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5章

大風颳過

  他在筆記小說中讀到過,得道的高人,相貌與年齡並不匹配,葉師法到底多大了?是不是天長日久,有些事忘記了?

  又或者,他和那個肯定不是一般人的人,並不是這輩子認得?

  傍晚,成暃踏着夕陽回到客棧,內心盈滿了從未有過的踏實與充實。

  他竟然意外地完成了恩公的託付,把話帶給了葉師法。

  而且葉師法給他算了命,說的和小時候那位高人不太一樣。

  「成兄,八字批命我不大在行,但當年幫你批的那人也不算真懂。你的運數是與旁人不同些。你祖輩之中,應是外祖一系,做過些虧心事,報還子孫。萬幸你祖父乃積善之人,但生意買賣,難免益己傷人事。你生來親緣寡淡,乃果非因。不過,成兄你本身乃心地純正,從未行惡,世間之事,調和均衡。這裡有虧,他處必然有補。至於你所謂禍及他人,只是你少年時緣分比旁人淡些,旁人不幸之時往往被你遇上罷了,並非因你而起。世人常言改命,其實是謬誤,穿鑿強扭,不如順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我竟不是天生衰星!也不是個禍害他人的人!

  成暃手在發顫。

  葉師法能被皇上封做護國真人,一定很了不起,那麼他的話應該是可以相信的吧!

  我竟然不是掃把星了?!

  腳下踏的地面,都感覺不太真實。成暃兩腿發飄進了客棧,沒有縮頭縮腦躲着旁人走,而是和其他人一樣走上樓梯,與別人擦肩而過。

  沒人絆倒,沒人摔下樓,樓板沒塌,所有人都沒事……

  成暃的手心中滲出了汗,推開了房門。

  屋中,竟然站着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一身白色錦袍,鑲着毛邊,說不出的雍容貴氣。

  成暃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門外,那人立刻道:「成公子不必疑惑,你並未走錯,在下冒昧來找公子,恰好你出去了,便就在房中等着了。」

  成暃一頭霧水進門,房門在他身後自動合上,咔噠,落了鎖。

  那人望着成暃,溫聲道:「此前阿輕那孩子請公子到荒山做客,在下不在山中,未能接待,請恕怠慢之罪。」

  成暃方才恍然:「閣下是狐族的……」

  男子微笑:「在下葛余,不才竊踞狐族長老之首位。這次來拜訪公子,乃有一事相托。」

  成暃趕緊向大長老施禮,請問何事,大長老自懷中取出一枚蛋狀的物體,雙手托住,蛋身光暈流轉,漸漸變大,殼變得透明,裡面盤着一隻小狐狸,雙目緊閉,身上的毛十分短,竟然都是漆黑色。

  「阿輕這孩子,算是挺過了天劫這關,可是氣息不全。能否請公子救他一救?」

  成暃吃了一驚:「這是阿輕?它不是白色的麼?!」

  大長老嘆息:「被天雷劈過之後,就黑了。只有肚皮上還有塊白。拿養毛護毛的藥劑替他擦過,洗不過來。估計日後就是這個毛色了。元氣大損,形貌也倒退回了幼年,不能化形了。」

  成暃愕然,想起初遇阿輕時,他對自己潔白豐厚的毛皮十分自豪,想來也很愛惜,卻……

  成暃黯然道:「都是晚輩的錯,晚輩是個生來不祥的人,連累了阿輕,讓他變成了這樣。若能救他,即便取我性命,我也甘願。」

  大長老道:「成公子千萬不要這麼說,其實你算是它的恩人。這孩子先天不足,生來與別的狐狸不太一樣,天劫也遲遲未到,我與其他長老都十分擔心。天劫固然是劫,但若無此劫,很可能就靈力盡失,褪成尋常凡狐。居然是和公子在一起時經歷了天劫。真是太好了。公子放心,請你救阿輕,對你本身絕無損傷。只要這些日子讓他和你待在一起,由你的氣息滋養便可。」

  成暃結巴道:「是晚輩生來帶衰……倘若阿輕再……」

  大長老打斷他:「在下也發現了,公子的體質氣息是與尋常凡人有別,但,正這份不同,對阿輕有益。想來他命里多舛,公子亦是,你們本氣息相近,遇在一起,反能中和逆轉。於他來說,你就是他的福星。」

  成暃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會牢記住今天。

  今天真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先是有人告訴他,他並不是別人所說的災星。再有人告訴他,他的衰,竟是別人的福。

  十幾年的不幸一下被打破,成暃有種身墜酣夢中的恍惚。

  大長老將阿輕小心翼翼地托給成暃,蛋殼消失,茸茸的小狐狸蜷在成暃的懷中,成暃只覺得心窩處暖暖的。

  「公子只要讓他待在你身邊,不離開十丈內便可。不會耽誤公子讀書。待他元氣恢復,我自會前來接他回去。」

  

  第十章

  

  大長老在京城東南常安坊置辦了一座小宅,想贈與成暃,算作答謝。成暃推卻了,但答應在阿輕恢復前,都暫居於此,方便照顧。小宅精巧雅致,有專門的書房,十分適宜讀書。大長老還為成暃重做了身份文牒。廚房的灶上,始終有熱騰騰的新鮮飯菜。將換下的衣服放進廊下木桶中,隔日就變得乾乾淨淨。

  成暃訝異之餘,更多是感激,陡然的幸運讓他不知該如何消受,更覺得當要做好被託付之事。

  阿輕頭幾天一直在睡,天漸漸轉涼,成暃抱着他,像個暖袋一樣,白天可以捂手暖膝蓋,晚上暖被窩,十分舒適。

  大長老給了成暃一袋藥丸,每天早晚,各撬開阿輕的嘴,塞下去一顆。

  某天中午,成暃正在吃午飯,膝蓋上的毛團突然動了動,黑漆漆的耳尖微顫。

  成暃低頭,狐狸抬起腦袋,視線正與他相遇,金燦燦的眼睛眯縫了一下,立刻瞅向了成暃手中盛滿雞湯的碗。

  成暃趕緊摸摸它的頭:「你醒了太好了。這個……大長老說了,你不能喝。」

  阿輕掀起眼皮又看看成暃,再定定望向湯碗。

  成暃心裡一軟,放下碗抱着阿輕起身,取出大長老給的傳信符紙與硃筆,急急書寫——

  『阿輕醒了。能進食否。』

  符紙噼里啪啦化作一道金光,擴散成圈,浮現出大長老充滿欣慰的面容:「醒了就好。公子真乃阿輕的福星也。剛醒過來,氣虛體弱,飯食恐怕難以克化,還是先只吃藥,過個三五天再說吧。三五日之後,公子亦不必時刻在他十丈之內,每日有四五個時辰即可。」

  大長老的虛影消失,阿輕哼了一聲,將腦袋擱在前爪上,成暃安慰地再撫摸它頭頂,方才想起,他還有個疑惑忘記問了。

  三五天,到底是三天,還是五天?

  不知道是不能喝雞湯不開心,還是體虛,阿輕醒來後一直懨懨的。

  成暃將天劫之事,大長老託付之事告訴了阿輕,再道歉,自己都覺得乾巴巴的,既不溫柔,也沒什麼安撫的作用。阿輕眯縫着眼枕在他胳膊上一動不動,成暃不曉得它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到了第二天,成暃起床後洗漱,一轉頭看見阿輕蹲在鏡子前。

  鏡子裡那團陌生的,黑漆漆的東西對它的打擊很大。阿輕更蔫了,趴在床上,雙眼緊閉,成暃餵它藥丸,它眼皮都不動一下,一副生無可戀的姿態。

  成暃只得摸着它的毛溫聲道:「我覺得,黑色很漂亮。白故然潔淨可愛,然黑則沉穩神秘。更霸氣些。」

  阿輕的耳朵抖了一下。

  成暃再接着說:「這世上白狐甚多,還有紅、黃等顏色,我都在書里見過,卻是第一次看見黑色的狐狸。必然更加尊貴。」

  阿輕的眼慢慢睜開了一條縫。

  成暃趕緊再道:「李兄你的毛皮變黑之後,質地好像也變了,油亮亮的,不易染塵。」

  阿輕歪着腦袋看他,眨了一下眼。

  成暃一臉肯定地道:「總之,我覺得,李兄你如今的模樣更美了,更有英姿!」

  阿輕抬起脖子,坐了起來,叼住成暃手中的藥丸,吞下,挺起胸脯。

  

  第十一章

  

  阿輕總算精神了一些,成暃鬆了一大口氣。他當着阿輕的面吃飯老覺得內心有愧,到吃飯的時辰就跑進廚房快速扒幾口,趕緊擦乾淨嘴出來。阿輕這時一般懨懨地臥屋內的軟墊上或院中,偶爾掀起眼皮看一眼從廚房出來的成暃,一副「我知道你幹什麼去了」的神情。

  某次,成暃吃完晚飯出來,阿輕再瞥了他一眼,把腦袋擱回前爪上,嘆了一口格外長的氣。成暃滿懷歉疚,拿出藥丸餵它,阿輕懨懨地張嘴叼住,咽下,又趴倒,成暃幫它梳了許久的毛,它仍是興致不高的樣子,晚上也是扎進被窩就睡。

  次日清晨,成暃醒來,發現被窩中甚空。阿輕不見了。

  成暃一骨碌爬起身,臥房裡,沒有。廳里,沒有。衝出屋門,終於在前院大樹的樹杈上發現了黑漆漆的一團。

  阿輕低頭看看樹下團團亂轉的成暃,一個縱躍跳到地面,抖了抖毛皮,將毛尖上掛的幾點露水甩到他衣擺上,徑直從他面前走過。

  這次之後,阿輕就經常出現在樹杈上,院牆上,成暃想,它應該是寂寞了吧,以前它是一隻自由自在的狐狸,現在暫時被圈在這個小院裡,面對他這麼一個毫無趣味的人,肯定憋壞了,只能站得高些,看看更遠處的風景排解寂寞。

  他摸摸剛從樹杈上下來,毛尖上尤帶着晨露涼意的阿輕的腦袋:「今日,你我一同出門走走,你可願意麼?」

  阿輕的腦袋歪了一下,雙眼閃閃發亮。

  成暃不禁笑了起來:「讓我想想,拿什麼帶你出去。」

  成暃找尋了一圈兒,覺得之前買書時順便買的那隻竹條小書箱正好可用。天氣轉涼,竹條是寒物,成暃怕冰到了阿輕,用毯子把裡面鋪的厚厚的,將幾面的一根竹條抽去,阿輕進去臥着,覺得不悶氣,又能看見風景,便甩了一下尾巴,表示尚可。

  成暃背上書箱出門,熙熙攘攘的街市,還是十隻眼睛都看不過來的繁華。離晌午尚有一段時間,但各種買吃食的小攤邊人都不少,果點小吃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成暃也不禁咽了咽口水,感到阿輕在抓撓貼着他後背的書箱壁。

  成暃趕緊放下書箱,將箱子抱在懷中,轉到一處不顯眼的牆角,悄聲道:「李兄,京城之中,懂得道術的人很多,我前日剛剛碰見了一個,小心為上。」

  阿輕的嗓中咕嚕了一聲。

  不遠處攤兒上的炸果子剛出鍋,油香四溢。另一個小攤上的胡麻餅也正好出爐。成暃聽到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響了幾聲。

  他再拍拍箱子頂:「李兄,我離家時,先是花家裡的錢,之後直到如今,都是托你和諸位狐仙照應。算來我長這麼大,竟一次也未能靠過自己吃飯。」

  一路行來,他見過許多像自己差不多年紀,已經賺錢養家的人。市集的攤位之上,更可見許多年不滿十歲的小童,已在跑腿幫襯生意,成暃將自己與他們一比較,不禁汗顏。

  只因自己從小只能待在小院裡,便一直自傷自憐,從不曾想過自己未替家中做過半分事,跟染哥、其他兄弟們都不能比,一個吃白飯的,理當感恩祖父與父母的養育,有什麼資格怨天怨地?

  他本是只把進京當成自己掙脫牢籠,換種活法的唯一途徑,但這段時間走過的路,見過的天地,讓他對將來與此時應做的事漸漸有了清晰的決定。

  成暃輕輕撫摸小箱頂。

  「李兄,待我自己掙了錢,一定請你把街上這些都吃遍。好麼?」

  箱中的阿輕窸窣了一下,湊在竹條空隙處的眼珠雪亮雪亮。

  成暃正要背回箱子,卻聽一個甚是耳熟的聲音遙遙道:「咦,成兄?好巧。你在做什麼?」

  葉,葉師法?!

  成暃噌地起身,攔在箱子前。

  想什麼來什麼這句話竟非妄言。成暃緊緊擋住箱子,硬扯出笑容:「呃,啊,葉,葉真人,好巧。」

  千萬別發現阿輕,千萬別發現……

  老天一點都沒聽從成暃內心的祈求,葉師法一探身,徑直看向了成暃身後的箱子:「成兄,這箱子是你的?裡面怎麼有隻狐狸?」

  成暃抖了一下,一把扯住葉師法:「葉真人!」

  葉師法看着他煞白的臉,燦爛一笑:「成兄莫怕,我只是好奇而已,並無傷害你這位狐友之意。」俯身湊近箱子,雙眉微微一斂,繼而又噙起微笑,「這是……天狐?」

  箱中的阿輕撲簌簌甩甩尾巴。

  成暃輕聲道:「他身體有些不適,正在休養。」

  葉師法瞭然地點點頭,輕輕將箱頂掀開一條縫:「竟是玄色的天狐,這樣的毛色,我還是第一次見。」伸手摸了摸阿輕的頭頂。

  阿輕的耳朵抖了一下,歪頭看看他,對此撫摸並沒有不快的意思,還主動在葉師法的手心蹭了蹭。

  葉師法站起身:「成兄的這位狐友真是太可愛了。是了,成兄你今日是去報名儒學科試的麼?」

  成暃一怔,對啊,算起來,今兒應該正好是九月十六吧。

  葉師法揚眉:「難道成兄還未下定決心是否要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