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紀之龍緣 - 第3章
大風颳過
少年抬起頭,靦腆地笑了笑:「那個,是我自己找錯了,不是你們山門的錯,你不用向我道歉。」
樂越也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少年坐着的桌前,拎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少年手邊:「方才大家有些小誤會,鬧了一點不愉快,我還是要向你賠個不是,望龍賢弟你不要見怪。」
他忽然親切地稱呼少年為龍賢弟,態度與方才大相徑庭,少年不由得有些無措:「呃,沒什麼,本來……本來也是我先得罪了你。」
樂越也拖了把椅子,在它身邊坐下,繼續親切地道:「我因看你人形的模樣比我年輕,龍形時也……啊,十分年少的樣子,所以就冒昧喊你一聲龍賢弟了。對了,在下名叫樂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請問龍賢弟你貴姓?年歲幾何?」
它從出生起,就和父王一起受盡白眼,從來沒有誰這樣友善地和它攀談過,突然遇到這樣的善意,它有些受寵若驚,拼命裝作鎮定地回答道:「嗯,我叫昭沅,再過五年就一百歲了。」
樂越扯動麵皮笑道:「喔,原來不是賢弟,應當稱呼一聲昭兄。」
它吶吶地道:「你喊我昭沅就可以。」昭兄兩個字,讓它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樂越十分爽快地道:「好,那你也喊我樂越就好,既已互稱姓名,你我從此就算是朋友了。既然已經是朋友,有幾件事我必須先告訴你。」
朋友,這兩個字忽然讓它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感覺有些眩暈。
除了父王之外,它一向都被鄙視,被冷落,從沒有誰肯和它做朋友,現在,這個凡人居然說自己和他是朋友。
朋友,原來凡人中,真的有很多人,都是很好的。
它抬頭望着樂越充滿真誠的眼睛,嗯了一聲。
樂越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昭沅你今晚走錯了地方,又耽擱了那麼久,趕去清玄派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想必你是打算明天再去清玄派嘍?」
昭沅點頭。
樂越道:「是這樣的,既然我把你當朋友,就要先提醒你一聲,清玄派是個很大的門派,和我們現在又窮又破的青山派不一樣,門禁森嚴,每夜都有很多法術高強的人站崗巡夜,你如果潛進去,別說到洛凌之那種首席大弟子的臥房門外,恐怕過不了大門或圍牆十步,就會被發現。而且,不是我在背後說別人壞話,清玄派的人,都有些不大講理,我再說句可能會惹你不高興的實話,昭沅你的龍身,實在不大像龍神,而且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你被抓住後,十有八九會被當成龍精。清玄派的人基本上不像我這麼懂道理,聽你解釋,你既然來到凡間,也該有所耳聞,自從鳳祥帝開始,尊鳳貶龍,凡人對龍已經不再尊敬了,尤其是清玄派這種緊抱着皇家大腿的狗腿門派,更像和龍不共戴天一樣。清玄派的人抓到你,把你當成龍精,恐怕連句話都不讓你說,直接就手起刀落,喀喳——唉——」樂越搖頭嘆息。
昭沅聽了這番話,神情慢慢地僵了:「但我……」
但它一定要進清玄派,一定要見洛凌之,一定要驗證出他是不是那個人,否則……
不過,樂越的話聽起來非常可靠,假如真的如他所說……
它在膝蓋上握緊拳頭,捏皺了衣襟。
樂越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察看着它的神情,良久之後,嘆息一聲道:「不過,昭沅,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如願以償。」
昭沅驚詫地抬頭。
樂越道:「你說想找洛凌之驗證,這驗證的方法,是否需要他的血?」
昭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緩緩點頭。
樂越忽然笑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好辦了,幾天之後,清玄派和我們青山派,都要去參見論武大會。論武大會,就是那種大家互相比拼法術和武功,看誰最厲害的大會,你既然能變成人形,可以換下這身衣裳,混在我們青山派的弟子中,一起去參加,洛凌之是大弟子,論武會他一定會到場。他相當厲害,天下各派的同輩弟子中,只有我能打敗他,因此我與他必定會有一戰,到時候我趁機替你砍他一劍,弄點血給你,不就可以了?你覺得這個方法好不好?」
昭沅的雙眼果然開始明亮起來,神色里似乎還帶了感激之意,樂越心花怒放。
昭沅在樂越含笑的目光下點了點頭:「嗯,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只是,可能有些麻煩你。」
樂越急忙道:「不麻煩不麻煩。」你不答應才真麻煩。
昭沅再想了一想,道:「那麼,就這樣吧。」
樂越笑得山花爛漫:「好。只是我要和師父師叔們說一聲,他們還有我的師弟們可能你都要見一下,你放心,他們是好人,你要是怕泄密,我也可以把你是龍的事情瞞着他們。只是他們此時都在睡覺,要等天亮才能帶你去見了。」
昭沅再點頭:「嗯,那就依你說的辦吧。」
樂越將桌上剛才斟好的茶水放到昭沅手中:「來,你先喝杯茶,我們再聊一聊,應該也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昭沅端着杯子喝了口茶水,凡間的茶水,味道很特別。
它握着杯子嘗試着和樂越聊天:「那我可不可以也問你一件事情?」
樂越立刻頷首:「當然,隨便問吧,不用顧忌。」
昭沅羞澀地笑了笑,小聲問道:「你們青山派和清玄派,是不是有仇?」
之前看見樂越和洛凌之在山下時,就好像不太友好似的,方才聽樂越說清玄派,似乎也不怎麼喜歡的樣子。
樂越道:「哦,是啊,兩派是死對頭,勢不兩立的那種。」
昭沅疑惑地看他,樂越便將青山派與清玄派結怨的前因後果,與多年恩恩怨怨的一些往事,滔滔不絕地道來。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方才接近尾聲。
樂越喘了口氣,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喉嚨,接着道:「……清玄派從德全子開始,為了榮華富貴,緊抱住朝廷的大腿,專門在背後陰我們,和我師父同輩的一位俗家師伯,成親的時候貼了一張龍鳳呈祥的窗花,就被清玄派的人以用龍侮辱鳳神,有辱皇上為由,上告朝廷,那位師伯舉家被抄,差點連命都沒了。」
昭沅手中的茶杯忽然喀啦一聲,碎成了幾半。
樂越詫異地望他,只見昭沅滿臉憤怒,咯咯地磨了磨牙齒:「凡間的皇帝,果然對龍族蔑視至此,雖然那個皇帝是靠鳳凰一族得的皇位,但他的祖先,也是由我們護脈龍神選中,方才能建立如今的朝代,如果沒有他的祖先,又哪裡輪得到他?實在是忘恩負義!」
樂越眨了眨眼。
那個……它在說啥?樂越探詢地問道:「呃,昭兄,你剛才是不是在說……你們護脈龍神?」
昭沅驀然神色大變,目光驚慌,臉色煞白,雙手無措地微微顫抖,被它捏碎的杯子碎片喀啦喀啦掉在地上。
樂越的心劇烈地翻騰起來,喔喔,好像聽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護脈龍神……要是這隻傻龍真的就是那傳說中的護脈龍神……那它找洛凌之豈不是要……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今天真是個非同一般的日子!我知道了什麼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可真要命,真的會要人命啊!蒼天,我還是裝作不知道吧!
樂越咳了一聲,故作鎮定地扯了扯麵皮:「哈哈,是我聽錯了,是我聽錯了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哈哈,來,昭兄,我們繼續聊,我告訴你,我們青山派啊……」
昭沅渾身戰慄,臉色慘白地盯着他:「不,你一定猜到了。」
樂越急忙搖頭:「沒有沒有,我真的不懂是什麼意思,才隨便問一句,我真的什麼都沒有……」
昭沅忽然起身伸出手,緊緊揪住了他的胳膊:「沒錯,我是護脈龍神,現在被你知道了,請你一定要幫我保密,倘若被鳳凰族知道此事,我們一族便永無翻身之日了。」它漆黑的眼中淚光閃爍,懇求地看着樂越的雙眼,「求求你……」
樂越的腦中漿糊一片,居然覺得手中也冒出了冷汗。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他嘆了口氣,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就算我向鳳凰族告密,朝廷也不會留我活口,說不定會把我們師門全部殺光,一個不留。就算為了我自己,我也會當從來沒聽過這件事。」
昭沅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方才慢慢鬆開手。
樂越揉揉額角,嘆了口氣:「話說,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還在做夢了。」
第6章
關於護脈龍神的傳說,幾乎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樂越也很早就聽過,不過他一向以為,那是無稽之談。
相傳盤古開天闢地之後,女媧用黃土造人,在凡間被尊稱為媧皇氏或女媧母,女媧人首蛇身,其親族為蛟,天帝便賜女媧親族的蛟神龍角龍鱗,在天池中化形為龍,從此護佑凡間人主,順天意,擇君王,或護佑其江山,或顛覆朝代,另立君主。稱為護脈龍神。
護脈龍神不在龍的三等之內,自成一支,但正因護脈龍神的存在,龍才在凡間一直備受尊崇。歷朝歷代,龍都是帝王的象徵,皇帝衣袍,一國的旗幟,皇帝用的器皿上,都以龍為飾,以示尊貴。歷代帝王都設祭壇祭祀龍神,龍在凡人的眼中,代表至高無上。
相傳,除了護脈龍神之外,天庭還另設有三支護脈神,鳳凰護佑后妃,麒麟護佑亂世梟雄或王公猛將,玄龜護佑治世賢臣。
幾千年來,世人一向以此傳說供奉眾護脈神。直到一百多年前。
那時,應朝承元帝駕崩,立遺詔傳位與太子和熙,皇子和暢起兵奪位,自稱有其母妃的鳳神護佑。
後來和暢果然殺兄奪得皇位,改國號為鳳祥,稱鳳祥帝。鳳祥帝繼位後便改服易幟,將龍袍改成鳳袍,皇家的龍旗改成鳳旗,重設祭壇,砸掉龍神之位,改祭鳳神,又下令皇城之中,凡有龍飾處,一律改為鳳,因為鳳凰有雌雄之分,正好皇帝以鳳為飾,后妃以凰為飾,大貶龍神,並下詔命天下禁止供奉龍神,只以鳳為尊。更言四大護脈神已變為護脈鳳神、護脈凰神、護脈麒麟與護脈玄龜。至他之後的一百多年來,鳳神無限尊貴,龍神無限被貶低,甚至有了捕殺龍精之舉,護脈龍神之說,漸漸不能公開提及,只能私下中流傳。
但護脈神之說太過玄妙,所以,樂越雖然是修仙門派中的弟子,仍然不大相信這種傳說。
但如今,所謂的護脈龍神近在眼前,不相信反而比較困難。
昭沅方才泄露天機,太過驚恐,維持不了人形,又變回了那條幼龍的模樣,縮在樂越的床上,把頭插進棉被中。
樂越踱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下,看了看它那連頭帶尾不到一尺長的小身體,假如這隻幼龍真是護脈龍神,確實可以明白為啥鳳凰能幫着皇子篡位,取代龍神的地位。
樂越拍拍被子:「呃,傳說當年鳳祥帝是靠着鳳神的支持才做了皇帝,鳳神打敗了龍神,是不是真的?」
昭沅的身體蜷了蜷,插在棉被下的頭輕輕點了點,棉被微微起伏。
樂越摸摸鼻子:「原來是真的,那為什麼護脈鳳神會打你們護脈龍神?」傳說中,不都是龍比鳳凰厲害麼。
昭沅的身體僵硬了,一動不動。
這件事應該是它的痛處,還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樂越於是改口道:「你們是天庭封的護脈神,鳳凰奪了你們的位置,天庭不管嗎?到玉帝那裡去告它們一狀不就可以了?」
昭沅用爪子緊緊抓住了床單。
唉唉唉,看來這件事也是它們一族的痛處,也不再繼續問了吧。
樂越頓了頓,卻又忍不住再開口問道:「所以你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讓他謀朝篡位做皇帝,這樣你們就可以打敗鳳凰,重新做護脈龍神了?」
昭沅蠕動了一下,將腦袋從棉被中拔出來,紅腫黯淡的雙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謀朝篡位,是鳳凰要讓別的人謀朝篡位改朝換代。」
樂越瞪大雙眼:「啊?」
昭沅卻又將頭插回棉被中。
樂越吁了口氣:「好吧,問什麼你也不肯說,我也就不再問了,反正你這種機密事情,我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站起身踱到窗邊,天已經快要亮了。
昭沅把頭深深埋在被子中,緊閉着雙眼。
剛才樂越問的幾句話都戳在它的心上,揭痛了護脈龍神一百多年來屈辱的老瘡疤。
沒錯,當年,它們是敗給了鳳凰,敗給鳳凰丟掉護脈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時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應該算哪一種的龍。
首先,它雖然是一條龍,但從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小河溝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條龍窩在一起,非常擁擠。
而且這條小河溝,還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東海龍王敖廣同情它們家無處安身,贈送給它們的。小河溝向東拐幾個彎兒,就可以由一道寬闊的水域進入東海,那是敖廣表舅公家所管轄的地方,浩浩蕩蕩,無邊無際。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龍宮更是金碧輝煌,隨便一間殿閣,都有它們家整個兒住的地方那麼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個噴嚏,凡間便會烏雲密布,電閃雷鳴,表舅公在雲端吐口唾沫,人間就會大雨滂沱,晝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現出真身在海里翻個身,東海便能水面水底倒個個兒。
像敖廣表舅公這樣的,才是龍神,最高等的龍。
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龍和雲龍,它們也都生活在寬闊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遙,還會在平日行雲施雨,澤潤凡間,而且它們的鱗片,有青色白色紅色等等,唯獨沒有像自己這樣的金黃色。
至於末等的龍精……
昭沅剛懂事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問過父王:「我們是不是龍精?」
父王立刻陰沉地眯起眼,鬍鬚炸起:「再把我們跟那種下等東西扯上你就滾出去,別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各自蹲在角落裡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着腦袋默默退開,從此不敢再提「龍精」二字。
如果三種都不是,那會是什麼?它很疑惑,又不敢問。
父王時常說:「咱們其實是龍神,而且是玉帝親自封的龍神,最尊貴的那種。」父王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會半閉着眼睛躺在小河溝底柔軟的淤泥中,用龍爪撫摸着鬍鬚,幽幽地望着遠方。
但,父王說這句話的時候,千萬不能在旁邊提出疑問:「那為什麼我們住在這種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樣?」
如果問出了口,父王便會突然老毛病發作,在河溝中翻騰咆哮「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一面咆哮一面用力撞頭一面用龍爪刨抓河溝底的淤泥,最後用淤泥將自己埋起來。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個,它恰好是正中間的那個,上面一個兄長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長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它有時游出河溝去找魚蝦蟹蚌玩,但總被冷落,而且魚蝦蟹蚌們還會湊在一起,對着它指指點點,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