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7章
大風颳過
衡文再上前一步,與狐狸不過一尺的距離,緩聲道:「你和我說那些話,其實我心中有些歡喜。幾千年來沒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不能應你,卻不是因為我是仙。」輕笑了一聲,「你其實並未做什麼,我向你賠個不是,回去養傷罷。」
狐狸尖尖的耳朵顫了顫,低聲道:「前些日子仙君下界,就落在我修煉的山旁,我本是貪圖仙君身上的仙氣,近處一看,卻再也忘不了仙君,方才尾隨至此,今夜唐突。仙君方才的話,其中含義我已明了。只是……」雙眼含着眷戀,深深盯着衡文,「倘若我有朝一日得成仙果,能否與仙君再聚雲淵,暢懷一飲?」
衡文頷首道:「好,我答應你。你可要記住,我虛銜衡文清君。」
狐狸的眼眸亮了亮:「原來是司文的衡文清君。也煩清君記得,我叫宣離。」
本仙君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在下宋珧元君,你若成仙后想報今晚的一擊之仇,也可以來尋我。」狐狸的耳朵抖了一抖,爪子連抬都未抬,看來我方才在衡文面前喊他毛團,傷他頗深。
本仙君向來大度,不同他這毛團計較,看他抽身欲走,忙趕在前面講一句不得不提醒的話:「毛團……啊,是宣公子,你性喜斷袖,不會去滋擾尋常女子,修那采陰補陽的邪法,這是好事。說不定正因如此你才有仙緣,但千萬不得做那滋擾清秀男子的邪事。需知以陽補陽反為虧,修道一途講究清心寡欲,神清則氣明,氣明則……」
狐狸化風而去,將本仙君未完的話沒入夜色。
難得本仙君論道,他卻不聽教誨。衡文揚眉道:「你成日絮叨你這個神仙是白撿來的,居然論起修行之法頭頭是道。」
我嘿然道:「天上幾千年,滿耳朵灌的不都是這個。毛團今晚揩足了清君的油水,再聽我一番教誨,足可受用百兒八十年了。」侍侯慕若言成了習慣,看見衡文的前襟被狐狸扒開些許,忍不住湊手去攏了攏,「我守在清君身邊幾千年,這些天還每晚睡一張床上,我還沒幹的事情,倒叫一頭毛團全乾了,心中甚痛甚痛。」
衡文似笑非笑盯着我,「那你我做些它沒幹的事情可好?」
緊挨在我身邊,面孔緩緩湊近,軟且溫潤的雙唇驟然觸壓上來,本仙君打了個激靈。乖啊,玉帝命格,說不定正在天上看着。
但有些事情,也只由得你片刻清醒,如身在湖水中,焉無不濕衣裳的道理。
衡文與此道生澀,細噬舔觸只由着性子,越發得誘人,我忍不住摟緊了他身子,回占先機,只覺得那柔軟的雙唇如潭水,甘心溺在裡面。等抬起頭時,衡文微微睜着眼,燈光下含着迷離,潤紅的雙唇引了一抹笑,忽然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原來是此種趣味。」
這一句話着實要命,本仙君幾欲像那頭狐狸一般蠢蠢欲動,拿舌觸了觸他耳邊。懷中的身子微動了動,幸虧在此時,本仙君多年修為翻上靈台,及時清醒,握住衡文雙肩送出三寸。
衡文屏眉道:「怎了?」r
我苦笑:「再下去就要上誅仙台了。」
衡文後退些許不以為然道:「若真的如此,你替天樞渡了那麼多回氣,早被拿回誅仙台上砍回八塊了。」
本仙君默默斟杯涼茶,灌了下去。
衡文坐在床邊,摸起破摺扇晃了晃,「只是一時趣味,並不當真。便是真做了甚麼,不是還有房中雙修之術一說麼。」
我默默放下茶盅,衡文道:「怪不得你說命犯孤鸞時,每每神情頹然,原來人間情事亦有無限妙處。」他悠然似有神往,本仙君心驚膽寒,「清君,你我下界可是要替別人設情劫的,萬不能節外生枝,賠進去什麼。這種事情,如果沾上了,就知道被它折磨比受天下所有酷刑都厲害。」
衡文清透的雙目盯着我,「放心罷,我只是略有好奇,泛泛探知。卻是你,說得倒像你正被折磨着似的,莫非你瞞着天庭,竟動了凡情?」
我乾乾一笑:「哪能~~當年的事感慨而已。」對衡文道了聲好睡,回臥房去了。
附回李思明身軀,料想不多久天也該亮了,天樞睡得很熟,許是我設的仙障與他的仙氣融會,寧了心神。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方才親過衡文,本仙君睡得着才怪。
當年在天庭第一次見衡文,是什麼情形來着?
本仙君新近,十分思舊。
第十六章
想我第一次見到衡文時,只覺得這位清君的排場比天樞星君還要大。
當然,衡文清君也確實比天樞星君的位次高了些許。
當時我剛拜會過天樞星君,得了冷冰冰一點頭。仙使引我一路行去,道是去拜會衡文清君,仙使對我道,這位清君司掌文宗,與幾位帝君位階相等,我虛心豎着耳朵默記。將到衡文清君的微垣宮前,只見仙者眾眾正向另一方去,仙使道,你卻不巧,衡文清君恐怕有事出門。遙遙指給我看,眾仙簇擁的幾人,左右隨侍的是文武兩位魁星,後面三位是掌案文君和文昌文命兩位仙君,中間那位便是衡文清君。我極目望去,只看見一個漸行漸遠的淡紫身影,風姿纖雅,倒與那位天樞星君的背影有幾分相似,只是天樞星君還見了個臉兒,這位衡文清君連面都未見到。
只得奉了一張名帖與微垣宮外的小童,再去拜會其餘仙僚。
幾日後,天庭上眾仙約莫拜會完畢,我每日出門四處遊蕩,熟悉路徑。那一日到了蟠桃園不遠處的一方蓮池邊。天庭的蓮花四時常開,一朵朵擎在水面上,亭亭然。池邊雲靄浮動,荷香陣陣,引人沿着池邊一步步走,細細賞玩,走到雲靄深處,卻看見一塊大石鋪着紙,有一人半蹲半跪,正揮毫作畫,想來是畫這池蓮花。
我走得近些,道了一聲叨擾,那人側過頭來,手中的筆信手一甩,他噯呀一聲,墨點濺了我一袍子,忙起身拱手笑道:「一時未留神,抱歉抱歉。」
我呆了一呆,倒不是因為衣裳上濺了墨,而是那人清雅如蓮的好相貌。
後來衡文曾問過我,「你那時看見我,在心裡把我和天樞比了沒?」我老實答道,「比了,明知道你衡文清君的模樣天庭沒人比得上,又何必多此一問。」衡文笑得受用。
那時候他看起還半像個少年,頭髮松鬆散在腦後,只在發尾綁了根帶子,穿着一件麻色布袍,袍角掖着,袖口捲起,我在心中猜測,他是哪位仙君座下的仙童,還是個和我一樣的散仙。
他滿面歉然地道歉,我忙回禮道:「無礙無礙,原本就是我唐突,耽誤了你作畫。」抖一抖袍子再笑道,「在凡間就常說得染丹墨三日文香,何況此次染得是仙墨,更可算雅事了。」
他雙目亮了一亮:「哦?凡間人竟是這樣說麼。我未見過你,你竟是從凡間新上來的麼?」
我道,「正是。」
他笑起來,「可正好,我生在天庭,從未去過凡間,日後凡間的逸事還請你多和我說些。」
我那幾日拜會仙僚,說得都是虛應客套的言辭,覺得這個半像仙童的小仙說話甚是親切,於是道:「自然,只是我一絮叨容易沒完沒了,你聽久了莫嫌煩。」
他笑得更深,我低頭看石上的畫,寥寥幾筆,已勾出一枝蓮花的輪廓,風姿躍然,誠心贊道:「好畫。」
他聽了像很喜歡,道:「你看得上這幅畫,等畫成後我便送給你,只當成是袍子的賠罪可好?」
我道:「求之不得,我卻賺了。」看他蹲下挽袖勻墨,欲要再畫,便道:「我在這裡,恐怕打擾你作畫的清靜,先告辭了。」
轉身時,聽他喊了一聲且請留步,我回頭,他側首望我,「你叫什麼?」
我道:「在下宋珧,齊楚燕趙韓魏宋的宋,王兆珧。」
當時只說了名字就走,沒想到,第二日晚上,他居然在玉帝賜我仙府的後院中,笑吟吟和我打招呼,「宋珧。」見我愕然,從袖中取出一副捲軸,「畫已裝裱好,給你送過來。若從前門進一層層通報太麻煩,於是直接進後院來了。」翻牆入院,他倒不客氣。我接了畫軸,想起有玉帝賜的兩瓶瓊釀正愁無人共飲,便留他一起飲酒,他點頭相應,並不推辭。於是就在後院的石桌上擺了兩盤仙果點心,夜色中對飲。我還徒生感慨,「若在凡間,夜晚吃酒抬頭可見明月,照了人影成一雙,卻是一件雅事。如今在天庭,想看看月亮,只好跑到廣寒宮門口看。還怕去得勤了眾仙當我想調戲嫦娥。」
他問:「在凡間看月亮是什麼模樣?」
我拿手一比,「上月彎下月殘,每月只有十五十六兩日是圓的。每年八月十五最圓。所以人間叫此日為仲秋節,又叫中秋。不過最圓的時候,也只有這盤子那麼大。人間仲秋節時,都在桂花樹下擺酒賞月……」
就這麼一杯杯喝,一點點講,他聽得甚有興味,我也講得甚有興味,終於飲到大醉,後院中有條石榻,索性都滾到榻上睡了。第二日天大明,估計昴日星君已出東天門當值了一個時辰,方才都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他衣發凌亂向我一笑,「昨夜飲得好盡興。」
我對他的樣貌還沒看熟,又呆了一呆,也笑着接道:「當真當真,我到天庭第一次喝這麼痛快。」
他整了整衣衫,「只是我要先告辭回去了,昨夜未回府,恐怕他們到處去找。」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是了,竟忘記問你叫什麼。」聽他說回府,真是哪位上君座下?
他道:「哦,是,你沒問我竟也忘了說。我生在天庭,所以沒有名姓,只有生來就有的一個虛銜。」
「我虛銜衡文清君,你喊我衡文罷了。」
我站在石床邊,傻了。
天隱然已亮,我在床上又翻了個身躺平。唉,想那時,衡文清君仙術正嫩,所以身量比本仙君還低了些許,帶着些少年單純氣。幾千年過去,如今在廂房裡躺的那位衡文清君比起當年……滄海桑田啊滄海桑田。
本仙君側過身,打量枕邊那張熟睡的容顏。幾千年,天樞星君卻沒有什麼變化,就算如今轉世成這個病秧秧的慕若言,本仙君眼前這張從容闔着雙目的清秀睡顏,依然還是那個天樞。
瞧着瞧着,本仙君的頭開始隱隱做痛。
明天後天,南明帝君該出來了罷。天樞啊,你的相好要來了。
他二位在天庭有私情時我竟從未看出過端倪,兩位上君在殿上相見,都是你拉着一張威嚴的臉,我寒着一張清冷的臉,其實內心處都是波濤暗涌,多麼辛苦,多麼難受。
我望着天樞的睡臉,悅然一笑,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天樞和南明在王府園中本仙君眼皮底下相見,會是什麼情形。
第十七章
第二日天色微陰,和風有點小涼,我怕成天在房裡悶壞了天樞,與他同在涵院中透氣。幾個小丫鬟乖巧,落月捧了一副棋,本仙君與慕若言在石桌上對弈。
兩局三局,索然無味。
所謂下棋之趣味,就是要與那對面同下的人為着一子兩子的得失,三分兩分的局面你爭我奪。你喜我怒,你洋洋得意我森森冷笑,彼時抓耳撓腮它時冷汗潸潸躊躇難下,圖得就是這個樂子。
但是慕若言下棋,面無表情。你吃他一片子,他文風不動;他吃我一片子,依然文風不動。贏了輸了一張面孔,本仙君十分氣悶。
當年在天庭的時候,本仙君也曾與天樞星君對過幾局,倒不是現在這副樣子,你將他逼死了,他也眉頭微蹙,略做沉吟;我入瓮中時,他雖不喜於色,眼稍眉底,卻也有幾分笑意。雖不多,總有些喜怒。如此一比,木雕似的慕若言又與當年的天樞略有不同。
我還記着,有一回在南極仙翁處偶遇,本仙君與天樞對弈,那一局我異常不順,處處受制,使盡渾身解數也未扳回局面,只得愴然摔下棋子,唏噓認輸。天樞當時手指中還夾着一枚白子兒輕輕敲着棋盤,聽我認輸,莞爾一笑,細長的手指拾起盤上的子兒分裝入簍。天樞星君平時清冷冷的,那一笑,倒真不清寒了。
我瞧着眼前的慕若言,天樞轉世一遭,連身上僅有的一點暖氣也轉沒了。慕若言便和今天的小風一樣,雖和緩,就是透着涼。
慕若言抬起清透的雙目向我面上看來,我想得出神,被他一看有些怔忪,片刻才恍然明白,忙訕訕笑道:「走了神,忘記落子了。」隨手將手裡的子兒落下,慕若言卻終於動了動神色,「李公子下得是白子,怎麼落了黑?」
我臉皮微熱,剛才吃慕若言數子,收子兒時候窺他表情,沒留意走了神,手裡還捏着枚黑子,剛才一糊塗就落了。撿起來,越發訕訕,「發昏了,發昏了。」
只聽見遠遠一聲緩緩道:「不是發昏,是閒看花時風也醉。」
本仙君咳嗽一聲,見那襲青衫徑入院來,丫鬟道:「少爺,趙先生來了。」
我心道廢話,趙先生都站到少爺的面前了,少爺能不知道他來了?
「趙先生」對本仙君拱手,客客氣氣道:「冒昧來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趙先生客氣客氣,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
衡文今天過來,一定是奈不住好奇來看天樞星君的。
本仙君揮手讓侍侯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裝出一副略帶疑惑的眼神,理所當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聲,「若言,這位是趙先生。趙先生,此是……」
衡文客客氣氣對天樞籠手一拱:「在下趙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擾言公子的棋興,望言公子莫怪。」一雙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樞。
慕若言拱手還了一禮道:「趙公子客氣,若公子不棄,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兩個字萬當不起。」
衡文看天樞本無惡意,但天樞此時的境況,見外人只能將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來些。又有風過,慕若言輕咳兩聲,應該是把剩下的咳嗽費力咽了,又勉強向衡文笑道:「些許失儀,見笑了。」
衡文道:「在下是有點小事來尋三公子,便不打擾言公子歇息。」暗暗將我袖子一拉,我隨他走到十來步外,低聲道:「你怎的過來了。」
衡文在我耳邊輕輕道:「南明帝君來了,就在前院。」
本仙君驚詫,「啊?」衡文道:「噓。要裝做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樞氣色不好,你先讓他進臥房歇息片刻罷。」
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邊收棋子。我道:「你進臥房看書歇息片刻罷,讓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放下棋子道:「我收便好,什麼都不做,便如同廢人了。」
話說得本仙君心中很不是個味兒,只得由他在院中,我與衡文匆匆趕往前院。
路上我問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膽,頂着南郡將軍的名頭公然到東郡王府?」
衡文笑道:「單將軍痴情且有謀略,怎麼會幹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
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驚。
十來個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內院總管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捻着山羊須子,在這些人前來回踱步。
那十幾人是東郡王府新篩選入的家丁。
其中一條偉岸身影,身穿破衫爛褲,足登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單晟凌爾。
本仙君曾設想無數種單晟凌潛入東郡王府的情形,命格老兒告訴我他是半夜搶天樞,我便當他出現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風高時。翻牆破門鑽狗洞施展輕功落在房頂再飄然而下……種種可能都想過,萬沒想到他會在晴天白日下賣身做家丁進了東郡王府。
南明帝君還真他玉帝的痴情。
本仙君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