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5章

大風颳過



我伸手攬住衡文,半撐起身子涎笑道,「天樞雖清秀,怎比得上衡文清君淡雅絕代天界第一的風華。有清君在身側,宋珧眼中豈會再容其他乎。宋珧幾千年只有一條賊心,想與清君一夕巫山。清君如應了……」

衡文低低道,「我應了你,如何。」

本仙君將涎笑一收,一本正經道,「你應了我,然後天兵驟降,將你我拿回天庭。玉帝對清君定會開恩,關一關降一降,頂多降做個和我一樣大小的元君。宋珧輕則在誅仙台上喀啦一聲,重則喀啦後再落道天閃,徹底乾淨。」

衡文抬手將我撞回枕上,道:「你曉得其中利害,與天樞兩相對時便記着分寸,設劫的反入了劫,下場是什麼你想得出。到時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原來是怕本仙君渡了幾口氣和天樞渡出了情。我打個哈欠道,「你放心罷,我在凡間的時候算名的就說我命犯孤鸞,是個百世無妻的命,投胎一百回也沒誰會看上我。我和你說過沒,我上天庭之前……」

衡文口齒含混道:「嗯,說過數遍了……」翻了個身,沉寂無聲。本仙君皺眉道,「你還沒聽完,怎麼知道我要說哪樁事,張口就道聽過數遍了。」忒不給兄弟面子。

衡文應也不應一聲,看情形是--

睡着了。

本仙君無奈嘆氣,翻身向內。

那件事情,我興許確實,說給他聽過。

本仙君飛升成仙前在塵世的那幾年經歷的糊塗事,恐怕都和衡文絮叨過一遍或數遍。但那件事本仙君認為仍值得一說,確實有道理在。

第十章

因為那件事是本仙君從人到仙的幾千個年頭中,唯一能和「情」字沾上邊的事。

我做凡人時唯一一次傾心戀慕。

本仙君那時候少年正意氣,整日在市面上冶遊玩樂,自以為風流。某日在長安街頭驀然回首間,見一佳人倚欄而立。只這一眼,她就成了我命中的劫數。

她是青樓的歌妓,綾羅十匹換她清歌一曲,黃金百兩才能與她一夜春宵。我豪擲千金,輕換佳夜,不肯讓她委屈在床上與我假意鴛鴦,夜夜閒話閒坐,想盡辦法討她歡心,只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地跟我說句喜歡。

結果,她沒愛上我,反而瞧上了一個窮酸秀才。

她將我送她的珠寶首飾,古玩玉器,名硯寶琴一一變賣,供那窮酸賃屋讀書,上下打點,參赴科舉。結果窮酸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一頂粉轎將她抬進府內,二人終成眷屬,她成了他人婦。街頭坊間,多了一段可傳千古的佳話。

我就是那佳話中做幫襯的冤大頭。

情關慘敗,本仙君那時的頹廢可想而知。我白日酗酒,夜晚吟詩。傷春的小李,悲秋的韋莊,十年一夢醉揚州的小杜,淒詩涼詞,首首皆能倒背。從舊年重陽傷情到來年端午,她去廟中燒香,我在大殿中將她攔住,問她那秀才究竟比我強在哪裡,我待她一片深情,她卻傾心於一個秀才。

她向我道,公子口口聲聲說情,其實並不懂什麼是情,自以為傾心就是一擲千金,戀慕就是贈奴寶琴香扇,玉鐲金釵。相公當日雖窮,卻能與奴以心換心。公子是豪門少爺,恐怕連路邊的餛飩麵都沒吃過,誤把意氣當真情,豈能明白兩情相悅時,彼時你中已是我的道理。

我黯然出寺,躑躅街首。一年多的相思苦傷情愁,竟被她說成一時發熱,一文不值。

我在街上看身側煙霧繚繞,難道只因為我沒吃過餛飩麵,我的情就不叫情?

我頹然踱到煙霧繚繞處,矮桌前拖過一張小凳,坐下黯然道:「老闆,來碗餛飩麵。」

喝下那碗麵湯後,我成了宋珧仙。

衡文假惺惺地寬慰我道:「命,這就是天命。天命不可違也。」

是了,衡文曾如此奚落過本仙君,這樁事我確實對他說過。

那時本仙君長嘆道:「天命讓我孤鸞星高照。」衡文躺在蓮池畔的青石上,閉着眼道,「否,否,是天命讓你做神仙。」

如此一想,如今我陪天樞南明唱的這齣戲,從大面上來看,與本仙君當年的情史,竟有一兩分相似。

李思明看上了慕若言,慕若言與單晟凌兩情相悅。李思明將慕若言捆在身邊,要用盡手段,無情折磨,棒打鴛鴦,雖然玉帝不會給南明天樞安排什麼好下場,但慕若言與單晟凌從頭到尾依然兩情相悅,不動不搖。

敢情本仙君其實還是個幫襯的冤大頭。

難道本仙君就是在這種戲中,做這種角兒的命?!

玉帝個缺德老兒!!

本仙君積怨沉睡,竟夢到南明帝君帶着一頂粉紅小轎,身披鎧甲,在東郡王府門前橫刀而立,讓我還他天樞。

我在一面在心中吶喊,帝君你趕緊把天樞扛上轎子,跑得越遠越好,本仙君真的不想侍侯他了;一面在口中惡狠狠道:「本仙君要定了天樞,他是我的心肝。誰也搶不得他!」

朦朧中,被人一把拖起來,抖了一抖。

我半睜開眼,瞧了瞧揪着本仙君前襟的衡文:「做甚?」

衡文拖着字眼兒道:「你的心肝兒天樞正在你房內的床上吐血,別喊夢話了,趕緊過去瞧瞧罷。」

本仙君忙縱光閃回李思明臥房內,此時天已微亮,半昏半明中只見天樞面白如紙,雙目無力地閉着,嘴角還掛着一縷血痕。床下落的一方白帕已血跡透染,他袖口被角,也染着點點血斑。

好端端的他吐個什麼血。

衡文在我身邊道:「心尖上的玉人已咳血暈矣,你還愣着做甚?趕緊抱扶入懷,喊大夫去罷。」抬手將我推進李思明軀殼。我翻身從床上坐起,半扶起天樞,替他擦擦嘴角血漬。衡文用了隱術,偏偏讓我這李思明的凡眼能看得見他。坐在凳上,笑吟吟看天樞癱在我懷中。我鐵着麵皮,高聲喊道:「來人!」

丫鬟應聲推門叩頭,我顫聲道:「快喊大夫,言公子吐血了。」

第十一章

東郡王府的大夫向我道,言公子他脈像浮澀,乃積年舊症染了寒氣,淤痰存堵,如此這般絮絮叨叨。

我揮袖打斷,「本公子不通醫理,你與我羅嗦這許多有什麼用?病症知道了,治罷。」

老頭兒喏喏應了一聲是,慢斯條理開了張方子,說他只能先開方子穩住慕若言的咳症,隱晦暗示慕若言的病不能去根。

不能去根,那不是肺癆麼?

我低頭看了看慕若言,怪不得臉色黃里透白,成天咳嗽,原來有癆症在身~~衡文還沒走,在桌旁悠然道:「看你面露憂色,憐惜得很,心痛得很。」

本仙君的心被你奚落得亂抽,哪有工夫去痛。我看四下無人,低聲道:「天已大明,趙公子不怕有人去請幕仲?」

衡文道:「也是,我先回房去了。你且看着天樞罷。」銀光一閃,不見蹤影。可算走了。

本仙君在床邊坐下,天樞還沒醒,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裡,替他將被子掖的再嚴些。玉帝對天樞似乎特別狠,全家死光,做人禁臠,還給他按個癆病在身上。讓他半死不活地吊着受罪。那南明在南郡做將軍做得甚開心,倒沒聽說怎麼倒霉過。

一碗藥沒灌完,天樞醒了,我伸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藥漬,「到水裡泡了一趟,把癆病根激出來了,何苦來着。」

慕若言又苦苦一笑:「可能我這身子真的是個半死不活的命,只是又諸多勞煩了。」

我假笑着說,「你是我心尖上的,為你做甚麼我都情願。」你是玉帝攤派到本仙君頭上的,本仙君做什麼都是活該。

偷着牢騷歸牢騷,本仙君還是忍不住問,「大夫說你的病是陳年的舊疾。慕府犯事並沒有多久,之前你都是相府少爺,怎麼好端端的會弄個肺癆在身上?」

慕若言默不吭聲。

我道:「難道又與單晟凌有關?」見他還是不吭聲,再接着道:「你對他倒真的情比金堅。什麼時候把你們的情史一一講給我聽聽。」伸手撈一把天樞的頭髮,「也讓本公子知道知道,他是怎麼得着你的心的。」

慕若言仍默不吭聲。本仙君將頭髮在手中把玩良久,才鬆手放下。逛出房門去。

在前院廊下,一團東西箭一樣衝到我腿邊,小爪子拉住我的袍子角亂晃,「小叔叔小叔叔~~」我眉頭跳了跳,摸摸他腦袋,「怎麼不在小書房裡聽先生講書,反出來亂跑。」

斜眼看見晉殊藏在柱子後,露出半張小臉,被我一瞧,又往柱子後縮了縮。本仙君自詡倜儻,這孩子一看見我卻總像見了真的老虎精,本仙君很不解。晉寧皺着鼻子撼動我腿:「寫字手疼,小叔叔~我要去看院裡的叔叔,手疼,讓院裡的叔叔吹吹。」

我抽了抽麵皮,一腦油水的小崽子。遠遠看見衡文從書房方向過來。

我腿旁絆着晉寧,只好在原地乾乾笑着打招呼,「甚巧,是趙先生。」

衡文走近,斯斯文文地拱手,「三公子。」看了看我腳邊,笑道:「是小少爺?」

我再乾乾一笑,腿上忽然一松。只見晉寧像一杆肉標,直撲到衡文身前,一把抱住衡文雙腿,「哥哥--」衡文身子纖長,竟被他撲得一閃,後退了一步。晉寧緊拽住衡文袍子下擺晃來晃去,仰着小臉膩着奶腔問:「哥哥,你叫什麼?」

衡文清君是純仙種的神仙,非從凡世生,沒見過這樣的小兒,因此怔了一怔,失笑道:「你問我麼?我姓趙,單名衡。」

本仙君大步向前,欲拎開晉寧,小崽子死拽着衡文不松,恬着臉道:「趙哥哥好看,晉寧喜歡!趙哥哥抱抱!」我拉下臉一把將他從衡文身邊拖開,「咄!什麼趙哥哥。這位是祖父請來的趙先生。喊先生好!」晉殊吮着手指也正從柱子後向衡文身邊挪,見我過來又向後縮了縮。

衡文笑得卻很受用,晉寧在我手中亂扭,欲再撲過去,廊下有人喝道:「寧兒,做什麼呢!」晉寧立刻定住身子,老實不動。他爹李思賢大踏步疾走過來,從本仙君手中拎着晉寧的耳朵提到身邊,晉殊垂着小腦袋蒼蠅哼哼般喊了一聲大伯父。李思賢厲聲道:「先生面前如此無狀,平素如何教你的!回房去把立身醒言抄一百遍!」晉寧憋了憋嘴,抽抽搭搭哭起來。兩個奶娘上前,領着晉寧晉殊走了。晉寧邊哭邊走,拿袖子抹鼻涕還不忘記回頭看衡文。李思賢拱手道:「犬子無狀,唐突了趙先生,趙先生勿怪。」

「趙公子」眼都笑眯了,怎麼會怪。「大公子客氣了,小少爺一團稚朴天性,言語見識卻有渾然天成之靈氣,他日定為龍鳳。」

李思賢連聲道先生謬讚,轉身向本仙君道:「爹在正廳,讓三弟你速速過去。」

李思賢臉色沉重,似乎東郡王找本仙君是為了件了不得的事。本仙君揣着疑惑趕去正廳,在廳外梧桐樹邊碰見李思源,半掩住口小聲對我道:「你和院子裡那個,爹知道了。火氣正熾。」

第十二章

東郡王青着面孔站在正廳上首,待本仙君一進門,立刻道:「上門。」

廳門膨地關嚴。東郡王指着身後供桌上森森的牌位,「跪下。」

本仙君不得不暫時屈膝一回。呔,老鬼,你等受我宋珧元君一跪,恐怕在陰間要一千年投不了胎,折福三世。

東郡王鬍子根根直翹:「孽子,你一二十年木木呆呆為父不曾管教你,居然如今癖染龍陽,豢養男孌!看本王今日在祖宗面前打斷了你這根邪筋。」大喝一聲,「請家法!」片刻有小廝取來一根鐵帚,根根鐵絲扎就,掃帚把是根鐵棍,有小茶盅的口兒粗。東郡王家果然是武將出身,家法如此兇猛。

小廝奉命抬過一條長凳,將本仙君壓在凳上不得動彈,東郡王捲起袖子,一掃帚輪在我脊背上。重重一悶,鐵絲扎進肉,本仙君哀叫一聲,眼前金光閃爍,陡然間彈上半空。衡文扯住本仙君低聲道:「來晚了一步。」手輕撫過我脊背,「可傷着沒有,疼得厲害麼?」

神色歉然,目光里也透着擔切,我笑道:「那一下怎可能傷到我真身。只因附在李思明的凡軀中,故而能察到疼痛。幸虧是你,我只疼了一下。若是指望命格星君,指不定本仙君被打到什麼樣他才過來。」衡文的眉目舒展開來,挨在我身邊一起半空浮着,看東郡王掄着鐵掃帚對着李思明脊背狠狠下去。一下接一下。李思明後背血跡班駁,小廝帶哭腔道:「王爺,三公子好像暈過去了。」

東郡王方才住手,「畜生!竟就暈了!」小廝將李思明翻過來,一探鼻子,大哭道:「王爺,三公子探、探不到呼氣了~~」

東郡王老臉卻也有些慌張。小廝一溜煙去喊大夫,本仙君和衡文在半空看一堆人圍着活軀殼號脈扎針灌藥掐人中用冰,津津有味。

看到興頭上,忽然想起一事,東郡王既然連兒子都發狠打得如此厲害,不知對天樞下手了沒有。忙閃到涵院,臥房中沒有,院裡沒有,念尋訣一搜,原來被拖去了後園柴房。本仙君踏流星趕到時,一條壯仆正端着一個碗送到慕若言嘴邊。

碗裡紅黑的汁水還漂着白沫。f

慕若言看着這個碗模樣很開心,眉毛梢里眼睛裡都是喜氣,仰着頸子等藥。本仙君餵你吃藥時沒見你這麼配合過。我大怒,一道小閃打下,壯仆手中的碗喀啦碎成一地,藥汁在地面滋啦啦冒着白煙。壯仆眼望半空,神色恐懼,「白日~~晴天白日~~房內怎麼會有閃電~~鬼~~有鬼!!」砰砰趴在地上磕頭,「大仙饒命!大仙饒命!」連滾帶爬出門去,「有鬼--」

鬼,有能動天閃的鬼麼。

慕若言低頭看了看地面,又仰首來看半空,自嘲地苦笑:「看來老天當真在耍我。」

天樞,看清了就好。耍你的是玉帝,跟老天上的其他仙沒關係。

衡文不曉得什麼時候到了我身側,道:「天樞喝下藥去也無妨,你本不必露仙跡。」

我道:「喝下去死不了,肚子也要疼一疼。實在懶得侍侯他了。當真是喝了毒藥沒救也沒死,慕若言在那些人眼裡也變成個妖怪了,日後有許多麻煩。」

衡文看了看我,沒說什麼。

再回正廳,正看見一干僕役抬着李思明吭哧吭哧回涵院。待身軀沾到臥房的床,東郡王與兩個兒子圍在床前憂心長嘆時,本仙君扎進李思明軀殼,微微睜開眼,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喊道:「若言……若言……我不活了也不能沒你……」淒涼向半空衡文的方向一望,頹然閉眼,再被提回半空。李思明於是又軟趴趴地不動了。

李思源含淚道:「爹,看樣子沒辦法了,讓三弟養着那人總比又變成活木頭好罷。」李思賢也道:「爹,看來是命中注定。」

東郡王仰天長嘆道:「冤孽啊冤孽!本王造了什麼孽,竟將小畜生生養至如此~~」老眼蓄淚,黯然閉起,「罷了,烏龜王八都是命,隨他去罷。」吩咐道,「帶郭大夫去柴房,看裡面那人還有救沒。」

稍時三四個人半推着天樞進來,東郡王斜目望了望,重重一哼,拂袖而出。慕若言被推到我床邊,看見床上李思明的慘況,神色微動。倒比以前的天樞有人情味。

李思源在床沿道:「三弟快醒醒,你念着的人來了。」

衡文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肩膀,「下去表現的時辰到了。」猛一掌將我拍下,栽進李思明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