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債 - 第8章
大風颳過
南明帝君就這麼賣身進來了,東郡王府的總官就這麼收他進來了。
王府總管的眼睛是怎麼長的。
單晟凌與他是南明帝君時的模樣無甚大差別。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兩道斜飛的漆劍眉,一雙精亮的老鷹眼。雖面有塵污頭若鳥巢,站在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豬群中的一頭野豬,一望即知非等閒。這種人怎麼可能是個賣身當家丁的。
難道是因為命格安排?
總管拿出名冊,開始分點記錄。本仙君緩步踱過去,總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貴安。」
三公子一出口,單晟凌兩道刀一樣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過來。我只做沒看見,點了個頭,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
總管答是,本仙君踱到眾人前,裝做一一審視,踱至單晟凌身邊,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尋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為不辜負玉帝囑託,本仙君要派他去做個甚麼差事,讓他見得着天樞卻不能碰,兩兩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門的平常進不了涵院,南明忒威猛,做不得小廝,思前想後,只有一樣差使能讓他入得了我院,見一見相好。
我沉吟完畢,向身側的總管道:「此人,暫時讓他倒各院的夜香罷。」
晚上,本仙君摟住天樞道,「近日天寒,我與你同被而眠。」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畢,裝做去後園吸晨氣,避開眾人耳目閃進衡文房中,恬着臉讓他將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軀。衡文欣然為之,再欣然與我回涵院,隱在半空看熱鬧。
單晟凌身着家丁行頭,正在院中牆角處清點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間,無意抬頭,恰望見廊下嬴弱的單薄身影。他似有所覺側過身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天地凝固。
梁山伯與祝英台相會在樓台。
第十八章
記得本仙君當年還是個人的時候,有個屢試不第的窮酸曾托人遞了幾首酸詩給我看,以示他的才華。當時我尚未傷情,看那怨詩愁句樂了一下就罷了,記得有兩句寫一個閨中怨婦的眼,說「近看秋水遠看山,棠花夜重露潸潸。」將我看得大驚,近點看像水遠點看像山,半夜看像兩朵滴着露珠的海棠花,這樣的一雙眼長在人臉上,該有多麼嚇人。
我將想法如實的一說,代獻詩的人沒言語就走了,再將原話轉與那寫詩的人聽,據說那窮酸攤開詩稿狂笑三聲,一口鮮血噴在紙上,拂袖而去。再據說是進了深山老林或修道或參佛去了。
此時想起,我當年真是做孽,因為不學無術,將一個大好文人逼進了深山老林。這兩句詩寫得何其精闢,將其放在此情此境,何其妥帖。
天樞的雙目如近看的秋水,南明的兩眼是遠看的禿山。這廂盛着說不盡的淒楚哀傷思慕欣喜與綿綿情意,那廂裝着沉甸甸的思念與光禿禿的情。
望,也只是那麼一望。單晟凌拎起恭桶面無表情地出了院子,慕若言故做鎮定地回頭,臉卻不免白了些,剛抬步時還有些身顫。
衡文道:「被棒打的小鴛鴦確實挺可憐。」
我道:「而且打鴛鴦的那根大棒也讓人恨是罷。」
衡文打了個呵欠,「南明帝君卻沒什麼資格怪你,他當年做棒子的時候,下手可比哪個都很。」側目看了看我,「青童和芝蘭的事情你還記恨着罷。」
我冷笑,「怎麼能忘。」
青童是東華帝君座下一個送信的童子。東華帝君與衡文交情甚好,帶攜的常下帖請我去會會棋局吃個閒茶。都是青童來送信,來來去去的就熟了。青童乖覺伶俐,因送信得以在天庭各處走動,誰料想竟一來二去的和披香殿的一個小仙娥芝蘭有了私情。動了凡情,做了些天庭不該做的事。某天密會的時候不幸被當值的天兵抓個正着,一層層直送到玉帝面前。本來有東華帝君衡文與我說情,看玉帝的意思,也是粗略罰一下,貶到凡間就算了。偏偏南明帝君越眾而出,說天庭自有規矩,不可因情面姑息,當按天條嚴辦。靈霄殿上,昂然陳詞。玉帝就將此事交給南明來處置。南明吩咐將青童和芝蘭被押上誅仙台,斬斷仙根,投入畜生道,若青童生為狡兔,芝蘭定生做猛虎;芝蘭為螻蟻,青童就是穿山甲;青童做蝦米,芝蘭定是吃蝦米的魚。如此這般互殘互克九世後方能為人。仍是互為仇敵,命無姻緣。
南明帝君當時不敢得罪東華與衡文,在靈霄寶殿上給本仙君按了個罪名,叫做鼓惑協從罪。說我身無修為凡根未清,大有暗示玉帝是本仙君教唆青童去調戲芝蘭的意思。
誰能料到,就是這麼一位南明帝君竟和天樞星君有了私情。他落到如今地步,本仙君難免要說他一句現世現報。
南明啊,你與天樞兩兩相望着實動人。你當年下令將青童與芝蘭拋進畜生道時,可曾想過會有這一天?
我道:「想起青童和芝蘭,就覺得玉帝這麼罰南明帝君挺公平。但這種缺德事天樞並沒有做過,偏偏他受得罪比南明多得多,又不公平。」
衡文道:「你說此話又不怕被玉帝聽見了。」
一前一後盪回衡文房內,本仙君又成李思明。衡文要去東郡王處應個卯,我自回涵院。慕若言握着一卷書在房中坐,眼卻不在書上,不知望着何處神遊。
本仙君上前道:「若言神色恍惚,思鄉還是思人?」
第十九章
慕若言臉上寫着思人,嘴裡道:「整日閒坐,偶思舊事。」
我在他對面站着,陰聲陽氣道:「哦,是當年與那故人的舊事罷。」慕若言不言語,本仙君將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書,竟是卷高常侍的詩本。李思明的臥房是間半鏤空檀木隔兩進的疊間,內設床帳,外間有些古董玩器,擺着書案,可以做書房來用。本仙君將慕若言挪進來後,特意在桌頭案幾堆滿悽苦小詩悲涼小賦,供他傷情。
我原想看天樞每天袖一卷詩蓄着淚水看窗外浮雲,必是一番讓人憐惜的形容。他卻不領我情,前兩天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經,拿一支小狼毫,邊看還邊批註,這有什麼好注的?大街上哪個算命攤兒上不擺一本。我瞧見那書頁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齒就發酸。本仙君想,他愛看就看罷,總比鬧着上吊跳河強。前日晚上,我都在床沿上坐了,他才放下書到床上來睡。好容易今天換了本詩,居然還是高適。
我擰着眉頭看封皮,忽的驀然醒悟。是了,他相好單晟凌現在在做將軍,所以讀一讀高常侍的戰詩,看着烽火刀光的句子,想象烽火刀光中的人。剛剛在院子裡看見南明拎恭桶,需要讀兩句詩重新溫習一下他真正驍勇的模樣。
些許心思,本仙君一眼看穿了你。我暗暗一笑,將書遞還慕若言,「你已是本公子的人,舊人舊事便不能再想,從今往後,只能想着我這個人和我與你的事。」
天樞道:「這卻難辦。」
我沒料到他竟敢駁話,道:「什麼?」
慕若言合了書卷,側抬頭,清寒的雙目看了我一眼道:「心不由己更不由人,怎可能說不想便不想。若應了,豈不是句謊話麼。」
此話犀利,居然是慕若言當我面說的,情這個東西實在厲害,相好來了,人也不一樣了。
我不以為忤地一笑,以示大度。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本仙君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記得袖子裡硬硬的玩意兒是拿給天樞的,連忙摸出來,豎在桌上。
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的很光滑。我含笑問慕若言,「喜歡麼?」
慕若言端詳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強地道:「這個筆筒兒很樸實有趣。」
我將它嚮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筆筒,你瞧仔細點。」
慕若言神色更勉強地又端詳了一下,沉吟不語。我溫柔笑道:「這幾天看你讀易經,所以弄了這個東西給你。」從袖中摸出了幾個銅錢扔進去,將竹筒拎起來晃一晃,「從今後你看易經悶了可以發一課,這個發課筒子你可喜歡?」
慕若言僵着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本仙君送東西一向送到點子上。看天樞的模樣,肯定是感動了。
我再溫聲道:「你要是還想給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個我給你找哪個。」慕若言張張嘴欲說什麼,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來,咳了數聲後斷斷續續道:「多,多謝費心~~我只是偶爾一看,卻……」
我起身撫他後背,將茶水端過去讓他喝了兩口,「我也只是順手弄來的,倒沒什麼情讓你承,你愛這個,只當解悶好了。」
他喝了兩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將茶杯放回桌上,慕若言看着那茶杯苦苦一笑。
我將落到地上的詩本撿起來放到桌上,沒話找話地道:「沒想到你看這個。我還以為你好看王摩詰與孟襄陽。」雖然本仙君在天庭時,每逢有行令聯句獻詩之類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幫我過關,但其實我做凡人的時候也念過詩的,也能和人談談。
慕若言道:「王詩與孟詩雖以淡泊悠遠著,其實一位是富貴生閒一位是閒想着富貴。倒不如高適圖名利便公然的圖了,卻痛快。」
我道:「也是,此公雖然言大行怯,詩寫得鏗鏘,戰場上無能。但這世上行同於言的又有幾個?大多如高公爾。」欣欣然望慕若言的雙眼,等着他往下談,他卻避了我視線,不再言語,拿起桌上的書放回案幾。
我頗空虛,訕訕又扯了幾句別的,踱出臥房去。
東郡王近日躊躇在自立與按兵不動之間,議事甚頻繁。衡文一天都被絆住,沒得出空來,我在院中徘徊時,遇見單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掃院子或在鋤雜草。他心思很沉,見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請安,眼裡不漏出半絲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裡比較合適。
天將入暮時,我總算見到了衡文,他面容甚疲憊,低聲道:「你那位郡王爹實在不是一般羅嗦,你還要在這裡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這麼陪他羅嗦下去,遲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
我陪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還,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給你看解悶,可好麼?」
衡文道:「你今兒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麼位置罷。」湊到我耳邊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臥房裡等着。」
說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聲道:「你說我扎南明哪兒好?」
衡文道:「隨你痛快罷,扎心窩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還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聽了此話後越發躍躍然,腳不連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邊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頭皮向燈下看書的人道:「若言,時辰不早,來與我共寢罷。」
這句話是命格老兒囑咐我每晚睡覺前一定要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所以衡文,能不能別拿出那麼一副不厚道的神色來?
慕若言聽這句話卻已習慣了,熄了外間的蠟木然地走到床邊,寬下外袍,散開發冠,只穿着素白內袍的身子在燈下越發顯得單薄纖長。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還是慢慢掀開被子,躺下。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本仙君昨兒晚上開始,要和天樞同被而眠來着。
衡文倚着床柱道:「你,不睡?」
我渾身如扎滿了牛毛細針,當着天樞的面不能和空氣講話,應不得笑不得,老着臉皮脫下外衫掀開被子,探身扇滅了床頭的蠟,再躺平了睡下。
一環環完成的很艱難。
慕若言念着單晟凌,聽呼吸聲也像在睜眼躺着沒有睡着。衡文將我提出竅,低聲笑道:「每夜與天樞同榻共被,可生出情來沒有。」
我乾笑:「不是南明來了要把戲份做足麼,昨天才開始,今晚上一過估計就不用了。」
衡文道:「睡前那句話,喊得親切。」
我抖着臉皮道:「命格教的,不能不說。」
衡文可能覺得嘲笑我夠了本,就沒再說什麼,同在房裡坐下,衡文打了個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勞累得過了,其實該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進去躺躺。」
衡文懶懶地道:「罷了,那張床你和天樞去躺罷,別再生出什麼枝節來。我也怕好附不好出。」支着在桌前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時,風聲蕭蕭,有黑影從窗前過,一把薄薄的刀刃伸進門縫,撥開門栓,門無聲無息閃開一條縫,漏進一陣夜風,本仙君與衡文頓時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輕輕潛入房內,單將軍,你終於來動手了。
第二十章
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進內間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爍爍,我和衡文在隔板處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張床上睡兩個人,黑燈瞎火,他怎麼分得清哪個是天樞哪個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誤傷。」
話正說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熒熒光亮,卻是一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開床帳,天樞正睡在他站的這一側,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見慕若言。
我與衡文盪到床頭伸着脖子看,帳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應,竟猛然坐了起來,夜明珠的光亮里一對鴛鴦四目相對,一時都凝固。
他兩人倒不怕旁邊睡的本仙君李三公子醒了。
衡文道:「該輪着你了,還不回去爬起來?」
我道:「不急不急。」
單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將他拉下床,舉起寒光閃爍的短刀乾淨利落向床內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攔住,「莫傷他性命。」
這一聲低低的,我聽得清楚。
單晟凌道:「怎的?」兩個字寒得像千萬把冰刀。
何其羅嗦!跑路要緊,二位。
但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羅嗦。慕若言道:「他不曾做過什麼,不算個壞人。」語氣極清淡,譬如在說一棵白菜。
衡文道:「天樞對你有情得很哪。」
單晟凌冷冷道:「你不願我動手,是擔心他的命,還是怕污了我的刀?」
天樞默然不語。
單晨凌冷笑一聲,忽然放高聲調道:「床前有如此動靜半日,閣下雖屏息斂氣,其實早已醒了罷。何不起身一敘?」
本仙君場子可以開台,扎進李思明體內,調勻一口氣。
高人對仗,氣勢要穩足。所以我緩緩睜開雙眼,緩緩起身,緩緩摸起火石點亮蠟燭,緩緩從床的另一側繞出。
緩緩思考,我將鋼刀藏到了何處。
單晟凌的夜明珠已揣回了懷中,騰出的左手握住慕若言的手臂,本仙君與他兩人對面一望,有喜有憂有愁。
我如此待天樞,他竟替我攔下刀子,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