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3章

大風颳過



我方才對付天樞星君已經元氣大傷,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臉道:「咄,掏什麼鳥窩,掉下來怎麼辦!老實回房習字去!」

晉寧癟了癟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聽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講!」

好罷,反正這小祖宗聽到一半一定要睡覺,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麼編好……

講到一半,晉寧果然呼呼大睡。我抱着他出門,長房的奶媽早摸出了習慣,已在院中守着,行禮笑道:「又來纏三公子了。」接過晉寧回長房申院,我終於落個清淨。

夜色初至,王府中燈火明亮。

我用完晚飯,洗澡更衣,再喚過廂房丫鬟來問,廂房裡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時辰差不多,本仙君該去陪天樞睡覺。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兩口茶,咳了一陣就暈睡過去,方才剛醒,奴婢出來替他溫茶。我嗯了一聲,放輕腳步走到廂房門前,聽見一聲物體倒地的聲響,一推房門,昏黃的燈下,只見慕若言懸在半空,房樑上掛着一條白綾腰帶勒在頸間。

我心裡咯噔一聲,沒想到天樞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過略說了幾句,他便死意頓生。連忙撲過去把人抱下來,慕若言死了我怎麼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輕飄飄癱在本仙君臂彎中,雙目緊閉,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氣息全無,掐人中拍後背怎樣弄都無動於衷,可恨此種情況天命老兒都不算它要緊關頭,我依然半分仙術使不出來。本仙君無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橫,將嘴湊到他唇邊,渡他一口仙氣。

口口相接,天樞的雙唇冰冷,倒很柔軟。本仙君乍一觸到,有些心虛。天樞星君這樣被我親一口,我算得了個便宜,只當他報答我救他兩回。

我用舌頭撬開天樞的牙關,渡去一口仙氣,抬頭抹了抹嘴。此事若讓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譏笑死。

天樞扳過一口氣,睫毛動了動,被我猛拍幾下後背,頓時大咳起來,慢慢睜開眼。我猙獰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尋死?費工夫把你抓回來哪能讓你容易死了!」

玉帝頭一二十年也沒讓天樞少受折騰,我沒費多少力氣把他拎起來,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淒寒凌厲,盯了我一眼,嘴邊閃出一絲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無限憂鬱,無限淒涼。人人說好人難為,其實壞人更難當。看着天樞此時的模樣,我心中十分不忍。幾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着前去拜會眾仙,在九重天闕的雲靄上第一次看見天樞星君。那時候他剛從北斗宮中出來,北斗七星的其餘六宿隨在身後。我在一片銀輝中看見一個素袍玉簪風華淡雅的身影,讓人不敢唐突逼視,又忍不住想看,實在是仙中上品。經仙使指點,我側身謹候,頂禮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見過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間,頷首回了一禮,客套都不客套一聲,便揚長去了。玉帝都沒有這麼大譜兒。

那時候的天樞星君高高在上,幾曾想到如今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這副悽慘模樣的成因大都還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發苦,口裡還要繼續發狠,「慕丞相府的少爺竟像個娘們似的尋繩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頭至少伸出一寸長去,且要將腹中的黃白之物統統淋漓出來。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屍單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陰曹地府讓你的祖父叔父爹爹親娘看見你這副吊死鬼模樣?」

慕若言神色木然,動也不動。

我脫下他鞋襪,將他挪到床內,蓋好薄被。開門喊丫鬟另取一套枕頭被褥。

兩個小丫鬟捧着被褥進來,看見房樑上還掛着的那條腰帶,臉色變了變。我寒着臉吩咐把東西下,將腰帶取了下來。小丫鬟們不敢多言,低頭走開。

我脫下外袍,抖開薄被。向牆上閉目躺着不動的天樞道,「從今日起,你陪本公子共眠,天長日久,你定然知道我的好。」

油燈熄滅,房內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攏雙眼。身邊的人氣息細微,一動不動。

第六章

我料想天樞睡不着。

山賊擄他上山後,將他迷暈了半日。我把他搶進東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繯,再暈了一暈,如此算來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個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着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動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親熱,本仙君潛心靜氣,調勻內息。聽見頭頂上細若蚊蠅,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揮了揮,蒙頭欲繼續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漸漸漂浮。我半睜眼皮一看,金光熒熒,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頭一瞧,床上依稀兩個人形一動不動地躺着。本仙君漸升漸高,穿過梁瓦,停上屋頂。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着須子,笑眯眯道:「宋珧元君。」

我半撐着眼皮有氣無力地道:「一冊掌定眾生命,星君尚有閒暇時刻心懸此事。時不時提我出來說個話兒,您老仙道高深宋珧欽佩不已。此時傳喚,星君有什麼交代?」

命格老兒兩眼眯做一條縫,「這不是到了此時,元君才有空兒麼。擾了清夢,回天庭後我送元君一張雲床做賠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見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見了天樞投繯,還是我幫他渡氣?我長嘆道:「星君看見就好,我正要和您說。勞駕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話,天劫一事,請玉帝另派仙僚來做罷。小仙難當此任。天樞性烈,一折磨就尋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個不留神天樞死了,算是誰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請元君出來,正是說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情劫歷盡,此世絕不能結。元君只管放開手腳,不要顧忌。」

皇天吶,玉帝實在忒缺德了。讓天樞連死都死不了,不就是和南明帝君有了私情麼,何至於罰到這個地步!

我從房頂回到屋內,附進李思明的身軀。身邊的天樞還是一動不動地躺着,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當如何?我向床邊挪了挪,讓他在裡面躺得寬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睜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開被褥,身邊的天樞呼吸勻長,卻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睜眼睜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附身看他的睡容,雙目從容地闔着,長眉舒展,容顏恬淡。

他到這個份上,得場好眠亦不容易。我輕手輕腳下床,打開房門,丫鬟端水來洗漱完畢。去小廳用餐。

本仙君與搶來的纖弱公子同床共枕睡了一夜的風流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計盡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見僕役小廝,丫鬟奶娘,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偷偷摸摸小聲嘀咕,還時不時向涵院東廂方向探望,一瞄見本仙君,立刻縮頭噤聲,紛紛散開。

我只當做沒看見。行男風不是什麼稀罕事,當年本仙君還是一介凡夫時,闊佬王孫蓄養男寵者大有人在,何況今日乎?我索性挑開這層窗戶紙,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個標緻書生,小弟看了十分喜歡,想收在院子裡。二哥可答應?」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着我,笑得含蓄,「原來三弟卻好此道。」

我道:「起初也不知道,但一見了他,不知怎麼的,就忍不住想栓着。小弟知道他來歷未明,雖放在身邊,一定牢牢盯着,不忘記尋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麼來,三弟你捨得殺?」

我將麵皮動了動,輕嘆道:「二哥真問到了軟肋上。若是查出了什麼……還請二哥手下留情,交給小弟賞他個痛快,別……別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從桌後踱步過來拍我肩膀:「看不出來,三弟你竟然是個憐香惜玉的情種!我昨天去查了查其餘那幾個護衛,沒查出什麼大不了的來。那人你就收着罷。等爹回來,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說點好話。」

我急忙喜孜孜作謝,「多謝二哥!多謝二哥!」李思源道:「就這麼空口說聲謝,不請二哥一頓酒喝?」順水送了我個人情,晚上還敲了我一頓好酒。

我又將身邊的僕役小廝丫鬟統統叫到眼前,敞開窗口把亮話說明,「東廂里的言公子,從今日起是本公子的人。你們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樣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們當面背後,說出半句對言公子不敬的話來,或是服侍有半絲不周……」我冷笑,鬆手,一個杯子落地,咔啦一聲粉身碎骨,「這個杯子就是你們的榜樣,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篩糠,齊唰唰伏地磕頭,「遵命。」

我心滿意足起身離座,本仙君唱黑臉戲,功夫越發純熟了。

當然,我沒忘記拿這件事去折騰折騰天樞星君。本仙君大搖大擺進了東廂房,天樞正在窗邊站着,我前日替他渡氣被命格老兒稱讚,領悟做事當放開手腳。於是緩步過去,將天樞半攬進懷中,涎笑道:「現在王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已吩咐管事換了張大床在上房中,從今後就陪我睡在上房罷。」

暮若言僵着的身子顫了一下,半閉上清冷的雙目,悽然一笑,忽然撕心扯肺地大咳起來,咳在我袖子上兩口淤血,將我推了一個踉蹌,斷斷續續道:「我暮若言生做七尺男兒,受聖人教誨……寧死也勿受爾等鼠輩折辱……」竟直向屋牆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攔得不是很及時,手剛扯住他袖子,他額頭已撞上牆壁,鮮血淋漓,暈死過去。

方才又玩得過了……

喊人、傳大夫、上藥、開方子、煎藥、人仰馬翻。

本仙君蹲在天樞床頭,十分憂鬱。我覺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讓我折騰天樞,實是讓天樞折騰我。

比如說現在,天樞昏迷之中,牙關緊咬,湯藥不進。本仙君只好捧着藥碗,喝一口藥,再渡到他嘴裡。你說到底是他虧了,還是我虧了?

命格星君個老東西,說天樞死不了,說得倒輕巧。他死了倒方便,找個棺材抬進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暈,纏綿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個老兒來侍侯他試試?

本仙君不敢罵玉帝,便罵命格星君泄憤。罵一句老東西,餵一口天樞。斜眼過去,房門縫邊,窗紙處,人影綽綽,定是丫鬟小廝們在偷看。

前幾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顆凶星,今日過後,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飽含着了悟同情與欽佩。欽佩我是顆情種。

第七章

我惟恐天樞醒來再撞牆,趴在他床沿對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頭垢面,不人不鬼。幾個丫鬟小廝齊來勸我洗漱用餐,勉強將我收拾得像個人。

上午再去餵天樞喝藥,餵到一半天樞醒了,發現我竟用如此齷齪方式讓他吃藥,羞恨欲咬舌自盡,我當時剛餵完他喝下一口藥還未抬頭,忙捏住他下顎,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關一合結結實實咬住我舌,鮮血崩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頭腫了數日,口齒不清,只能用涼茶,連熱湯都喝不得。天樞咬傷本仙君後,可能略泄了些憤,也可能又咬了幾次自己舌頭發現此法不通。未再有什麼動靜。

我正在暗喜,丫鬟來向我報告,言公子不用湯藥,粒米不食,滴水不進。

天噯,他又絕食了。

我揉着太陽穴,大着舌頭道:「讓他餓罷,橫豎餓不死。」

話雖這樣說,但慕若言本來就皮包骨頭,再餓他幾日,餓成一副骸骨模樣,若他偶爾想透透氣,半夜到院中遊蕩,恐怕會嚇到人。

本仙君往舌頭上敷了點涼藥,再到東廂一行。暮若言氣息奄奄,臉越發白得像張紙,正在椅子上坐着,見我進屋,就合上雙眼,假裝入定。

我大着舌頭,儘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個勁的尋死覓活,怎麼都不找個好法子。絕食是不是?本公子聽說,餓死之鬼,地府不收,化做遊魂,專吞食其餘幽魂,或食人陽氣。想與你的親眷,還有百年後的單將軍再聚首那是做夢。」

轉身欲走,天樞忽然開口道:「李公子對鬼神之事,所知卻甚多。」

我回頭一咧嘴,「傳言說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當然多。」看見天樞的臉,舌頭便開始疼痛,多說無趣,我拋下一句話,跨出門去。

「你不信我說的話,可以餓死試試。」

晚上,丫鬟落月告訴我,言公子吃飯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飯,聽聞此喜訊,忘了把熱湯吹涼,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邊,紅着兩個眼眶兒道,「少爺,您對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着。言公子只要不是個鐵打心腸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爺待他的心。」

本仙君兩行老淚幾欲流下來。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來折騰天樞的?

言公子吃飯了,言公子喝藥了,本仙君的舌頭好了,言公子的傷疤消了。

天樞求死不能,宛如行屍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由人擺布。本仙君將他挪入臥房內,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強。晚上一張大床,各睡半邊,他側身臥着,一動不動,我也不理會。如此過了數日,慕若言始終像一窪死水,無波無瀾。我曾見他將胸前的玉拿出來看過,只有看那塊玉的時候,眼裡才微有光彩。

他無波無瀾,我卻必要興出點波浪來。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設情劫,不是侍侯他起臥食宿的。我近日也時常半摟住慕若言,說幾句肉麻輕薄的話。慕若言卻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動口舌,我說他聽,還是一動不動。

某日,我帶暮若言到後花園映雪湖邊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歡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無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個木頭似的坐着,任你起什麼話頭,都木然不語,十分無趣。本仙君對着這塊人木樁子說了半天,口乾舌燥,左右無人侍侯,只好自己去尋些茶喝。

捧着茶壺回亭,在花叢的小徑中遠遠向亭內望去,看見慕若言手拿那塊玉,盯着發呆。

本仙君大喜,折磨天樞的時候來了。

本仙君大步流星進了亭子,將茶壺重重放上石桌,寒聲道:「你方才在看什麼物事?」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亂一閃而過,依舊木然,淡淡道:「看風景。」

我獰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開,拎着繩線將玉佩揚起,「這是什麼?」

慕若言道:「一件家傳的尋常佩飾。」

我將玉佩收進手中負起手,「尋常佩飾?!單晟凌送你的尋常佩飾罷。」抓住老婆偷漢的烏龜丈夫怎麼吼的本仙君沒聽過,只好想當然而的做戲。

我一把扣住慕若言單薄的肩頭,沉痛搖首,「我李思明哪裡比不過那個姓單的,本公子如此待你,為甚麼你心裡眼裡還是只有那個單晟凌!!」

我承認,這句話忒噁心了點,但此刻本仙君也想不出別的花來。

我鬆開手,倒退一步,惡狠狠道:「我真不知你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這塊玉不過是件尋常佩飾--」我抬手,向湖中一揮,黑點在空中劃做弧線,濺起一朵水花。

慕若言臉色慘白,站起身,苦澀一笑,「在下也不知道,李公子說話,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公子將在下虜入貴府,到底意在何處,在下苦無揣測。」

我就是抓你進來折騰的,這是天機,你當然猜不出。

「似此意卻彼行,若彼意又此行。在下一介朝廷緝拿的要犯,形如朽木之人,有什麼斤兩值得閣下如此不依不饒,煞費心機。」

天樞啊,不依不饒煞費苦心的是玉帝他老人家,本仙君只是奉旨辦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望着我,忽然一笑,「李公子,你不是斷袖罷。」

「啊?你--」本仙君愣了愣,他難道看出來了?我凌住心神,不可能,本仙君這齣戲唱得淋漓盡至,絕不可能有什麼紕漏。

慕若言倚欄望着我,徐風中衣袂飛揚,恍若--

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闋時,雲霞爛漫淡然銀輝中高高在上的天樞星君。

「李公子,死在水裡的鬼可有什麼講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