聲音竟讓我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曾聽過無數回一樣。我向人群中望,看見一襲青色長衫,立在人群中。

他側身瞧過來,我愣了愣,卻像這滿市集的人與牡丹都化做了全無。

一霎那間,又覺得他有些似曾相識。

我走到人堆中,對他拱了拱手:」在下秦應牧,請教兄台名諱。「他爽快一笑:」鄙姓趙,單名衡。「

客套兩句後,他像要走。我趕上前去道:」在下與趙兄一見如故,想請趙兄去酒樓一飲。不知趙兄可否答應。「他沒有推辭,欣然道:」好。「

此時還是辰時,酒樓小夥計說他們還不到賣酒的時辰。本公子一錠銀子擱上桌面,立刻變成」有現成的好酒好菜「。小夥計一團殷勤引本公子和趙衡進了最精緻的雅間,幾碟精緻涼菜,一壺上好的花雕,頃刻間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對面舉了舉,道:」趙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說話太客套有些拘束。「衡文衡文,這兩個字念起來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與你客氣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罷了。「他笑笑。

這頓酒沒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幾百輩子沒喝到酒一樣,就那麼不停地喝。在酒樓喝到下午,他說他住在另一條街的客棧,我搖搖晃晃隨他到了客棧,進了他房內,又喊了酒菜來喝。

我記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譜。我說我小時候我爹曾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今生命犯桃花,是個風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麼。「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卻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樓楚館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兒哭着等我去替她們贖身。「他似笑非笑地道:」卻不是已經和什麼窮書生賣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過河的筏子罷。「我皺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種做墊背烏龜的冤大頭。「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我不曉得究竟喝到了幾時,總之酒喝完了一整壇,桌上的蠟燭將燃盡。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東倒西歪,就隨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向他道:」我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他嗯了一聲,繼續睡了。

第二日我醒來,客房中空空如也,趙衡卻蹤影不見。

我站在京城的街頭,看花市上滿眼的牡丹花。

據說深紅色的牡丹最名貴,我活了二十幾年,見過艷紅的白的綠的,卻真是沒見過深紅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張帖子給我,說他家有一株深紅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內珍藏的珍品,住持圓寂前轉贈與他,今日開花,特在自家的國色樓前開賞花會,邀我來賞。

本少爺本不愛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紅的綠的,不就是朵花麼。不過我最近常到翠儂閣一坐,縈月說她愛牡丹,我索性就到這賞花會上走一趟,再買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賞花會辰時開,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別處去走了走,等折回來,辰時將到,花台前已經吹了一曲笛子彈了一段琴,花台邊掛了一串鞭炮,牡丹徐親手點着了引線,噼哩啪啦放完後,又致了一段辭。牡丹徐掀開紗罩,請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紅,嬌艷中帶着華貴,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讚嘆,聽見人群中也有人贊了一聲:「好花。」

像鬼使着一樣,此時叫好的人不計其數,我偏偏就聽見了這一聲。

這個聲音竟讓我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曾聽過無數回一樣。我向人群中望,看見一襲青色長衫,立在人群中。

他側身瞧過來,我愣了愣,卻像這滿市集的人與牡丹都化做了全無。

一剎那間,又覺得他有些似曾相識。

我走到人堆中,對他拱了拱手:「在下秦應牧,請教兄台名諱。」

他爽快一笑:「鄙姓趙,單名衡。」

客套兩句後,他像是要走。我趕上前去道:「在下與趙兄一見如故,想請趙兄去酒樓一飲。不知趙兄可否答應。」

他沒有推辭,欣然道:「好。」

此時還是辰時,酒樓小夥計說他們還不到賣酒的時辰。本公子一錠銀子擱上桌面,立刻變成「有現成的好酒好菜」。小夥計一團殷勤引本公子和趙衡進了最精緻的雅間,幾碟精緻涼菜,一壺上好的花雕,頃刻間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對面舉了舉,道:「趙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說話太客套便顯得拘束。」

衡文衡文,這兩個字念起來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與你客氣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罷了。」

他笑笑。

這頓酒沒留神就喝到了傍晚。

我像幾百輩子沒喝到酒一樣,只想不停地喝。在酒樓喝到下午,他說他住在另一條街的客棧,我搖搖晃晃隨他到了客棧,進了他房內,又喊了酒菜來喝。

我記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譜。我說我小時候我爹曾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今生命犯桃花,是個風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麼。」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卻是准得很呢。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樓楚館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兒哭着等我去替她們贖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卻不是已經和什麼窮書生賣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過河的筏子吧。」

我皺眉道:「我怎麼可能是那種做墊背烏龜的冤大頭。」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我不曉得究竟喝到了幾時,總之酒喝完了一整壇,桌上的蠟燭將燃盡。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東倒西歪,就隨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向他道:「我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聲,繼續睡了。

第二日我醒來,客房中空空如也,他卻蹤影不見。

樓下掌柜說,沒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連房錢也還沒結。

但他卻就這麼尋不見了,一天、兩天的,我再沒有尋見過他。我把各處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棧的那間房,我按天給錢,一直替他留着。掌柜說,這位公子也沒說過他從何處來,別處也沒人認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尋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場,卻總忘不了。

我從這年端午尋到了來年中秋。這一年多里,和哪個喝酒都覺得沒有了味道。睡覺時做夢,混混沌沌地,今天夢見我是頭野豬,明天夢見我是只烏龜。有一天,我夢見我在個霧氣騰騰的地方,他在前面站着,我喊了聲衡文,他轉過身來,似乎正要開口,我醒了。

這一天,我頹廢地踱進一座小廟,求了一根尋人簽。

解簽的說,我這根是下下籤,要再見想找的人,難如猴子摘月。

解簽的看着本公子頹然的臉,寬慰道,其實此簽尚有一線生機,猴子摘月比猴子撈月好。

我問,怎講。

解簽的道,猴子撈月,撈的是水裡的月亮,怎麼撈都是個影子,變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總算是個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頹廢地掏出銀子,放在解簽的桌上,走出了小廟。

街上來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邊,聽見人招呼:「這位爺,坐麼?」

我就坐了,又聽見他招呼到:「爺想吃什麼?」

我隨口道:「隨便吧。」

沒多大工夫,一個霧氣騰騰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餓慌了神的模樣,自作主張給您下了大碗的餛飩麵。」

餛飩麵?我勻出一絲神來瞧了瞧,這種吃食我還從來未吃過。隨手摸起筷子撈起一筷麵條進口,味道卻也別致。

我身邊的一個吃麵的老者瞧着我,含着半口面的嘴張了張。

我咽下面問:「老丈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