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3章
大風颳過
「你不是狗,是狐狸?我第一次見到真的狐狸,讓我畫張像好不好?」
「阿輕,再吃下去,你真該叫阿重了。乖,另一隻雞晚上再吃。」
「阿輕,你化形之後,是什麼樣子呢?」
「阿輕,莫哭……我乃凡人,即便全壽而終,亦不過多活數十載。與你相比,如瞬消朝露。你早晚要習慣……」
……
火堆已要燃盡,雨仍未歇,狐狸又向成暃靠了靠,把腦袋抵在他的腿邊。
第五章
去狐狸窩做客?
成暃盯着少年,又怔住。
「李兄,這,是否有些不便……小弟要進京趕……啊嚏~~」
「你傷風了。」少年收拾成暃晾曬的東西,「你沒有盤纏。我的洞府就在附近,放心吧,裡面可好了。我天天請你吃雞。」
但是……
成暃又爆出一個噴嚏,揉揉鼻子。就在這時,他腳下的地面突然顛簸了起來。
成暃只感到身體突然騰空而起,魂魄仿佛飛出了軀殼,緊跟着猛然墜落,雙耳嗡嗡作響,他勉強睜開眼,發現世界都在顫抖,不遠處,他方才還身在其內的破廟轟然坍塌。
許久後,顛簸漸漸停止,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撞了撞他的身體,化作白衣少年,懷裡抱着他的包袱,蹲在他身邊。
「你還好吧,方才好像是地龍翻身了。」
成暃慢慢爬起身,環視坍塌的破廟、開裂的地面、歪斜的樹木……片刻後深吸一口氣,向少年拱拱手:「多謝李兄美意,請恕弟不能造訪貴府。一飯之恩,着實感激。就此別過。」從少年懷中拿過包袱,轉身就走。
少年沒有做聲,亦未阻攔,成暃大步往前走,草上殘存的昨日雨水未被方才的地動抖盡,染濕鞋襪衣擺,待到兩腿發酸,鞋上糊的泥巴快要把腳墜斷,成暃方才放緩腳步,沒聽見身後有什麼動靜,遂在草上蹭蹭鞋底,再悄悄回頭,曠野空蕩蕩。
他鬆了一口氣,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我在這裡。」
成暃嚇了一跳,一轉頭,正對上少年的雙眼。
「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抓雞吃。」
成暃往後退了一步:「李兄,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少年眼神中充滿不解:「你不想我和你一起走,幹嗎回頭?我跟着你,沒有發出聲音,你回頭,不就是覺得我真沒跟着你,覺得失落麼?」
成暃一時無言以對,緩了片刻後,才又道:「能與李兄結識,乃我之幸。但我天生是個不祥之人,凡和我接觸的,都會被我連累。李兄也看到方才的破廟了,就是因為我在裡面住過,它就塌了。」
少年道:「那是地動,我以前也見過,此乃自然之象。」
成暃苦笑:「但剛好就是這時候發了。非我誇大其詞,實在是我從小到大,有過太多這樣的事,要細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總之,我遇見的人里,還沒有從未被我衰到的。雖然李兄你乃狐仙,恐怕仍扛不住我的衰氣,還是離我越遠越好。」
少年一臉認真:「沒人敢接近你,興許是因為必得不是人才能和你做朋友。我們做妖怪,就是要逆天而行。如果你能克到我,我便不是好妖怪。所以我們做朋友,你不用擔心克到人,我也是好妖怪。」
這……成暃竟無法辯駁。
少年又道:「總之,我想和你做朋友。你若仍不想和我一起走,你繼續走,我跟着你,不做聲。」
成暃噎了一下:「為何李兄要跟着我?」
少年理所當然地道:「因為我願意。我想和你做朋友。」
成暃又沉默了,他塞住了一隻的鼻孔,忽然有點發酸。
從小到大,除了祖父、常夫子和染哥,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這樣的好意,他第一次遇到。
少年又道:「你傷風了,我可以幫你治。」
少年再道:「你身上沒有錢吧。凡人想要過活,都得花錢。我能用樹葉石頭變成錢,雖然頂不了多久。」
少年繼續道:「你要往京城走,這個方向不對,你走反了。」
成暃愕然。
少年接着道:「你要是不喜歡你的命,我們族裡的長老好像有改命之法。」
成暃猛地睜大眼:「當真?」
少年點頭:「當真,我們妖怪,就是要逆天。」
成暃又有了腳下在地動的感覺:「那,你們長老……」
少年問:「這裡離我的洞府,很近。要去嗎?」
成暃再沉默了一瞬,牙一咬,心一橫:「多謝李兄。」
少年立刻笑了,雙眼在破開雲層的陽光下亮亮的:「那,等到了我洞府里,我給你煮雞吃。你喊我阿輕好不好?」
成暃從未想到,狐狸的洞府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阿輕領着他走了許久,繞過幾個小土坡,在一處山坳處停住。成暃眼睜睜看着阿輕走到一棵大樹下,敲了幾下,空氣中忽然浮起一道淺淺的光壁,阿輕在光壁上畫了幾道符文,光壁露出一道縫隙,待阿輕和成暃穿過後,在他們身後合攏消失。
成暃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碧草綿延,樹木參天,亭台樓閣點綴在綿延山丘中,竟是與方才的山坳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到了另一個世間。
原來狐狸的洞府,不是在山肚子上挖個洞嗎?
阿輕指向山丘某處:「我的洞府,就在那裡了。裡面有好多雞。你要是不喜歡吃雞,我做魚給你吃,還有火腿。」
成暃呆愣愣點頭,山坡上,一群黃的白的灰的紅的毛團兒正在追撲蝴蝶,互咬滾做一團,不遠處,還有幾個華服美貌的男女,正向這裡……呃,撲來……?
「阿禿,你個混小子,這個凡人是怎麼回事!」
「竟敢違抗族令?」
「拿下!一同押去見長老!」
第六章
於是,成暃沒有吃到雞,也沒有吃到魚或火腿,他直接被幾位狐仙挾着,見到了長老。
阿輕在他們族中,的確是只小狐狸,因為他立刻被幾位人形面貌比他年長的狐仙按倒,扁回原形,和成暃一起押到長老的議事堂。
成暃看着被某位雄赳赳的狐仙揪住後頸皮拎着的阿輕,內心一陣黯然——我果然還是衰到了他。
議事廳比成宅的正廳更要寬闊華麗許多,一名紅衣美女斜倚在上首的座椅中,慢慢摘吃旁側几上一盤葡萄,火紅裙裳包裹妖嬈身段,成暃第一次面對這樣美艷嫵媚的女子,視線一觸到女子半露的酥胸,趕緊順下,臉火辣辣的。
拎着阿輕的男子施禮道:「二長老,我把阿禿和那個凡人帶來了。」
女子美目一彎,將手中葡萄皮一拋,坐正身子:「哪有這樣待客的,快,鬆開小公子,上茶。」又笑吟吟盯着成暃道,「哎呀,真是好生俊俏。小公子莫怕,姐姐我雖是狐,但不會吃了你。因我族的大長老出門訪友去了,故而由我接待。孩兒們不懂事,衝撞了小公子,望勿怪。對了,你今年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成暃仍不敢抬頭,深深揖道:「晚,晚輩成暃,見過夫人。」
二長老吃吃掩口,起身走向成暃:「我還不曾成親,稱呼什麼夫人。就喊我一聲姐姐罷了。」她輕輕一彈手指,被拎着的阿輕嗷一聲跌到地上,「你和我們阿輕,怎麼認識的呀?」
二長老身上濃郁的甜香灌入成宜半堵的鼻孔,他磕磕巴巴道:「晚輩是在……是昨天避雨時,在破廟與李兄偶爾相逢,承蒙李兄請我吃了烤雞,還好意邀我……」
頭頂上空,正在此時,傳來悶悶的隆隆聲。
二長老與其餘的狐仙均臉色一變,都猛抬起頭。
「這是……」
「不好!」
只來得及爆出這兩句話的剎那,成暃的眼前,突然炸開刺眼光芒!
二長老和在場的狐仙齊齊抬手推出一道光罩,成暃不禁抬頭,依稀只見一個巨大的光球穿過屋頂。
世界一片極白。
成暃又飛了起來,騰空的瞬間,聽到仿佛天地炸碎一般的巨響。
再恢復意識時,成暃發現自己身在一個房間內。
房間陳設很樸素,他撐身坐起,床對面的座椅上,站起一名灰衣男子。
「小公子醒了?身上可還好麼?」
成暃眨眨眼,動了動胳膊腿,而後點點頭。
男子十分客氣地道:「小公子,此處是凡間的客棧,小公子似乎是要去京城趕考,二長老特命在下將小公子護送至此。」
成暃動了動唇:「阿輕呢?」
那個光球和巨響又是怎麼回事?
男子一嘆:「阿禿那個混小子,連自己的雷劫都記不住,連累了小公子,我狐族慚愧。因人妖殊途,谷中氣息不適合小公子久留,還怕那小子的雷劫沒有過盡,方才將小公子送至此調養,萬幸小公子沒事。在下與族裡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成暃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覺,抓着被子的手有些抖:「那,阿輕,怎樣了?」
灰衣男子拿起桌上盛滿茶水的杯子,往案上一面銅鏡上一潑,口中念念有詞,再拂袖一抹,鏡面上現出圖景。
二長老以及其他一些男女掌對掌圍坐成了一個圈兒,圈中間有一方石台。台之上挺着兩隻黑漆漆狐狸,雙目緊閉。一隻略大些,長些,僵僵側臥。一隻小些,胖些,肚皮朝天,焦黑皮肉上殘存着幾簇烏草根一般的毛。
成暃兩眼一黑。
灰衣男子趕緊道:「小公子莫怕,阿禿確實是被天雷劈了,但這小子命大,長老們正設法醫治。因阿逑當時離他太近,也被劈着了。」
圖景消失,成暃仍定定盯着鏡面,片刻後搖搖晃晃站起身,向灰衣男子一揖。
「多謝足下,既我已醒來,想來足下應還有他事要忙,便就此別過。」
灰衣男子一愣,以為他因險些遭雷劫喪命,忌憚與狐妖往來,便道:「公子方才甦醒,想來身體仍虛,你的行李在床前,在下已打點過店家,公子需要什麼,只管吩咐小二,無需再花銀錢。請公子好生休息,在下便不多打擾,先告辭了。」抬袖一揖,離開了房間。
門扇合攏,成暃搖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床上。
「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們做朋友,你不用擔心克到人,我也是好妖怪。」
「我們族裡的長老好像有改命之法。」
……
呵呵,怎麼可能改命?這個命,怎麼能改?!
與我親近,就必然不幸。不論是人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