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紀之龍緣 - 第2章

大風颳過



眾弟子們繼續默然。

只有當時年方七歲的小師弟樂魏用力點頭道:「明白了,師尊是在教導我們,廚房裡一定不能沒柴,要不然就做不成飯,大家都要餓肚子了!」

總之,不管青山派是因為什麼特別的涵義才叫了青山派,自從德全子含恨敗北後,一百年來,青山派就從沒有在論武大會上勝過一場,反倒是清玄派每次必定奪魁,於是清玄派便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新的天下第一派,一天天昌盛,尤其以近二十年為最盛,連皇親國戚及朝中重臣都將自家的孩子送進清玄派修習武功及仙道之法。

與之相反,青山派則一天天沒落,門下弟子越來越少,五年前,論武大會上,青山派再度一敗塗地,樂越的四師叔和五師叔帶領數十名年長弟子投靠到清玄派門下,十二歲的樂越因之成為首席大弟子。

樂越平生最不齒叛徒,尤其是曾經的四師叔五師叔眾位師兄這樣嫌棄自己門派弱小叛逃進敵營的叛徒,五年前他便發誓要在此次論武大會上替天行道,將這夥人及清玄派上下打個落花流水,讓他們因背叛師門一事後悔得淚流滿面。

但,居然,老天在最後關頭還要給他這個未來的大俠出難題,讓小師弟被死對頭清玄派打得起不了床,樂越恍然醒悟,這是陰謀,恐怕是清玄派為了讓他們參加不了論武大會而耍的陰謀!

卑鄙啊,太無恥了!

樂越緊急召集眾師弟,一同到師父的書房內,商議解決此燃眉之急。

二師弟樂吳說:「要不然讓師父或哪位師叔把鬍子剃掉,裝成和我們一樣的弟子吧。」

眾人起初覺得可行,但仔細端詳過師父和師叔的臉之後,發覺不可行。

師父和師叔們的鬍子可以剃掉,頭髮可以染黑,但臉上縱橫深刻的皺紋填不平,怎麼也不像二十五歲以內的少年郎。

東想西想了五六個主意都判斷為不可行後,鶴機子道:「真的沒辦法,就只能為師臨時再收個徒弟了。」

四師弟樂秦道:「但我們青山派如今不受人待見,哪會有人立刻願意加入我派?」

鶴機子和三位師叔長嘆,其餘的小弟子們又開始愁眉苦臉。

樂越道:「要不這樣吧,從山下隨便抓個什麼人,讓他暫時加入我派,過了這一關再說。」

樂秦咬指道:「那樣會不會被告上衙門說我們逼良為道?」

樂越道:「那能怎麼辦?花錢雇一個?我們有錢去雇麼?」

樂秦默不做聲。

樂越用拳頭一敲桌子:「反正現在也沒更好的辦法,就先這麼定了,現在回去睡覺,明天一早我就下山,給師父抓個徒弟回來!」

第4章

夜半,將近三更時,青山派中一片寂靜,月如銀,風似紗,一個小小的黑影悄悄地越過山牆,潛進了青山派的院落中。

它在院中小心翼翼地左轉右轉,窺視一排排廂房。

青山派屋破不怕賊偷,一向沒有讓弟子巡夜這麼一說,眾弟子都是入更回房,倒頭便睡,一頓好夢到大天亮。

那個黑影在廂房外的花叢附近來來回回窺探,忽然吱呀一聲,有扇門開了,黑影顫抖了一下,頓時嗖地鑽進了花草叢中。

從門內出來的那個人是樂越的七師弟樂齊。他今天晚飯時多喝了一碗粥,睡到半夜忽然內急,迷迷瞪瞪爬起來去茅房。

樂齊從茅房出來,路過院中小徑,忽然聽到身邊的花叢里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樂齊正在半夢半醒之間,神智不大清楚,只當是野貓在草中打架,看都不看,繼續往自己的房中去。

一陣夜風挾着草香拂過,樂齊忽然聽見聲後有個稚嫩的聲音在喊:「師兄,師兄。」

樂齊在矇矓中疑惑地回頭,依稀覺得這聲音有些像十二師弟,又比十二師弟更稚氣,只見昏暗的月色下,小徑的花叢邊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

樂齊搞不清楚這是不是在做夢,卻聽那人影又出聲問道:「師兄,我迷路了,你能告訴我大師兄的臥房在哪裡麼?」

樂齊眯着惺忪的睡眼道:「你怎麼連大師兄的屋子都找不到,我們這排房左首第一間不就是麼……」

那個人影立刻道:「謝謝師兄。」

樂齊覺得自己好像眨了眨眼,然後那個人影便突地不見了。

月色,清風,寂靜的庭院,濃重花影,一切都如迷離之中的夢境,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樂齊揉揉眼,拖着步子回房躺下。

夢,剛才一定是睡迷了做夢來着。

樂越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夜色中,一個黑影悄悄地趴上了他的窗台。

黑影小心翼翼地舔濕窗紙,再用前爪撓破,順着撓開的窟窿無聲無息地鑽了進來。

三尺,兩尺,一尺,它漸漸逼近樂越的床沿,在床沿邊盤旋了一圈後,輕輕落上樂越的被角,向着被筒外樂越的胳膊露出尖亮的獠牙……

樂越正在做一個美夢,夢中他扛着一把大劍橫掃清玄派,將清玄派的一眾人等殺得抱頭鼠竄。清玄派的現任掌門重華子被他打翻在地,大叫饒命,樂越哈哈大笑,一把揪住重華老兒的鬍子:「叫三聲樂大俠饒命,本大俠就饒了你!」

重華子立刻點頭不迭:「樂大俠饒命,樂大俠饒命,樂大俠饒命……」樂越鬆開重華子的鬍鬚,得意大笑,豈料重華子突然低頭,一口咬在了他樂大俠的右臂上。

右臂之上一陣疼痛,樂越抬起左手,重重抓下——只聽嗷的一聲,樂越的左手隱隱刺痛,一個激靈,醒了。

他的右臂依然有些疼痛,攥緊的左手中有一團涼涼的滑滑的東西在拼命掙扎扭動。

什麼東西?樂越驚異地迅速翻身,摸到右側床頭矮柜上放着的火摺子,點亮油燈,昏黃的燈光中,他看清了被他抓在手中的東西。

那東西只有五六寸長,身體有些像蛇身,圓滾滾的,渾身長滿了金黃的鱗片,腹側淺黃,腹部銀白,四隻小爪上長着尖尖的爪鈎,頭頂還有兩隻小小的犄角。似乎是一條——樂越皺眉端詳着它:「你是龍?潛進本少俠屋中想做什麼!」

龍,對於樂越這種修真門派的弟子來說,並不稀罕。

據說,龍分三等,一等是龍神,二等是雲龍或水龍,三等為龍精。

龍神乃神族,生活在九重天上,浩瀚滄海中,凡夫俗子無緣得見。雲龍和水龍棲息在深山湖海之中,無拘無束,也很難見到,但龍精卻和山野精怪相似,長在山林中,河溝里,偶爾可以遇見。

以往尊崇龍的時候,尋常人連碰見末等的龍精,都十分敬畏。但自從一百多年前鳳祥帝登基以來,龍被貶下祭壇,開始不值錢了。甚至還有略通法術的人獵殺龍精,抽筋鋸角,剝皮褪鱗,以此為生,如今達官貴人中,正時興系龍筋絛帶,穿龍皮靴,束龍角簪。龍精被捕殺甚多,難以在山林中容身,也有些為求活命,趁着月黑風高時,潛入尋常人家宅院,吸食凡人精血,墮入妖道。

這隻四爪蟲一樣的小龍應該是只年幼的龍精,還沒長到一尺長,居然就學着吸血害人了。樂越瞧了瞧自己右臂上的牙印,還好沒被咬破,遂抬起右手,彈彈小龍精的腦袋:「竟敢來吸本少俠的血,真是活膩歪了,看我不鋸了你的角,剝了你的皮,抽出你筋來做彈弓!」

小龍精在樂越的手中瑟瑟顫抖,兩隻前爪抱在一起,黑漆漆的眼珠淚汪汪地望着樂越:「我……我不是龍精……」

居然會說話?樂越再次皺起眉,龍精生下來時並無法力,有的即使修煉數百年也不會變成人形或口吐人言。

小龍精依然顫抖着淚汪汪地看着他:「……我沒有想吸你的血……我想找洛凌之……為什麼是你不是洛凌之……」

樂越的眉越皺越深:「洛凌之?洛凌之是清玄派的,你為什麼摸進我們青山派?」

小龍精無意識地用前爪輕輕撓着樂越左手拇指根和虎口處:「我我我真的是想找洛凌之,我咬你是因為我以為你是洛凌之,我也不是想吸血,我只是……」

樂越眯眼:「只是怎麼?」

小龍精打了個哆嗦,低下頭。

樂越用右手捏住它的脖頸處,鬆開左手,拎着它晃了晃。

「照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原本是想吸洛凌之的血,然後認錯了地方,把青山派當成了清玄派,然後就這樣誤傷了本少俠我?」

小龍精立刻拼命點頭,四隻小爪在空中抓撓了幾下,又道:「我不想吸血,真的。」

樂越摸着下巴:「喔,那你找洛凌之想做什麼?」

小龍精又垂下頭,不吭聲了。

樂越慢悠悠地接着道:「是不是覺得他是清玄派的大弟子,血更稀罕點,喝了對你的修煉更有幫助啊?」

小龍精顫抖着抬頭:「我不……」

樂越捏緊它,又晃了晃:「你不是龍精?你摸錯了門?你當樂少俠我是傻子,拿這種哄三歲娃娃的話哄我?快說,你到底是為什麼來的,幕後有無別的妖怪主使?休要妄想利用我派與清玄派的恩怨扯出洛凌之來將此事矇混過去。我們青山派與清玄派雖然勢不兩立,但降妖伏魔乃修真門派第一要務,對你這種已入妖道的精怪我向來不留情,你最好快老實認賬,要不然……」樂越在油燈的黃光中露出森森白牙,「我就先鋸了你的角,再剝了你的鱗,抽出你筋,把你風乾了做藥引!」

小龍精抖成了一團,拼命扭動起來。樂越再將它握進拳中,小龍精用爪子用力撓着樂越的手,低頭一口咬住他的拇指。

樂越揪住它的龍角將它的牙齒從自己手指上扯開,小龍精鼓起腮對準樂越的眼,呼地吐出一個火球。

樂越驚訝道:「喲,你還會噴火?」

小火球只有兩三個豌豆那麼大,晃晃悠悠地飄動,樂越等它好不容易飄到眼前,輕輕吹了口氣,火球熄了。

小龍精掙扎了幾下,嘴裡咕咕唧唧念了幾句什麼,空中驀然閃出幾道閃電,劈向樂越的右手!

閃電如頭髮絲般粗細,劈在手面上微有些麻癢,像螞蟻爬過。

樂越瞧了瞧自己的右手,再瞧了瞧小龍精,索性不動了。

小龍精卻依然在拼命掙扎,猛吸一口氣,鼓起肚皮和腮,又對準樂越的臉,呼的一聲,噴出一片水霧。

樂越覺得臉上觸到了幾點涼意,抬袖擦了擦:「竟敢將口水噴到本少俠臉上,我先把你的牙拔下來吧。」

小龍精怔怔地僵了一瞬,閉上雙眼,兩行淚順着眼角流下:「你殺了我吧。是我誤犯大錯,命該如此。但殺死龍神,你這個凡人必遭天譴,我會在死後用魂魄告訴父王,讓他寬恕你。」

龍神?樂越舉着這隻金閃閃的幼龍,又端詳了一下,嗤笑一聲:「喂,說笑的吧,你是龍神?」

幼龍睜開漆黑的雙眼:「我馬上就要被殺了,為何還要騙你,被凡人制住,說出我是龍神只會讓我更加恥辱罷了。」

幼龍再度閉上雙眼,活像一個引頸就戮的高潔義士,樂越瞬間覺得自己變成了迫害無辜欺凌弱小的惡霸。

龍兄,是你半夜偷爬進我的屋子,啃了我的胳膊,因法術太低才被我拿下的,為何此時倒像是你我的立場顛倒一樣?我只不過嚇唬了你兩句,你有必要如此悲壯麼?樂越嘆了口氣,算了,大俠不和幼蟲一般見識,他將語氣放得和緩:「並非我不相信你,但你看看自己,連一尺長都沒有,且法術如斯低下,你說你是龍神,空口無憑,讓我怎麼相信你?」

幼龍又睜開眼,剛才樂越說它小,法力低下,戳中了它的痛處,傷了它身為龍的自尊,它冷冷道:「你放開我,我給你看證據。」看到樂越猶豫的神色,幼龍冷冷續,「你擔心什麼?我並非你的對手,而且逃跑這種事,我還不屑做。」

說得跟挖窗紙,偷爬進別人臥房還偷着咬人的那個不是你一樣。樂越非常胸襟廣闊地忍着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姑且相信你。」

反正這隻幼龍,就算是龍精,也是龍精里最傻的那種,真逃跑了也不可惜。

樂越鬆開攥着幼龍的手,把它擱在棉被上。

幼龍從床上騰空而起落到地面,爬到屋子中央,嘀嘀咕咕又念了一句什麼,它的周身附近忽然冒出一股白煙,白煙之中,又嘭地冒出一道火光,火燎着煙,樂越被嗆得咳了兩聲,煙與火之中,又蹭地冒出一道金光,金光之後,屋中央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變成人形之術,因為我不久前剛剛用過一次,所以這次比較耗費法力。」

火已熄滅,白煙漸漸散去,站在屋中央的人影模樣逐漸清晰,樂越的屋子一瞬間明亮起來。

第5章

在方才幼龍趴着的位置站着的,是一個似乎比樂越小了幾歲的俊美少年,頭束金冠,身穿淺金色鑲銀邊外袍,銀白內衫,外袍之上有水草暗紋,衣衫微動時,暗紋便像在水中搖曳一般,容貌如清月的光輝,仙氣十足,華貴逼人。

樂越在心中道,金子和銀子的顏色,畢竟與尋常顏色不同,穿在身上,立刻就看起來值錢了。

少年的掌中托着一顆晶瑩的明珠,珠身似乎環繞着淺淺的七彩流光,一條金色的龍紋在明珠中盤旋遊動。

少年道:「擁有七色仙光的龍珠乃是龍神之證,你是修習仙道的人,應該知道這種常識吧。」

樂越坐在床上點頭:「嗯,聽說過。這樣看來,你確實是龍神。」有龍珠的龍至少是雲龍或水龍那一等的,而且龍精也不可能在如此幼小時變幻人形,至少,這條幼龍的確不是龍精。

少年微微笑了笑,將龍珠收起。

樂越接着道:「但,龍神不應到凡間的吧?那你為何要來找洛凌之?」

少年的神色僵了僵,沒有說話。

樂越道:「唔,你如果不方便說,覺得天機不可泄露,我就不再多問了。」

少年走到屋角的桌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我是到凡間來找人的。今天我在山下的草叢中,看見你和洛凌之,覺得他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會隱形之術,怕被凡人發現,便打算趁天黑去清玄派找他驗證,我明明進了寫着清玄派三個字的山門,卻不知為何來了你的門派。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其他的事關天機,不可再說了。」

樂越掀開被子,披了件外衫在床沿上坐着:「哦,我們門派如今叫青山派,但一百年前是叫清玄派的,山下的山門是在那時候建的,所以就刻着清玄派三個字。因此讓你誤會了,真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