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2章
大風颳過
常夫子知道開篇那句話已直破敵意,震懾其心,便又把語氣一轉:「小可明白,員外這般養育孫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婦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員外善人,壽比南山,福祿綿長,但這回之事便可見,萬一有員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員外心中又一顫。
他早就寫好遺囑,將不少田宅房產留給成暃,又叮囑後人好好照應,只是,成員外心裡也明白,這世上的兒孫,有幾個會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兒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掙得,才穩固長久。小可不才,教過的學生,論聰穎悟性,其餘多不及令孫。他的那個命數,說不定就是個離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開一科,專為選拔儒學士子,或正是天意,員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總算見過了世面,萬一謀得功名,豈不更美?」
常夫子話里的春秋成員外自然能參透,再一思量,確實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還能照應他幾年,實在不好說。成暃人情世故絲毫不知,留給他的那些家產,只怕在他手裡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為金,成暃這個命數,說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氣鎮壓。
思慮良久,成員外終於緩緩點頭:「先生說得有理,也罷。」
八月初六,幾個家僕護着一駕馬車出了成宅,成暃在門前叩別祖父父親繼母與家中諸人,踏上馬車,車輪轆轆,直往京城。
第三章
本來依着成員外的意思,怎麼也得過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長夢多成員外又變卦,勸說道:「趁着初秋好起行,過了八月十五,離着九月初九不遠,令孫孝順,定會想着過了這個節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趕路了。他這番離家,拋卻牽掛就是要學的第一課。」
成宅中的大多人聽說成暃要走,都喜不自勝。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婦,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寶貝小千金,巴不得敲鑼打鼓放鞭炮送他走,成員外擰不過眾人,只得讓成暃早早啟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僕役,又頗費了一番折騰,成員外開出高高的賞錢,方才打動幾個不怕死的勇夫,趕車的、負責雜務的、專管箱籠行裝的、貼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當,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門,成暃就沒眨過眼,只管扒着車窗看。
藍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書里讀過,夢裡想過,卻是十七八年來,第一次見着,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着天上飛鳥,無限羨慕,暗想,我怎麼就生做了一個人呢?若是不管燕雀烏鴉什麼的,天廣地闊,自在翱翔,即便只有幾年的活頭,又有什麼關係?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暫時到了一間客棧中留宿,成暃頭一回吃外面的飯,只覺得無比美味,對粗瓷碗碟也愛不釋手。躺在硬床上,竟覺得這是平生睡過的最舒服的一張床,沉沉睡去。
這般行了幾日,出了渤海郡,剛到常山郡一帶,天近晌午,頭頂烈陽刺目,一陣風起,黃沙飛揚,路旁樹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條大漢,手持鋼刀鐵杵,暴喝一聲:「錢財留下!」
隨行諸人心裡都咯噔一聲,不好,暃少爺果然靈驗!正慶幸着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車夫下馬顫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賈,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趕考的,箱中沒幾個錢財,都是書,萬望眾大王高抬貴手……」
為首大漢喝道:「廢甚麼話!」一掄袖子,虎撲上前,車夫與其餘人立刻轉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頭看是怎麼回事,馬車翻倒,他一頭磕在車框上,頓時昏死過去。
幾個劫道的只為求財,沒工夫去追逃竄的下人,劈開車廂,兩腳把成暃踹滾到道旁,先搜箱籠,見一箱箱全是書和衣服,珠寶綢緞全無。原來,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產,又有些錢財預備來日開鋪面用的,成員外存在京中好友處,成暃可隨意取用。成員外為圖孫兒路上周全,沒給他隨身帶多少錢財。
日常用的一些銀錢都在打理食宿的隨行身上,幾個隨行一跑,錢也沒了。
幾個大漢搜了半晌,在一個裝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個小匣,裡面裝了些金銀,數目不算多。幾個大漢掂掂,聊夠這場辛苦,一個大漢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腳:「呔,以為是個肥羊,結果是頭瘦驢!」
另一個道:「連皮帶骨也算有點塞牙的肉了,這小子倒熊,昏得跟個死雞似的,劈了不?」
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這麼個弱雞似的小書生,不值當費一刀的勁!留他在這荒山野地里,他也是個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呼另外幾人把看着值幾個錢的東西全撿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給摘了,牽上馬,呼嘯離去。
官道之上,重歸寂靜,到了下午,烏雲蔽日,幾個悶雷之後,陣雨陡降,澆在成暃身上,方才將他澆醒。
成暃左右四顧,一時茫然,踉蹌起身,看着一地狼藉,喊了幾聲隨行的名字,自然沒人應。最後只得捆起幾卷還完整的書,又撿了幾件零星小物,朝着他覺得應該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蹌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見沿路曠野中,有棵大樹孤零零立着,便一腳深一腳淺地掙扎過去,突然一道雪亮閃電劃破蒼穹,轟隆一響,大樹頓成焦炭!
成暃呆立在雨中,心道,說我克木,確實是真的,才要去避雨,它就被雷劈了,是我害了它。
但剛才閃電一晃,天地雪亮時,他依稀看見遙遠處,似乎有處高地,上有房舍。
他又調轉身,朝那房舍走去。
成暃幾個隨行一路狂逃,在一處土丘下尋個草堆扎了進去,戰戰兢兢縮了很久,不見強人追來,天上又降雷雨,終於昧不住良心,冒雨回去,只見一地殘木破簡,沒有成暃的蹤影,就商議說:「現若回府,員外定然饒不了我們,不如就把身上的錢財平分了,各自再尋出路。」
又都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車夫領頭禱祝道:「暃少爺暃少爺,你生來不凡,星宿護體,從來只有你克人,沒有人克你。今日與幾位大王狹路相逢,小人等自忖不及少爺,怕成你拖累,這才先行離去。不知少爺與那幾位大王究竟鹿死誰手。若少爺仍在凡世,小人等無福侍奉,無顏再見,就此山長水遠。若少爺已然成神,想來降臨凡塵一遭,只為渡劫,如今定已位列仙班。凡塵碌碌前世,不在眼中,小人等與你,不過螻蟻,不值當記掛,小人等逢初一十五,定會為少爺送上供養,願少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早成大羅金仙。」
話未落音,突然一道銀蛇般閃電刺穿蒼穹,跟着霹靂一聲巨響,一個隨從高呼一句:「不好,暃少爺顯靈了!」一躥而起,幾個隨從爭先恐後連滾帶爬倉皇奔命。
雨越下越大,成暃眼前越來越模糊,全憑一股意念,一直往前走,那房舍終於漸漸近了,就在眼前,門破窗殘,是一處廢棄的土地廟。成暃一頭扎進去,癱坐在地,擦擦臉上的水,左右四顧。屋子當中一個土台,立着一尊泥像,全被灰塵蓋掩了,門外樹木搖曳,除卻雨聲,世間一片靜寂,卻也是成暃不曾見過的景象。
成暃嘆了口氣,心道,如果不是眼下這麼狼狽,就這樣坐在破廟裡,看這番風景,其實也很不錯。
不過若不是這般狼狽,又怎麼會來到破廟,見得如此景象?
總是人生一場歷練罷了。
這麼想他又徑直笑了,有種天寬地闊任憑它的敢情直充胸臆,擰擰衣襟上的水,突然聽見門外撲喇喇一聲響。
成暃起身瞧了瞧,沒看見什麼,剛又要坐下,一扇破窗突然嘎吱一響,成暃再一轉頭,陡然看見門口站着一個人。
第四章
成暃嚇了一跳,那人亦是個少年,一身白的刺眼的長袍,渾身濕淋淋的,膚色與袍子幾乎同一個顏色,懷中還抱着一隻水淋淋的雞,朝成暃一笑,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便彎了起來,眼尾仍微微上挑:「在下行路間忽遇大雨,可否與兄台在此同避之?」
成暃道:「在下亦不過權且在此避雨,與兄台一樣,怎敢承此一問?快進來吧。」
少年方才邁進門檻,抹抹臉上的水:「這雨真是好大。」在門內一尺處立定,一隻胳膊挾着那隻雞,另一隻胳膊伸開,身擰頭甩,快速搖擺了幾下,又把雞換一隻胳膊挾着,這隻胳膊伸開,再度猛地搖擺幾下,這才走到成暃面前。
成暃看着稀罕,不由得問:「兄台方才是……」
少年道:「抖雨。兄不曾如此做麼?」
成暃道:「不曾。」
少年的眼光閃爍了幾下,又道:「我方才抖得水點兒,沒有甩在兄的身上吧。」口氣小心翼翼的,似在試探。
成暃連忙道:「沒有。」
少年才又笑了,他胳肢窩裡挾着的雞咕咕抖動了一下,成暃道:「這是兄台的小寵麼,甚是可愛。」
少年道:「不是,剛好肚子餓了,就獵了它,權做晚飯。」拎着那隻雞晃了晃,「只是瘦了點。待我料理了它,與兄一同享用。」
成暃正要推辭,少年已噌地轉到了神台後,成暃只聽見那雞咯嘎一聲厲嘶,跟着撲稜稜幾聲,而後動靜全無。
過得一時,少年拎着一隻去光了毛的死雞轉出來:「兄先替我拿着,待我再去尋點柴禾,烤了它。」
成暃嗅到一股血腥氣,驀然瞄見少年的嘴角掛着些血痕,粘着一點絨毛,心中一驚,少年已將死雞塞在他懷中,又轉到神台後面去了。
成暃抱着死雞,暗暗想,這人來得古怪,明明一直沒看見人,突然他就出現在門口。筆記小說中所說鬼怪山魅,恐怕並非杜撰……
他打了個冷戰,再低頭看看那隻雞,脖子上一個口子,不像刀割,倒像被什麼撕咬……
成暃不敢深想,少年又從神台後走了出來,將一捆木柴丟在地上,再從柴堆里抽出一根細長鐵棍,串起死雞,拿兩個架子架在火上。
成暃心道,柴就罷了,這根鐵棍和兩個木架,應該是家裡才會備有,怎麼能隨便找到?
少年又道:「地上這麼骯髒,兄台怎好直接坐着?」往神台後一轉,又拎出兩個乾乾淨淨的蒲團,遞給成暃一個。
成暃再想,這人挺好的,到眼下為止都沒有害我的意思,何必管他是什麼呢?即便他是妖,反正我亦不算個尋常的人,自己一身毛,憑什麼嫌人家是妖怪?就道謝接過蒲團,與少年一起對坐烤火,將書冊打開晾曬。
少年盯着成暃晾書,雙眼一眨不眨:「兄台是讀書人?」
成暃道:「看過一些罷了,不敢當這三個字。」
少年又道:「那你是哪家的?道?法?墨?縱橫?」
成暃道:「師從孔聖門下,習儒。」
少年又笑了,雙眼在火光映照下亮閃閃的:「我亦讀過一些書,不過都是道家的……」往成暃跟前挪了挪,「原來現下,習儒之人都穿這樣的衣裳了。」抬手摸摸成暃的袖口,身上微光一閃,那件白袍子忽然變成了和成暃身上這件式樣相同的長衫,連袖口鑲邊花紋都相同,只是仍是白色。
成暃一驚,勉強笑道:「兄台好法術。若我也會,出門便無需帶那麼多行李了。」
少年道:「你們人身上沒有毛皮,得穿衣服。我覺得好看,就變出來。其實只是我身上的毛皮化出的幻象,不像你們,可以換洗。」
成暃心想,他這麼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有毛,我豈能再含含糊糊?遂又拱手道:「唐突請教,兄台真身是……?」
少年道:「弟是一隻狐。」
成暃訝然,少年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請兄放心,我們狐族,亦分各等各類,弟與那尋常俗狐不同,身上沒有腌臢氣味。不信請兄湊近些聞聞。」
成暃連忙道:「狐兄誤會了,弟是見識少,之前僅在書本中讀過狐族逸事,故乍聞狐兄真身,有些嘆異。望兄勿怪。」
少年身上又光芒一閃,嘭地變成白毛絨絨的一團。
「我真身,就長這樣了。」
成暃更加驚訝,筆記小說中常有狐仙故事,但眼前挺着胸脯端坐的狐狸與書中配圖裡細長身體細眼尖嘴的狐大不相同,尚是濕潤的如雪毛皮包裹着豐潤的身體,大尾巴盤在爪邊,雙耳抖了抖,就好像搔在成暃的心上。他強忍着自己伸手去摸摸的念頭,狐狸身上再光芒一閃,又變回方才的少年:「讓兄見笑了。」
成暃道:「不不,狐兄的真身,甚可愛。小弟的意思是說,很美。」
少年漂亮的眼睛又眯了起來:「弟雖然是狐,卻不姓狐。我名叫李輕。」
成暃拱手道:「弟姓成名暃,因未及冠,尚無字。再冒昧一問,李兄可是取狸為姓?」
少年搖頭:「不是,我以前有位朋友姓李,我那時候毛皮不好,長過疥癬,旁的狐狸喊我阿禿。後來,我遇到了他,他讓我到他家住,幫我治了疥癬,我當時還小。」抬手比了一下,「才這麼大。他叫我阿輕,還讓我跟他姓。」
成暃曾見過幾次年幼的小貓小狗,便想象了一下幼狐的樣子,覺得一定很可愛,不禁露出微笑。
少年亦跟着笑起來:「對了,你說你沒有字,但我有。後來我長大了一些,他說我沒那麼輕了,就給我起了個字叫小重。他又說,這個重字,念『眾』,不如『崇』好聽,如果看見這兩個字是一個意思,念出來又是一個意思,更有趣些。所以就讀成『崇』這個音了。」
成暃稱讚道:「恍若輕雲重疊疊,意境大好。」
少年笑得更歡喜了。
成暃聽他說那位姓李的朋友,字字句句情誼深厚,怪不得待人這麼好,原來是只和人處熟了的狐狸,不由得更放鬆了,道:「李兄的那位友人可就住在附近?」
少年神色一黯:「他死了。他爹爹是丞相,惹了皇帝不高興,他全家都死了。我沒有本事,那時候還不會化形,救不了他。」
成暃怔住,片刻後才溫聲道:「世間多有無常事,李兄請勿太悲痛。」
他臨行前,曾看了一些政事相關的書,本朝立國以來,並沒有姓李的丞相。莫非是前朝?那眼前的狐狸可真年歲不小了,居然看起來還如斯稚嫩,仙妖精靈,真神奇矣,遂又道:「況且凡人壽數,本就不過匆匆數十載,與狐仙相比,便如瞬消朝露。」
少年看着他,雙眼亮亮的,片刻後嗯了一聲,將已烤的油亮的雞從火上取下,撕開半隻給成暃:「雞腿最好吃。」
成暃道謝接過,少年自捧着半隻雞撕咬,嘎嘣嘎嘣嚼骨頭聲中偶爾穿插進木炭的噼啪。
成暃飯量不大,吃了沒多少雞肉,就飽了。少年已將另半隻雞啃的只剩幾塊大骨頭渣,轉頭盯着成暃手中的雞:「你不吃了?」
成暃看着少年的眼神,把手中的雞向他遞了遞:「我已經飽了。都是撕下食之,並未沾染口水,若不嫌棄……」
少年一把接過,嘎嘣嘎嘣,不消片刻,又啃吃乾淨,舔舔嘴唇手指,身上光芒再一閃,變回狐身,打了個呵欠,盤身在蒲團上,眯縫起眼睛:「兄台若是冷,可以靠過來一些,這樣睡覺暖和。」
它身上的毛已經快幹了,蓬蓬的,看起來比方才更豐潤了,盤在那裡,活脫脫就是一團白色的毛球。成暃的心裡又癢起來,拖着蒲團坐到狐狸身邊,盯着眼前毛茸茸的腦袋。
狐狸向他的方向歪了歪頭。
成暃忍不住試探着伸出手,指尖觸到絨絨的毛尖,狐狸閉着眼睛,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成暃便大着膽子,輕輕摸了摸狐狸的頭頂。
狐狸的雙耳抖動了一下,嗓子裡嗯咕一聲。
外面雨聲如落瀑,頭頂手指溫柔的觸感,讓它想起另一個和這一樣的雨天,某雙手將一塊肉乾放到它面前。它實在耐不住飢餓,冒險叼起,再順着一塊又一塊的肉乾走進涼亭,那雙手也是這樣,先輕輕觸碰,再溫柔覆上它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