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10章
大風颳過
阿輕在椅子上坐下:「本來我覺得沒什麼好見的。過去那些事扯來扯去沒意思。不過,我不想見那個什麼仙君,卻很想見李思。你說應該去見見,我就去見見。剛才我在路上見了他。我對他笑了一下,他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沒有了。我就回來了。」
「……」成暃不知該如何回應。
阿輕停頓片刻,又道:「他和李思,一點都不一樣。應該也不像那個什麼仙君。反正那事我不怎麼記得了,具體是不是像不知道。嗯,人的一輩子,真是一輩子。下輩子就不一樣了。」
成暃道:「是啊,人的一輩子,就只是一輩子。」
其實阿輕和東凌上君,也不一樣。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必然不敢靠近。卻喜歡狐狸阿輕。
阿輕瞅着他,又道:「按照那個葉師法所說的。如果,你在這裡做縣官,我留在你身邊,會給你惹麻煩吧。」
成暃道:「不會,再小心點就是了。」
阿輕道:「肯定會,你說小心點,那就是已經不方便了。」
成暃有些怔,阿輕再望了他一會兒,輕描淡寫道:「那我就回去吧。出來了這段時間,老頭又該囉嗦了。」
成暃又僵了片刻,張了張嘴:「哦……好。」
阿輕站起身:「那你多保重。在凡間當官,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不知道……唉,算了。」
成暃盡力扯出笑容:「此時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了。」
阿輕眯眼看看他:「總之,你就好好做官吧。也好好做人。」
成暃點頭:「嗯,李兄你也多珍重,好好做狐,好好修仙。」
阿輕也點點頭:「既然離別的話都說了。那我就走啦。」咻的一下,身影又消失無痕。
成暃在再度空蕩蕩的房間中站了半晌,方才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
第二十二章
請來的那位高人,當真有效。
他離開後,大人立刻就不一樣了。
近書偷偷觀察許久,斷定,那隻飛天夜叉,應該是被高人在不動聲色中,降服了。
大人不再兩眼放光,很足的精神頭也沒有了,更不會再莫名地笑或說話。高人走後的當晚,大人就沒有吃東西。第二天一早,就變回了以往那個大人,只是憔悴了一些,肯定是被飛天夜叉吸去了元氣之故。
近書默默在心裡給高人燒香。
阿輕陡然出現,陡然離去,恍如盛夏小憩時的一夢。
從那以後,成暃再無任何狐或仙的音訊。他便繼續盡職盡責地當自己的小縣令。零陵縣自他來後,上繳的錢糧立刻多了。成暃到任後不久,本州的知府亦換了新的,對成暃的政績很是讚賞,屢屢褒獎他。成暃在零陵縣過得很舒適,閒暇時還採民間逸聞,錄了一部《零陵小牘》。
成染到零陵來看他,閒了摸了此書來看,十分喜歡,就讓人抄了一部帶回家看。恰好甘家子弟來成家做客,見到了此書,亦很喜歡,借回府中看,卻被甘老爺的一位到府拜訪的故交看到。
那人是在京城開書坊的,見到此書,很是喜歡,便和成染說,想抄一部帶回京中刻印售賣。成染覺得這是好事,就自作主張同意了,再寫信告知成暃。
成暃也沒當回事,豈料當朝沒多少人人寫這種隨筆逸事,且偏南之地,更少有詩文涉及,《零陵小牘》一印出,越來越多人傳讀。有商賈前往零陵,採買書中提及的特產到京城販賣,亦有些風雅之士,喜書中所繪水土風情,到零陵購置田宅。
朝廷正鼓勵中原人士南遷,知此情形,亦十分歡喜,又發現這本書冊乃零陵縣令成暃所書。吏部再核查成暃這幾年政績,很是不錯。成暃縣令四年任期將滿,便有人向皇上進言,當日成暃是從四品御史降貶七品知縣,實為大材小用,如今可因功褒賞,復原官階後在賞升半階,封零州知府。
這幾年皇帝年紀漸漸大了,又重新喜歡上了煉丹長生之術,朝中黃老學一系漸有抬頭跡象。成暃是嚴丞相一手提拔的門生,又因做了忤逆恩師和儒學一系之事遭貶。他年方二十餘,若在這個年紀升任知府,為一方封疆大吏,再做出些顯眼功績,升回朝廷,前程必不可限量。不論是儒學一系還是黃老一系,都不想這樣難以掌控的情況發生。
於是兩系便各出來一兩人向皇帝道,這樣年少有為的人才,不可埋沒於偏南小地,還是調回朝中,方能使其為社稷做出更大的貢獻。
月余後,一紙封詔便到了零陵。
知縣成暃,政績卓然,賜還從四品袍帶,封翰林院編修學士。
成暃很捨不得零陵縣,但覺得這個翰林院編修學士很適合自己,領詔謝恩後,即刻啟程,再回京城。
水自北向南流。
當年來零陵乃順風順流,如今卻是逆水行船,再無魚躍甲板之事。行時乃深秋,入夜被褥染水氣,頗涼寒,所幸江景仍甚美。快到京城時,還下了一場小雪,蒼茫水岸,遍染銀霜。
一別四五年,京城更加繁華了。成暃在京中的府邸當年離京前已變賣,暫住行館內。偷一閒暇到街上踱步,發現他昔年住的小宅仍在。
大長老說把宅子贈給他,他沒要,科試中了之後就搬離了。宅子一直空着,成暃試了試留着的舊鑰匙,仍然能開。
快十年過去,宅中一切如舊,十分乾淨,像定期有人打掃。可灶台上無飯菜,門前無等待換洗衣物的木桶,看來宅子裡已沒有狐仙的術法。更沒有那隻毛茸茸的黑狐狸和少年時的他。
成暃在院中站了許久,方才離去,出門時,竟碰到了隔壁的那位老太太。成暃含笑施禮:「老人家,養的雞還好否?」
老太太愣了楞,道:「好哩,都好。天天下蛋哩。這位大人老爺還好麼?」像是已不記得成暃了。
成暃回身鎖門,透過門縫,似乎瞥到院內屋脊上黑影一閃,他推開門又跨進門內,抬頭望,屋瓦和院牆上覆蓋着厚厚的白雪平坦無痕,連只飛鳥也無。
方才眼花了罷。
成暃退出門,上了鎖,撐傘走進碎碎落雪中。
第二十三章
成暃進了翰林院後,過得蠻順遂,每日埋頭編書,回家就吃飽睡覺,沒事上街走走,清閒愜意。
近書在零陵娶了個媳婦,就留在那裡了。新找的小童有些懶滑,橫豎成暃也不講究,湊合便可。
過年時,嚴丞相竟讓成暃到相府吃了一頓飯,向成暃說,當年之事,是你犯錯太大,老師也護不了你,望你不要怨恨。
成暃忙道,丞相栽培之恩,下官永生難報,請丞相不要說這樣的話。
嚴丞相這幾年滄桑了很多,好像別人過的是四年,他過的是十年。
成暃亦知道,在丞相之位,乃眾矢之的,真心不容易。他也聽到傳言,皇帝越來越不滿意嚴丞相。連他都知道了,可見已十分棘手。
果然,過了年後,嚴丞相就主動請辭致仕,皇帝准其所請。相位尚空,皇帝便又要自封道聖神君,在宮中修一座聖顯神殿,以八卦圖案鑄一陰陽火池,上置一尊用紫金鑄的大鼎,煉長生不老丹。
眾儒臣跪而力諫,其實這事黃老一系的大臣亦不贊同,但暫袖手觀之,以無為之舉行有為之事,讓儒臣們先扛着。
諫臣跪滿御書房,叩頭叩的血染地磚,皇帝十分煩躁,恰巧成暃送翰林院編好的道經來給皇帝過目,皇帝記起這個年輕學士好像是寫那本《零陵小牘》的,儒學出身,是嚴翊的門生,數年前上書不要拆除道觀,被嚴翊收拾了,如今在翰林院編道經,寫的那本小冊子裡還頗多神怪逸聞,便道:「卿先留步,朕來問你,朕既為天子,以身入道,為民祈福,可是如他們說的,徒耗錢財?」
成暃跪下答:「臣回聖上垂問,道乃世間之法,聖上既為天子,自然萬壽無疆,福緣深厚,舉動即為天意,循道而行,便是萬民之福。何需另求。《春秋》有云: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老子曰,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如臣這等凡夫,更知己命,人生百年,必有一終。」
皇帝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說,對着朕喊萬歲萬萬歲,心裡卻想着這是屁話?!來人,將他給朕拖出去!「成暃下了天牢,眾臣敬他是條漢子,敢對皇帝說出人生百年必有一終,不少人上書保他,他在牢里也沒太受罪。皇帝一向好顏面,昔年一個葉師法,可以拿欺君之罪立斬,但除了說過那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外,再找不出錯處的四品翰林,說砍就砍有些牽強。
成暃便先被定了流放,發配邊塞,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到不了那個地方。
押送的吏卒對他算照應。出京後,一路往北,沉眠一冬的土地已冒出茸茸嫩青,樹枝上有零星早開花朵。某日,到了一處驛館,小吏打開成暃的枷鎖,讓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又端上兩盤菜,成暃心中便瞭然。
小吏又端上一壺酒:「成大人,你真心是個好人。兄弟們不想難為你,你也別太難為兄弟們。請慢慢用,兄弟們一個時辰後再來。」
成暃點點頭:「多謝周全。請諸位放心。」
房門合上,成暃執起酒壺,注滿酒杯,酒甚醇香,對得起窗外春色。
第二十四章
窗扇忽然吱地一聲輕響,再一瞬間,黑衣少年站在窗前,快得成暃以為自己眼花。
成暃站起身:「阿輕?」
少年定定地望着他,四年過去了,阿輕人形的外貌沒有太多變化,對比之下,成暃頓時感到了為人的滄桑。
阿輕道:「我聽說了你的事,就過來了。」
成暃道:「哦。」頓了頓,又笑道,「沒想到在這時,能見你一面。」
阿輕盯着他:「你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成暃搖頭:「沒有了,如此便甚好。」話說,這毒酒發作的真慢,真好。
阿輕頓時沒了表情,緊抿住唇。成暃又笑了笑:「你莫這樣。這是早晚的事。對了,你能不能再變成狐狸的樣子,我想再摸摸你的毛皮。」
阿輕的眼睛裡終於浮起傷心:「只是摸一摸?你還是不想和我走嗎?」
成暃一愣:「你的確是來救我的?那你為什麼不幫我解毒?」
阿輕眨眨眼:「毒?我一路都在看着你,你絕對沒有中毒。」
成暃道:「我剛剛才喝下去了一杯毒酒。」
阿輕再眨眨眼:「那酒不是毒啊,你吃的東西我都驗過的。」
成暃徹底愣了。阿輕道:「大長老說,你是入世之人,想要讓你放下凡俗,必須讓你徹底對做官失望才行。你在天牢的時候,其實我就趕到了。但是大長老勸了我,我就沒救你。」
「……」
「這一路我都跟着你,枷鎖你不覺得多重吧,我施了法術的。」
「……」
「大長老說,讓我別插手太多。但是那幾個人對你太不好了,幾天都沒讓你洗澡了,飯里都沒有肉。我就把他們小小懲戒了一頓。」
「……」
「這菜你喜歡吃麼?他們說了,一日三餐,菜品絕不重樣。」
成暃沉默許久,終於吐出了一句話:「阿輕,有些事,其實你自己的主張就很好。不需要總聽大長老的。」
阿輕抓抓頭髮:「我也不想聽,但老頭比我懂人情世故。上回我讓你和我走,你就根本不願意。這回我按他說的做,你總算能聽聽了。」
成暃又暈了:「哪個上回?」
阿輕的神色中露出了些許委屈:「就是在零陵的時候,我問你是不是要一直做官,那麼我就不能在你身邊了。然後我問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要不要我離開,你就說好。」
當時是那麼說的麼,我怎麼記得不是這樣的話呢?原來你說那些話是這個意思?
成暃望着阿輕,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阿輕垂下頭:「我回去後,和大長老說,他說我太不會說話了。是我把事說砸了。」
成暃點點頭:「其實大長老的話,你還是應該有選擇地聽取。」
阿輕道:「嗯。」
成暃道:「嗯,那我們怎麼走?」
阿輕的眼睛閃閃地亮起來,成暃幾乎要看見他的身後豎起那根毛蓬蓬的大尾巴,來回甩動。
「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