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6章

大風颳過



本仙君動一動,半睜開眼,再有氣無力喃喃道:「若言~~若言……」顫巍巍虛抓兩把,竟抓到了實物,冰涼且有些硌手,是慕若言的手。

我抓這兩下只是做做樣子,沒想到竟然抓到了,正琢磨如何繼續時。眼前金光一閃,又上了半空。

本仙君眼巴巴看着李思明頭一歪再癱到床上,左手還攥着慕若言的手。

衡文悠然道:「甚好甚好。」

第十三章

李思源在床前咳嗽一聲道:「三弟你好生養着,二哥和大哥明天再來看你。」回頭向李思賢遞了個眼色,李思賢急忙道:「是是,三弟傷得不輕,方才在正廳上了藥,正需靜養。爹也先回房去歇着罷。」又轉頭向小廝丫鬟道:「不相干的都散了,其餘的在門外好生守着,藥來了再服侍三少爺喝。」

東郡王斜目向床上一瞟,大嘆一聲,摔袖出門,其餘人做鳥獸散。李思源偏偏磨到最後,拐了一腳轉回床邊,嚮慕若言拱了拱手:「家父生性梗烈,三弟又份外讓他老人家操心,今日氣上了頭,極對不住公子,望公子諒解。」方才出房去。

房門合攏,房裡的人只剩下天樞和李思明。我向衡文賠笑道:「待我下去附個身,將天樞的手鬆了,你再提我上來成麼?」

衡文半揚了眉稍道:「你急什麼,好容易抓到了手裡,怎麼着也多抓一會兒,四下無人,看天樞要怎麼對你這位李三公子。」

本仙君只好嗬嗬了兩聲,看慕若言在床前站着,雙眉微有些蹙,望着床上脊背向上一動不動的李思明,彎下腰輕輕扳開李思明的手指,將手抽了出來。拿起床側的薄被,輕輕蓋在李思明身上。

衡文笑嘻嘻看了看我,「一床被兒蓋上,此事前景無限。」本仙君被他這一看,沒好意思地乾咳一聲,打個哈哈,「天樞星君在天庭一向甚有憐弱的心,做了凡人此愛好也未變。」

片刻後,小丫鬟叩門進房來給三少爺送安神寧心的湯藥,理所當然一般遞到慕若言手中,道勞煩言公子餵少爺喝下,奴婢先告退了。福身而退。

慕若言捧着藥碗站着,本仙君忍不住探了探頭,方才天樞動手給我蓋了蓋被子,本仙君心中竟有半絲愉悅。此時李思明活死人一樣再床上,不知道天樞用什麼法子餵藥?

衡文在本仙君背後陰惻惻道:「你脖子伸得拱橋一般,在等天樞對着嘴給你餵藥?」

咦?本仙君記得衡文清君沒習過讀心術。

衡文拖長了音道:「做夢罷。」一把將本仙君再推個跟頭,跌進李思明身軀,「老老實實下去喝藥。」

本仙君只有再撐開眼皮,做出掙扎醒來的形容。附身成李思明,立刻覺到了方才被打的棒傷疼,有氣無力喊了一聲若言。聽見慕若言清冷的聲音道:「藥來了,先喝些罷。」

唔,本仙君就是來喝藥的。不過喝藥之前,先還要把戲唱一唱。我掙起半個身子斷斷續續道:「若言~~若言~你還在~~我爹他沒~他沒為難你罷……」

慕若言一言不發將藥碗端過來,我撐起半個身子接了碗往嘴裡倒,碗空了他伸手來接,再放回桌上,將房門打開,小丫鬟立刻進來收碗。我奄奄一息地吩咐道:「慕公子正病着,先讓他去東廂休養,等本公子傷好了再說罷。」小丫鬟答了喏。

我再被衡文提上半空。讓李思明在床上趴着,本仙君偷得閒散幾日。晚上在衡文房中睡覺,白天隱了身形在王府里逛一逛,再化個別的模樣到街上逛一逛。每天進李思明身軀幾次,清醒片刻,喝藥吃飯,解決內急。

衡文這幾日卻忙,東郡王對這位幕仲趙先生極看重,每日邀他與兩個兒子共在書房商議大事。以天下形勢論謀略。本仙君隱在衡文身側去聽過一回,頗無趣。很沒義氣地丟下衡文到街上聽小曲去了。衡文對此事情頗耿耿,當天晚上不讓本仙君在他床上睡覺。

我只好站在床頭向他賠笑臉:「露重夜清冷,衡文清君忍心讓仙友露宿在樹杈上乎?」

衡文陰着臉道:「東郡王府空廂甚多,哪裡找不到一間睡。」

我搖頭:「空廂多,有床有被的少。」

衡文道:「那便去做李思明,臥房裡好大一張床。天樞的東廂床軟被厚,也是個好去處。」

我苦下臉,「做李思明背痛,和天樞睡頭痛。」涎笑搭住衡文的肩,「縱天下枕席千萬,在下只渴慕清君一榻。」

衡文嗤道:「你說這話倒不怕上誅仙台了。」本仙君順利進了被窩。

李思明不愧為本仙君化身,傷好得飛快。四五日上就散淤青結痂。

他一好,本仙君的閒散日子便到了頭。重做回李思明,重睡回臥房的那張大床,重新把天樞挪回身旁。

我真身在外東飄西盪這幾天,也飄去看過幾次天樞。他每天吃不了兩口飯,看幾卷經史書冊,在院裡對着水池天邊小杏樹思念單晟凌,自己和自己下一兩盤圍棋。也怪不得他生病。每天這麼無趣地過着,憋也憋出病來。

我將天樞挪回臥房後,他每天晚上還是咳嗽。還不咳出聲來,把口掩得緊緊的悶聲咳。單薄的身子顫得本仙君惻隱心大起,將他扶起來拍脊背順一口氣,開門吩咐沏了壺熱茶倒給慕若言喝下,真心道:「想咳就別忍着,我睡覺不怕驚。」慕若言順從地喝了茶躺下,我嘆口氣,也躺下。

頭隱隱做痛時又聽見幾聲蚊蠅似的呼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幾日未見的命格老兒,過來了。

他一來,定是又有新的缺德活兒讓本仙君接。

果然,在房頂上,命格星君先假惺惺地問了問本仙君棒傷好無,我含笑道:「挨棒子乃是星君安排的,棒傷愈不愈盡在星君掌握中,何必多此一問。」

命格星君乾乾一笑,才切入正題。「五日後半夜亥時,單晟凌到東郡王府劫慕若言,替慕若言擋了李思明一劍,負傷隻身逃脫。」

唔?我李思明不是愛慕若言。怎捨得拿劍捅他?要捅也是捅單晟凌罷。

命格老兒掂須道:「元君啊,凡人的情是個最難用常理思量的東西。種種情又不同,有那為了情連自己也不顧的,也有求而不得生恨欲毀的。」

本仙君明白了,這一劍乃是為了以本仙君狠毒的情引出南明帝君感天動地的情。一劍下去,天樞與南明的情更深,天樞對我恨更切。

狠毒就狠毒罷,恨就恨罷。反正本仙君幹得不是好事,也從沒指望落出好來。

玉帝真不錯,讓我能得機會捅南明帝君一劍。在天庭上時,本仙君發狠說恨不得捅南明帝君一刀的話一定被玉帝聽見過。玉帝英明。

我聽完命格老兒陳述,欣欣然欲下房,忽然想起來一事:「天樞夜夜在床上咳得我不得安眠,可能替他治治肺癆?」

第十四章

命格星君面有難色:「玉帝曾下令,天庭眾仙不得以仙術干預天命……」

我道:「若有凡間的法子治得好,能放個人情治上一治麼?實在是聽了那個聲兒就頭疼。」

命格捋着鬍子思量片刻,本仙君再道:「玉帝也說過,此世罰天樞和南明歷盡情劫。肺癆不算在情劫裡頭,治一治並無甚大妨礙。」

命格終於松下口氣,「也罷,只是元君萬不能動用仙術。」

我嘿然道:「看我眼下的情形想動仙術也不方便罷。」命格呵呵笑道:「新近卻是委屈元君了。」老頭兒會做人情,允了本仙君此事,又讓捎話問衡文清君安好。方才乘風歸去,剛飄上去,又落下來,在正欲下房的本仙君身後高喊:「宋珧元君,且住一住!」氣喘吁吁,從袖中摸出一塊青銅八卦牌兒,遞到本仙君手中。

「此物喚做離神符,是太上老君的寶貝,特意為元君預備的。天樞轉世與元君都在東郡王府中,現下更住着衡文清君,恐有山精野怪作祟,此物可讓元君出得真身,以防萬一。不過每月只能使三次。元君須慎用。」

我揣起牌子,「只能用三次,忒少了點。」命格對本仙君挑三揀四的態度甚不以為然,絮絮叨叨了數句後,再說了怎麼個使用法,才又乘股風兒回天庭去了。

我附回李思明身,慕若言已睡着了。夜裡聽着他的呼氣聲細弱且不甚長。無病無痛長大不容易,但在錦繡堆里長大,身子弱成他這個樣兒也不容易。他這二十來年,究竟是怎麼過的。

我合眼沒多長時間,他又咳醒過一回。我扶他順了順氣,下床摸一摸桌上的茶壺還有些溫熱,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了,睡下後才又安穩了些。我將他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在枕處掖嚴了,方才合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東郡王不在王府內,方便本仙君趁上午去找衡文。房裡沒尋見,四處找了一找,遠遠看見人在後園的八角亭中坐着,身邊依稀有東西在蠕動。待走近,原來是晉寧蹲在衡文身邊的石凳面上,貼着衡文扭來扭去。正納悶這幾日不見他到涵院中鑽,原來是纏上了衡文。晉殊在另一側老老實實地坐着,也大着膽子用一隻手扯着衡文的袖口。本仙君靠近亭子,只聽晉寧正向衡文道:「……趙先生,我以後背文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問你好不好?」衡文手裡還握着一卷書,應該是正看時被小混帳鑽過來纏上。我再向前兩步,衡文尚未答話,晉寧又笑嘻嘻地道:「先生,我學過一樣功夫,先生要不要試試看?」

衡文笑道:「你還會功夫?很了不得啊。演一招先生看看?」

晉殊滿臉焦急扯了扯衡文的袖子,晉寧的小爪子摸上了衡文的肩,「先生,我這本功夫是和小叔叔學的,叫渡氣。唔……」臉正湊上前時,本仙君箭步上前,在衡文鼻子尖的半韭菜葉前將小禍害一把拉開,擱上地面。粗起嗓子道:「小叔叔找趙先生有事情。去別處玩。」

衡文清君的油水,本仙君幾千年都沒揩過,竟然險些讓這小崽子揩了去。

晉寧哭哭啼啼地跑了,晉殊戀戀不捨鬆開衡文的袖子,垂頭小步跟在晉寧後面出亭子。我長舒一口氣,「萬幸。」

衡文放下書卷望着我道:「小孩子貪玩,計較什麼。」我咧嘴笑了笑。衡文今天心情看起來甚好,含笑問本仙君有何事。我道:「也沒什麼事,」將命格昨晚的話說了一說。衡文道:「命格星君寫冊子一向愛偷懶省事,辭不達意還罔生歧義。只盼他這次寫得清楚點,別節外生枝。」

話勾起本仙君的舊傷,我頓然道:「是了,誰曉得他在冊子上怎麼寫。別到了最後變成南明刺了我一劍,那可冤枉大了。」

衡文似笑非笑道:「到時候你血流倒地,說不定天樞的心便從此動矣。正如你前日說,天樞素有憐弱之心。」本仙君打了個寒戰。衡文搭住我肩道:「嚇你罷了。放心,那時候有我,你怎麼會傷。」我苦笑道:「倒不怕他傷,只怕命格說的日期準頭有限。說是四五日後,保不准今天晚上就來了。」

結果,當天晚上,本仙君睡在床上,眼睜得像銅鈴一般,惟恐有什麼動靜。睜到三更後,除了天樞的咳嗽,什麼都沒有。一個沒撐住,就睡了。

連着一兩日,本仙君白日到處打聽名醫替天樞治病,晚上提心弔膽惟恐單晟凌不按時辰殺進來,元氣大損。半夜不敢睡,倒方便我替慕若言順氣端水。我這幾日拿補品日日給他調理,晚上咳嗽也少了些。慕若言的手多了些熱氣。某夜我端水讓他喝了後上床,他在枕上輕輕說了聲多謝。本仙君辛酸老淚莫名欲淌。

命格老兒通報後的第三日晚上,三更時分,烏雲壓月,陰風大起。本仙君聽得窗外悉悉索索,有些不尋常動靜。

本仙君難道真沒看錯命格老兒,單晟凌不按時辰進王府來了?

我將胸前的銅八卦牌合在雙手中心,默念符訣。一瞬間脫得真身在半空,悄悄潛出去。

門外腥風陣陣,院中影影綽綽一個人形飄在花叢中,間或幾聲媚笑,猶如淒風號號,是女子的聲音。

原來是本仙君猜錯了,命格老兒個烏鴉嘴。

不是單晟凌來了,是妖怪來了。

聞這股腥臊味兒,是狐妖罷。

那狐女去的方向卻是衡文的臥房,修行不到千年的小毛團兒卻敢自己撞到上仙手上去。本仙君懶得費工夫追他,索性瞬移到衡文門前,等她送着過來,母狐狸乖覺,一眼看見本仙君,嬌笑道:「啊呦,院裡的仙家可真多。」

按照天庭的規矩,見到這等小妖怪,不能立刻就殺,要先講一番道理。

於是本仙君沉聲道:「妖孽,本仙君念你亦有心向道,不忍將你打回原形,若你能棄邪路,修正法,數劫過後或許能修得仙果,得入天庭。」

狐女道:「哎呀,老道士羅嗦,沒想到你這個年輕的小神仙也羅嗦。奴家只是想與房中那位仙君得宿一夜鴛鴦,沾些仙露。罷了,反正已有占先的了,奴不與你羅嗦,後會無期。」擰腰一道烏光,向正南去。我抬手一彈指,只聽烏光里一聲慘呼。已是留了些情面,能不能殘喘一命還要看她造化了。

衡文的房中妖氣沉重,我正待破門而入,忽然想起留下天樞在房中。他是星君轉世,定會引妖孽窺覷。衡文仙術遠在我之上,房中無甚動靜,料想他沒什麼。本仙君向門縫道:「衡文你先自己對付着,我看了天樞再來幫你。」

徑直縱光回涵院臥房,慕若言在床上沉沉睡着,還好沒什麼。本仙君畫了道仙障將他罩嚴實了,方才又向衡文房中去。

腥風更濃,衡文房前妖氣沉沉,房中仍無動靜,我大覺不妙,隱去氣息閃進房中。

熒熒紅光中,一個人影摟着衡文站着,低聲道:「我自從見到仙君後,就日夜思慕,不能自己。我知道我這個妖遇上仙君只有死路一條,我來此處就沒打算留着性命。只望……」舌尖在衡文耳邊輕輕一舔,「只望仙君能允我一夜。仙君可知道,這世上最美妙之事,究竟是什麼趣味麼……」

本仙君聽了這許多,居然沒動。

因為本仙君傻了片刻。

銀白如雪的長髮,斜飛的妖媚雙眼,是頭白狐狸精。

狐狸身上白袍子懷抱大敞,露出精練的胸肌,十分要命。

更要命的是,這是頭公狐狸。

第十五章

本仙君一邊驚訝,一邊現身:「毛團,你在做甚?」

狐狸是頭情種,摟着衡文,把本仙君當團氣。狐狸爪子摸着衡文,分明是摸給本仙君看。

衡文,衡文神清氣爽,且未受制,從我進屋的剎那就該曉得了,直到我現身,雙眼只看着那狐狸,由着狐狸動嘴動爪的給我看。

難道衡文看上了毛團?

至於麼?狐狸精固然模樣不錯,怎能比得上本仙君的倜儻。

就算這雙丹鳳眼,也因男女而宜,種種不同。長在女子臉上,那叫做勾魂攝魄的丹鳳美目,國色天香,入詩入畫;生在男人臉上,就是一雙雄赳赳的丹鳳怒目,恰似棗紅麵皮的關二爺。

本仙君欽佩狐狸的膽色,本不欲出手太重,奈何狐狸得寸進尺,越摸越不是地方,我一個沒留神,念了個電訣,一道天閃喀地打向狐狸的天靈蓋。狐狸有幾年道行,閃身躲避,籠起妖氣來擋。倒是擋去了大半,踉蹌退了一步,哇地吐出口黑血,靠在桌邊大口喘氣。

我站到衡文身側點亮油燈,狐狸抬着一雙幽怨的雙眸看衡文,又頹然閉上,「原來仙君是拿我做幌子,罷了,能親近仙君一次,心已足矣。」再睜開雙目看我,「你拿我罷。」

衡文上前了一步,站在我身前道:「此事不怨你,你走罷。方才是我起興要耍弄這位元君,才借你一用。現在想來,將心比心,我這樣對你實在不該。」

狐狸擦了擦嘴角的血絲,慢慢站直身,雙眼哀愁,「仙君又在戲耍我罷,像我這樣的妖精,在仙君口中不過是個成了人形的毛團,我對仙君做那些事你也定覺得污穢齷齪。我來便沒打算留着命,能死在仙君手上我就滿足了。」

何其動情的言語,本仙君忍不住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