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1章

大風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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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輕》作者:大風颳過

  少年成暃偶遇狐狸阿輕的故事

  內容標籤:靈異神怪

因緣邂逅

  搜索關鍵字:主角:成暃,阿輕



配角:葉師法,葛余

  

  第一章

  

  成暃五歲上,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很衰的娃。

  那天是八月十八,成宅大擺宴席,替成暃的小堂妹賀滿月,賓客滿堂。

  成家一向陽盛陰衰,成暃祖父成員外只有五個兒子,未曾有女,五子成親納妾後,接二連三,又生的都是兒子,得了這個女娃,比得了龍珠還開心。

  且成暃的五嬸懷胎時,成家的買賣格外的好,分鋪越過了黃河,開到了長江邊上。女娃生在七月十八,正是王母娘娘聖誕,臨盆時,成暃大伯的書信剛好到了家中,內言已低價收了江南的幾家絲鋪,喜上加喜。成老員外越發覺得這個小孫女是福星臨世,天賜吉祥,滿月酒格外鋪張。全城人都知道成員外的這個孫女是個寶貝,連郡望甘家的老太爺都親自上門道喜,要替孫子訂下成家的這個千金。

  成老員外受寵若驚。甘老爺共有八個孫子,此行帶了一位相士,要將小千金仔細相看測算,與哪個孫子最配就定哪個。

  成員外忙着人將孫女抱進靜室,待相士將小千金的生辰八字一一測算,真是花團錦簇,富貴榮華,且是個最旺家旺夫的命數。算到最後,相士卻皺了眉。

  「小姐的這個命數,真是千百年裡難得一二的福氣了。只是……貧道唐突,可否請教員外的生辰?」

  成員外報上,相士掐指一算,雙眉又皺了一皺:「能否將安人與幾位小員外的生辰,也告與貧道?」

  成員外再一一道出。相士眉間緊擰,喃喃道:「奇怪奇怪,員外與幾位小員外的命格都是大貴,恕貧道直言,家境本應不止於此,為何……」

  成員外一時摸不着頭腦,就實話實說道:「老夫得天庇佑,白手起家,掙下這份家業,但前幾年頗多波折,有幾回周轉不開,險些家敗,宅子裡還出過不少事情。」

  相士聽得此話,心裡有了七八分底兒,必然是這個宅子裡,有個什麼衰物,防克了運勢,便閉上塵目,暫開天眼,頓見一股黑氣順着門縫汩汩滲進。噫!此物竟無需探訪,近在眼前!

  相士猛地拉開房門,黑煙敝目,直衝雲霄,看不清放煙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好再把凡俗的眼睛睜開,只見牆邊蹩着一個小兒,探頭探腦。

  相士顫聲道:「此是……」

  成員外向那小兒招手,小兒奔到成員外腿邊,喊了聲祖父,成員外撫摩其頭道:「是老朽三子的兒子,名叫成暃。」

  相士又問:「小少爺幾歲?」

  成員外道:「五歲。」

  相士細看這小兒相貌,臉白唇薄,雙耳無垂,兩眉淺淡,窄鼻翼,尖下頷,再一問生辰八字,更加心驚,簡直是百年難遇的喪門鬼,不世出的掃把星,不知何故,竟遺落凡間,掉進了成家的大院。

  相士動了惻隱之心,不忍見成家被這逆天之物禍害,只得犧牲貧道,收了這個喪門星,便道:「此子與凡世並無緣分,員外舍了他與我修道吧。」

  成員外看見相士的臉色舉止,已明白了七八分,再一聽這話,更是徹底悟了,回憶種種大不順,比如生意賠了,房子起火,還有打碎古董,蟊賊入宅,貨物半路被劫之類,的確都是五六年前起。只是那一兩年,連添幾孫,不曾多想到成暃身上。成員外垂首看腿邊的孫子,心驚之餘,仍存憐惜:「這孩子剛出生不久,他娘就得心疾沒了。犬子前年續弦,但繼母再好,也不比親娘。他外祖父與我本是舊交,他母親走後不久,染了怪症,連他舅舅舅母都沒躲過,相繼走了,如今只有他一個念想,無論如何,再不能舍。」

  相士一聲嘆息,心下欽佩成員外胸懷——對這個將親娘老舅齊齊剋死,滅外祖滿門的衰孫子,仍存憐愛之心——又道:「員外家中幾乎都是福澤深厚之人,因此一向府中,只有小妨,並無大害。員外這等仁善,上蒼亦會護佑,但不肯舍他,切記幾項,一則,當於宅邸東南方獨養,只土命、金命、火命之人可近,水命者、木命者,須格外小心;二則,祠堂與祖先牌位遠之;三則,生意家業,勿讓他沾,只閒閒一生罷了。」

  甘老爺補話道:「親家啊,還有咱們的這個小寶貝,千萬別讓這個衰星碰了。」

  成暃揪着祖父的衣襟站,相士和成員外的對話他聽得迷登,不甚解其義,但甘老爺說的衰星二字,扎進他耳朵,卻讓他小小心肝里刺了一下,抬頭看祖父陰沉的臉色,心裡更難受了,莫名有些憋屈。

  成員外仍摸着成暃頭頂,手有些抖,心中千般滋味,最終啞聲道:「好,道長的話,老夫一定記得。」

  

  第二章

  

  自那天起,成暃這個掃把星的名頭就坐實了。

  成暃的繼母對他本還算疼愛,但得知相士的批命後,死活不敢再讓成暃近前了。成員外也怕這個孫子對母親一方克得格外厲害些,當晚就讓人收拾出大宅東南角的一個小院,把成暃挪了進去。從下人之中挑選八字剛強,五行屬金或屬火的,許以比旁人多的月錢,撥去服侍。

  這事傳出大宅,立刻滿城皆知。閒人一向喜歡聽別人倒霉多過走運,一夜之間,成暃的風頭就蓋過了那個福星高照的小堂妹。打從這時之後,成家有個什么小夫人被門檻絆了,雞讓黃鼠狼掐了,打雷劈倒了中庭的老樹,大小姐盪鞦韆跌腫了膝蓋之類的風吹草動,眾人便都知道,成家的暃少爺又發功了。

  成暃剛挪進小院時,連哭帶嚷,叫啞了嗓子,發了幾夜的燒,水都喝不進去,昏昏沉沉時,夢見了許多回親娘,卻從不見爹和繼母來見,等燒好了,他也明白了,他就和爹那件染了墨汁的大氅一樣,只能待在大櫃的角落裡,家裡人再也不會親他了。

  後來祖父倒是隔幾天就會過來,雖然每次都待得不長久。祖父摸着他的頭和他說,這是為了他好,說爹爹是水命,正與他相剋,繼母懷着胎,不好過來看他,但心裡一直是念着他的。

  祖父來的時候都帶各式各樣的小零嘴兒,百果糕、七巧酥、銀雪糖……以前大人都打着不讓他多吃的,現在可以盡情吃,要多少有多少。三頓飯想吃什麼,廚房就給做來什麼,還有各色新奇玩具,漸漸成暃覺得,除了一般不能上街,堂兄堂弟只敢偶爾偷偷找他玩,節下也不能去前面和大家一道吃飯,外加見不到爹之外,其他沒什麼不好,住着挺舒服。

  成員外卻怕孫子心中有怨,小時候好哄,大了難保不起恨意。親家甘老爺替他支招——詩書教化最能消除戾氣。擇何詩書教之,亦要慎重,墨法兵幾流,殺伐凌厲,必然不在選擇之列。朝廷尊崇黃老之道,成家給幾個孫子請的就是道家夫子,成暃進小院之前,正背着《道德經》呢。但黃老之道雖清靜無為,悠然淡泊,卻重天道,輕人倫。論起尊輩分重孝道倫常,還當是儒家,中庸平和。

  成員外便求甘老爺替他薦了一位教儒學的夫子,是金命,八字挺重。其時儒學夫子不甚吃香,這位常夫子許久不曾有學生,家裡人口多,等米下鍋,也不管什麼命格凶煞不凶煞的,收了成員外的拜師禮,立時答應。

  成暃這時自然辨不出什麼儒道之別,「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他正搞不明白什麼意思,背得舌頭打結顛三倒四,改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倒覺得很順口。常夫子脾氣好,成員外對他說過,教教就行,只望成人知禮,不求成器,因此不多管束逼迫成暃學習,在成暃眼裡,比起之前那個背不出書就打他手心的夫子好了百倍,反倒更聽常夫子的話。

  成員外怕孫子把常夫子克出好歹,每天只讓他教成暃一個半時辰,到前廳用一頓飯再走,常夫子的確命很堅強,教了成暃幾年,只出過愛騎瘦驢失蹄,雨天摔跤,房屋漏雨,被小偷扒走一月束修之類的小打小鬧,無甚大事。

  成暃在小院裡百無聊賴,就抱着書看,常夫子不曾布置他功課,第二天來時,卻發現,頭天講的,他會背了,次日要講的,他也提前看了。老師見了這樣的學生,自然歡喜,起先敷衍的教書,漸漸變成了老師學生非常投契,常夫子不敢在這裡久待,便帶許多書來給成暃看。

  等成暃長到十二三歲,《論語》、《孟子》及五經皆倒背如流,開始學做文章。常夫子時常和他說外面的事,帶一些枚乘等名家的賦本給他看,教他背誦,學習修辭及立意。成暃讀得如痴如醉,常夫子帶來的那些不解渴,又買通下仆,或找偶爾來瞧他的堂兄多幫他捎帶,弄來的這些比常夫子捎帶來的,就雜亂多了,有賦,有時興的樂府小句,還有各類筆記小說。

  常夫子偏好大賦,成暃卻喜歡駢儷小賦和那些筆記小說,讀得多了,所知就多,筆下詞句自然不同,常夫子瞧出來,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點破,但沒忘記成員外請他過來的本意,教導成暃遠那些打打殺殺鬼鬼神神的奇志小說。

  成暃十六歲時,做了一篇詠雪的賦,常夫子看得欣喜非常,不由得多留了一會兒,欣慰地用右手拍了拍成暃的肩膀,結果出門時滑了一跤,右手擰了,腫如饅頭,只能端在胸前。

  成暃見了老師的傷勢,很傷感:「我果然是個不祥之人,這些年每每禍及他人。前日祖父來看我,便染了風寒,尚在臥床。家中的涼棚,昨日我出院子,在那下面站了一時,就被雪壓塌了。如今又克了老師。」

  常夫子道:「君子畏天命。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各立自身,各安自命,吾何被汝克,汝何克誰?不當此說。」

  成暃聽得想哭:「老師待我,尤勝親人。」

  常夫子心中嘆息,成暃天分這麼高的孩子,一輩子就要被關在小院內,很令他不忍。就道:「那些傳聞,我也略知一二,相士只說你不可碰家中生意,你既然讀了書,進京赴試,求個功名,比起生意買賣,更有錦繡前程。」

  這話如曙光,瞬間照亮成暃的心房,他猛抬頭,怔了一時,道:「只怕家中不讓。」

  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離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為師替你去說,八九不離十能成。」

  成暃頓喜,歡天喜地謝過常夫子,欣欣然伸頸盼等消息。

  結果卻讓常夫子預料錯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懷天下,不想把掃把星放出去禍害眾生,而是成員外心疼孫子,想着他住在小院裡,長到十六歲,生人都沒見過幾個,出門在渾濁世間,非被生吞活剝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遺囑,死後余財足能讓暃兒過一輩子安樂日子,何苦再讓孩子出門受罪。」

  常夫子左右勸說無用,只好罷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認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該當如此,就閉着眼過吧。反倒勸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員外害怕常夫子攛掇成暃去趕考,過年時多備了一份厚禮,說成暃讀了這麼多書,性情已定,可以不用再讀,就此把常夫子辭退。

  常夫子不來之後,成暃寂寞了許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覺得這裡像個監牢,每日渾渾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淺眠多夢。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過來瞧他,看到他皮包骨頭,臉白如鬼的模樣,嚇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長成暃三歲,如今已獨自掌管幾間店面。他跟成暃素來親近,不怎麼信相士的話,看着成暃這個模樣,知道成暃再這麼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員外,說店鋪里缺一個帳房,與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幫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長房長孫,關係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員外亦不能看着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為防成染擰着來,暫時收回了交給成染的店鋪。成染的犟性也上來了,抱了店裡的賬本去找成暃,讓他幫着瞧。

  成染把賬本給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節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頭在燈下打算盤,抬頭忽見窗外天邊一片通紅,暗想,中成節怎麼還有人放焰火,再過了一時,就聽見一陣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廂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轉過一道牆,聽見另一側樹下有人低語,正是平時服侍他的小廝的聲音。

  「暃少爺真是太兇煞了,大少爺剛來找了他,就燒起來了,十幾間門面哪!還好沒傷着人。」

  悶熱的夏季,成暃卻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慘澹蒼白。

  他木木然轉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門,合上賬本端放桌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想寫些什麼,復又放下,熄了蠟燭,就着清冷月光,端了一個凳子放在梁下,將一根束腰的長絛穿梁而過。

  將絛環扣到頸上,他心中竟是十幾年來,最平靜澄明之時,如釋重負般輕鬆。

  迷迷糊糊中,成暃聽到人言,正想着自己是到了第幾層地府,朦朧看到幾張臉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還有爹……還有染哥。

  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着說:「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張臉哭道:「我的兒啊,是為父對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兒,你為何要如此?」

  成暃睜大眼,徹底明白了,他沒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木然點點頭。

  成染又在他的腿處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再點頭。

  成染吸吸鼻子:「爺爺,三叔,放心罷,胳膊腿都沒事。」

  成員外拭淚嘆道:「唉,你這個孩子啊!常夫子說得對,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裡在牆根燒紙的人的過,與你何干呢?」

  成暃沉默不語。

  成員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點掉溝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開鬼門的時候還在外面轉悠,吃醉了酒滑了腳,怪誰?」

  成暃不知竟還有此事,略震驚地看着成染。

  成員外一捶床沿,顫聲道:「就是那個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蟻了!更與什麼人都無關!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孫!天告訴我,老夫錯了多少!」

  成暃眼睜睜看着父親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責,是兒的錯,暃兒是我兒,我應在身邊教養,卻總讓父親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於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頭疼麼,大夫說,雖然身上沒明傷,那房梁塌下來,可能砸着了你的頭。你先躺着別亂動,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適。」

  成暃尋短見之事,成員外雖然勒令不得外揚,但上吊把房梁掛斷了這等逸事若不傳誦簡直悖天。沒出半日,又是滿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趕到了成宅,成暃覺得無顏見老師,從床上掙紮下來見禮,只低頭不語,常夫子直嘆氣,轉身請與成員外一談。

  到了內院小廳中,常夫子張口便道:「小可只問員外一句話,這個孫子,員外是想他死,還是想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