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4章
大風颳過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過欄杆,縱身躍進湖中。
天皇啊,命格老兒難道在背後陰我?為什麼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樞一定要尋短見……
我盯着水面上一縷漸漸沒下去的黑髮心想,不然就讓他先在水裡泡一泡罷,泡一泡知道自己是個死不了的,就沒下次了。倘若天樞星君將十八般尋短見的方法統統演練一遍,撈上來後再抹抹脖子跳跳懸崖喝喝毒藥,最後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個學的仙法是辟水術。
因為,其實,本仙君有些懼水……
我盯着水面,有些發暈。天樞總不浮上來,也不是個事兒。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黃泉,豈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頭扎進水,湖水毫不客氣順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進來,本仙君被嗆得頭暈眼花,思忖該先伸手還是先伸腳,偌大的一個湖,不曉得天樞沉在了何處。
耳朵越來越響,頭越來越沉,不好,李思明頂不住了!
耳邊細細的有聲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樞星君在這裡……」
身子驀然輕鬆,我四周的湖水分開,四方的大片空隙。一個老龜在湖底對我納頭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總管,見過元君。」
沒想到一個王府的內湖,還有水神棲住。
更沒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沒了仙法後,竟差點淹死在這個王府內湖裡。
老龜身邊,躺着慕若言,雙目緊閉。老龜道:「星君吃了兩口水,暈迷過去了,上岸緩過氣來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時,元君莫怪。」
我拱手賠笑道:「畛老客氣,若不是您,恐怕連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裡。見笑見笑。」
老龜道:「元君施展不出仙術,所以懼水。小神這裡有顆辟水珠,元君不嫌棄就請收下,在水中便可來去自如了。」
我道了謝,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樞,分開水路回到岸上,托着慕若言的頭,熟門熟路,開始渡氣。
剛拿舌撬開他牙關,渡進第二口氣時,身邊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麼?」
第八章
本仙君猛抬起頭,老臉微熱,只見晉寧吮着手指頭,烏黑溜圓的雙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晉殊躲在他背後,露出半張小臉。
我咳嗽一聲,「這位叔叔掉進水裡了,小叔叔在幫他渡氣。」
晉寧的頭歪了歪,「渡氣?什麼是渡氣?我見爹爹對娘做過這樣的事情,大伯伯告訴我那叫親嘴,成親了才能做。小叔叔和叔叔成親了麼?為什麼要親嘴。為什么小叔叔說這叫渡氣。」
本仙君乾乾地笑了,修煉幾千年的臉皮險些掛不住,「咳~那個……小叔叔這樣,雖然看起來很像親嘴,其實是救人用的。男人和女人才能成親,小叔叔和叔叔怎麼能成親?所以這是渡氣,不是親嘴。」抬手摸摸他的頭頂,「不要和別人說起。」
晉寧的眼晶亮亮地一閃,挺起小胸脯道:「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和別人說。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是親嘴,小叔叔和叔叔都是男人,就叫渡氣。」
我一口口水嗆在喉嚨里,險些背過氣去。
晉寧在我身邊蹲下來,咂着指頭盯着慕若言,認真地說,「小叔叔,我也想幫這位叔叔渡氣,可不可以?」
本仙君一口仙氣幾欲岔道,拉下臉肅然道,「渡氣是門武功,你還小,煉不得,不能使用。等你長大後,自會領悟。小叔叔要帶叔叔回去,你乖乖和哥哥在這裡玩。」挾起慕若言,向涵院疾走。在小徑轉彎出側眼看時,晉寧還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這裡瞅。
慕若言在臥房床上咳出兩口水,順過氣來,終於悠悠醒了。
我坐在床邊,望着他雙眼,把被子給他向上拉了些,「淹死鬼腹漲如車軸,頭大如斗,是鬼裡頭最難看的一種。」
慕若言的雙眼漆黑,望不見底。我接着道:「抹脖子的鬼會在頸中再生一張嘴,米湯從口入,頸中的口出,不能享用祭品。墜崖的鬼無手足四肢,只能蠕行。飲毒的鬼面色焦黑,七竅血漬不斷,口不能言,吞吐皆是瘴氣。燒死的鬼,他燒死後什麼模樣,做鬼就是什麼模樣。還有吞金的鬼……」
我笑了笑,「所以想順利去見閻王佛主玉皇大帝,就只能安天命,老老實實等鬼差來勾。」
天樞的雙目瞬也不瞬地看我,本仙君懇切地說,「只此一回了,好麼?」
慕若言還是看着我,不說話,情境有一點點詭異。
本仙君被他看着,忽然愧疚心大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
正在此時,房門忽然被撞開,一個東西飛撲過來,「小叔叔--」
我頹然閉眼,小混帳怎麼跑來了。「在花園裡不是讓你去玩麼。晉殊呢?乖,小叔叔有事情。」
晉寧拉住我衣襟,哭喪着小臉道:「小叔叔,疼~~」
我按住突突亂跳的額角,「哪裡疼?是不是在花園磕到了?乖乖去找你娘,讓她喊大夫。」
晉寧拉起我的手,張大嘴,「這裡,牙齒晃,疼。」
我伸手摸摸他嘴裡一顆搖搖欲脫的槽牙,「你現在正換牙,這顆掉了會長新的。換乳牙怎麼會疼?」
晉寧手腳並用攀上我膝蓋,「本來不疼,爹爹說今天祖父和伯伯會回來,有野鹿肉吃,我想吃野鹿肉,牙晃,難受,我想把它拔掉!」
本仙君十萬分慶幸,幸虧我少年得道,飛升成仙。若是成了親,生這麼個娃娃,光氣也要少活十年。
晉寧在我膝蓋上扭來扭去,慕若言已掀開被子坐起身,晉寧立刻扭過身去,眨巴着眼嚮慕若言喊,「叔叔。」
慕若言揚起眉,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晉寧立刻如魚見水,從我膝蓋上掙下地,「叔叔,我牙疼。」
慕若言藹聲道:「疼得厲害麼?」
晉寧撲到床邊,拼命點頭。我看他盯着天樞,目光炯炯,大有直爬到他身上的意思,心中戒備,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剛粘起來的,怎禁得住這小祖宗圓滾滾的身子。
晉寧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蓋,眨着水汪汪的眼,張開血盆大口諂媚地笑,豁牙處還掛着一絲銀涎,「牙齒疼疼~~叔叔,和晉寧渡氣治治……」
我一把掩住那張禍嘴,寒起面孔拎住領口將禍天星提出門。晉寧雙腿亂蹬,耍賴大嚷,「小叔叔壞蛋!!小叔叔不讓叔叔幫晉寧渡……嗚嗚嗚~~~」
我把晉寧拖到院中,小混帳大哭,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丫鬟們在走廊里偷笑,我假裝沒看見,沉聲道:「奶娘呢?來人,送小少爺回房去!」
兩個小丫鬟抿着嘴過來,把小禍害哄走。院外匆匆走來一人,在本仙君身邊跪下道:「三公子,王爺和大公子回來了,帶回一位貴客在正廳。王爺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廳去。」
本仙君匆匆換了件外袍,趕到前廳,思賢思源都在下首站着,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墨發半束玉冠,半垂肩側,淡逸纖雅。
我跨進門檻,東郡王道:「怎的如此磨蹭,怠慢貴客。爹來給你引見,這位趙公子乃為父延請的幕仲,從今後住在府中。你定要恭敬待之,不得怠慢。」
青衫公子站起身,本仙君驚且喜,恍若東風拂過,三千桃樹,花開爛漫。
他在三千樹桃花的灼灼風華中向我輕輕一笑。
「在下趙衡,見過思明公子。」
第九章
本仙君如一棵被霜打雪壓的老樹,忽見東風,不由自主花滿枝頭。
淺近些說,本仙君心花怒放了。
怒放的剎那,盯着對面的人時候稍長了些,笑容許沒留神,略歡喜了些。李思源在我身後「咳咳咳」了數聲。我幡然醒悟,一順手就想照舊去握他雙手,只聽見李思源越發猛烈地「咳咳咳咳」。
東郡王面上微露憂色:「源兒,你咳個不住,可是染了風寒?」
李思源道:「無妨,興許是方才一個飛沫兒嗆在了喉嚨里……」又打了個哈哈道,「三弟對趙公子的儀表委實仰慕,竟連招呼都不知如何打了,哈哈……」
本仙君方才頓醒回神,拱手禮道:「久仰,在下李思明,趙公子不必客氣。」
成天價一處廝混幾千年了,還要在人面前如此客套做作,有趣有趣。
東郡王道:「為父懇請趙公子數日,他方才肯入郡王府為仲,你們三人待公子一定要恭敬客氣。日後只稱他趙先生便是了。」
懇請數日?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着你去請他,表面架勢端得十足,心裡恨不能削尖了腦袋鑽進來哩。
「趙先生」笑得似模似樣,「王爺實在客氣,趙衡如何擔得起。」
東郡王直道:「哪裡哪裡。」吩咐給趙先生收拾上房,服侍沐浴更衣,再擺酒接風洗塵。
趙先生左右總有人團團服侍着,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內,如坐針氈,對着天樞那根人柱講些逸聞,算講給他聽,也算自言自語,挨着工夫。
「……姜子牙到了西岐後……」元始天尊曾將他徒兒的功績與本仙君說過數次,偏在此時想不起來了。「咳~~楊戩力劈華山之時,天地變色,星斗顛簸。那黑熊精從山中跳出來道,『你這個張道士,吾在此處修煉,未傷過人命,你為何非要取吾性命!』」
「李公子。」慕若言初次主動和本仙君說話,我一時不能適應,楞了稍許。
「你是不是嫌我話說多了煩得慌?那我去院中轉轉,你歇着罷。」
「無妨。」慕若言又浮了那麼一點笑出來,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關公戰秦瓊是本好書,姜太公二郎神君與張道士三英戰黑熊,亦是一段奇話。」
我訕訕咳了一聲,「你今天入水受了寒,先躺着暖暖罷。我~咳~本公子吩咐給你熬些薑湯。」
在院子裡四處轉轉,挨到晚上。洗塵宴上只客套了幾句,散席各自回房。本仙君洗漱沐浴,與慕若言並頭而臥,夜半寂寂時,聽見頭頂上輕聲笑道:「宋珧你得與天樞星君共臥,可已沉醉仙夢了麼?」
本仙君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被他一損,回不得嘴,索性掀被撐身欲起。頭頂上道:「起來做什麼,深夜妄動,驚擾了天樞可不好。你躺下,我放你出來。」
心竅清靈,四肢盡松,我脫得李思明之身,舉目四望,穿門而出。他立在月光下道,「幸虧有仙隱之術,若被人看見你我這副情境,定是一出鬼話。」
本仙君忍了半日,終於能疾步上前,「衡文!」
衡文清君晃着他那把破摺扇道,「我在天庭見你懷抱天樞行徑親密,忍不住就下來瞧瞧,遠着瞧總不如近看真切。」
難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一干仙僚們都在雲頭上看熱鬧?我抽了抽麵皮,道:「你如何瞧見的?」
衡文道:「天庭日子散淡,難免寂寞。命格有面觀塵鏡,能看世間事。偶爾帶攜我一觀。」
命格老兒手中竟還藏着這樣的東西,不知道除了衡文,他還捎上誰一起看鏡子。一想到我抱着天樞渡氣餵藥時,天上正有數雙眼睛盯着,本仙君的老臉忍不住起熱。
「你從鏡子裡瞧見,該曉得我下界後過得什麼日子。你此番下界,你玉帝派遣,還是私下凡界?」
本仙君與衡元相交數千年,他的脾氣我早曉得,嘴上雖刻薄,一定是見我在人間實在太慘,才特意下凡幫我一把兒。
衡文悠然道,「命格星君瑣事甚多,無暇顧及此處。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梟雄,玉帝恐你如無仙術打不過他,需有位協助。算來算去,仙界還就數我閒些,你我比他人熟些,於是派我下來。」
衡元下界後,藉故在邊鎮回尚川的沿途偶遇東郡王與李思明,與這兩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閒話兵法局勢。衡文清君是哪個?天庭上監世間學問的上君。略說個言把幾句便將東郡王唬得頭暈眼花,直呼先生天人也,三延四請將這尊大神請到了家。
此算誆耶?不誆耶?
玉帝。
本仙君近日對玉帝頗多積怨,竟是我錯了。玉帝雖偶爾缺德,卻依然仙德巍峨,英明仁慈。讓衡文下界,如雪中送參湯,忒仁慈;如與猛虎賜雙翼,忒英明。
本仙君與衡文在荷花池畔站着,將他上看下看,滿心歡喜。衡文望着我一笑,「我此次下界,用的還是你那時給我取的名字趙衡。」
我嘿然笑了數聲,忽然想起件事情,「給你安置的臥房在何處,帶我去看看,認個路。」
衡文欣然引我前去,原來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廂內。夜色內朦朧看房內,看不出什麼來。摸索到床邊,本仙君坐下,不由得嘆道:「見到床就想睡,這些天沒睡過好覺。」
衡文道:「想睡你就睡下,橫豎李思明還和天樞在一張床上。天亮前我渡你回去。」
本仙君沒和他客氣。這幾日白天折騰,晚上還要惦記天樞在旁邊,翻身的時候別壓着,睡着的時候別梗着頸子,打鼾把他驚着。牽三掛四,不得塌實。本仙君翻身上床,在內側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衡文在我身邊躺下,我道,「索性你每晚將我提出來,讓李思明陪着天樞睡罷了。本仙君自去尋床睡。」
衡文悠悠道:「你這是什麼話,與天樞星君夜夜同榻,你還挑三揀四,不怕天雷轟你。我在天上看你摟着天樞渡藥送氣,頗得意趣,怎的到我面前卻妝起門面來。」
將頭湊到本仙君耳側,低聲道:「你得天樞星君仙澤,心元可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