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6章

大風颳過

  成暃立刻道:「當然要去。只是一時忘了日子,多謝葉兄提醒。」萬幸萬幸,出門時,將身份文牒帶到了身上。

  葉師法笑道:「那我就不耽誤成兄了。成兄如今住在何處?改日得閒,我再找你吃茶。」

  

  第十二章

  

  成暃遂將住處告知葉師法,與他道別後,立刻背起書箱,趕到朱雀大街上次的小樓處。只見人頭攢動,比上回還要擁擠,侍衛與幾位禮部文吏守在樓外,引着想科試的人列隊入小樓錄冊。

  侍衛示意成暃將書箱放在門口桌案上,朝箱子的縫隙處看了一眼:「裡面好像是個活物?」

  成暃乾笑道:「是學生家的貓,病了,帶它出來瞧大夫。請大人離它遠些,莫抓了你。」

  侍衛呵地一笑:「如今貓也跟人似的,病了得找個大夫看。」未再多注意箱子,示意成暃進入廳內,命後面一人暫候。

  成暃進了一樓廳中,見上首有一排長案,案後端坐三名官員,左右兩人緋紅官袍,頭戴進賢冠,冠二梁,當中端坐那人官袍色紫,冠有三梁,竟就是上次與成暃說話的那位大人。他望着成暃道:「哦,是你這少年。下定決心來參加科試了?」

  旁邊的小吏告知成暃,這位就是主持本次科考的禮部尚書嚴大人,左右兩人是禮部許侍郎和負責新開儒學科的禮部員外郎宗大人。

  成暃恭敬行禮。

  嚴尚書微微笑道:「初試篩選,本當由宗員外主持,只因儒科新開,今日乃首日,皇上特命本部堂前來看看,不想又遇見了你,倒是和你有些緣分。」示意小吏將成暃的身份文牒遞上。

  「勃海郡人士,這般年少。來考儒學科是為感皇恩,助朝廷治天下,還是為己身榮達?記得上回你和本部堂說不想應試,怎的又來了?儒學,學為致用,你既為儒生,又有何抱負見解?」

  成暃行禮道:「回稟大人,學生感念皇恩浩蕩,賜天下儒生學子此次科試。學生得蒙應試,已感激涕。學生本無用之人,幼被批命不祥,長於深宅之中,蒙祖父與父母恩典,恩師教導,入聖人門下,習教化之學。應試之時,曾有猶豫,是因為……學生心中,此前並沒有大人所說的抱負。學生雖背得『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凡天下國家者有九經。』諸篇章,但只是將聖人的詞句記在了心中,見解仍是聖人的見解。學生見識短淺,尚無因此而生其他衍悟。所以,既想應試,又覺得自己可能不配應試。」

  嚴尚書捻了捻鬍鬚:「也就是說,你看見開了儒學科試,想來應試,又沒有對國事的見解,怕一旦入選,進了朝廷,做不好應做之事,所以有些猶豫,可是麼?」

  成暃低頭。

  嚴尚書呵呵一笑:「到底年輕爾。進來了這麼多儒生,這種話本部堂倒是頭次聽。」看向左右,「你二人以為如何?」

  許侍郎道:「回大人話,下官覺得,此生話語,聽來雖有些科試只為功名之意,但卻也實在。」

  宗大人到:「下官在這般年紀時,亦尚在懵懂。此生坦蕩說出,此誠也,乃君子之德。誠必自識道。識而有悟,悟則而知用矣。」

  成暃忙道:「大人謬讚,學生萬不敢當。」

  嚴尚書撫須笑着望向宗大人道:「本部堂只是奉旨在此看看,查考之試,還是由你來吧。」

  宗大人便隨即問了幾段經史之句,着成暃答解,但見他應答如流,可見經冊皆爛熟心中。再又點了些文賦相關,見其應對雖不算華彩峻雋,倒也清新別致,且答對敏捷,格律工整,靈氣是有的,不由得暗暗頷首,窺嚴尚書神情,雖不形於色,目光中,亦隱有欣慰之意。

  其實成暃一進來時,嚴、許、宗三人就對他十分看好。本朝原尊黃老之道,學儒的官員在朝中能晉身上位者寥寥,儒學生經年不得志,年少者習儒的更少,從早上到現在,三人所見者大都是鬍子大把的老頭或半截老頭。鬱郁者必多憤憤,一旦得志,入朝後還不知道會怎樣。三人想為儒官一系多招攬些人才,似成暃這般年少,自幼習儒,心性單純的少年,簡直是意外發現的璞玉。

  只是嚴大人身為尚書,只能泛泛言語幾句。許大人身為侍郎,亦不可太明顯。嘉贊勉勵之事,便都由宗大人包下了。

  宗大人又讓成暃筆答了幾題,見其字跡,亦很清靈秀逸,當即便道,勃海郡試子成暃初試通過,着書吏錄上。

  成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過嘉賞時,仍像在做夢。

  嚴大人含笑向他道:「不必再惦記筆硯大小短長矣。望下一試,能見你着錦佩玉。」

  書吏扯了扯仍傻愣着的成暃,成暃方才清醒過來,立刻連連行禮謝恩,在三位大人關愛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出了廳堂。

  背上書箱,聽着耳邊旁人的道喜聲,成暃仍覺得這不像是真的。頭一次有如此多的目光都注視着他,且多是充滿羨慕與讚嘆,成暃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抱着嘉賞,背着書箱頭也不抬地鑽出人群,衝出朱雀大街,匆匆扎進小巷,直到快到住處,方才鬆了一口氣。

  他從衣袋裡找尋鑰匙,正要開門,鄰家的老太太突然冒了出來。

  「小哥兒,你可算回來了,我正要問你個事兒。你家的狗,怎麼會爬樹?」

  成暃的腦殼和腳下正都還飄忽着,聽到這話愣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眯眼盯着他。

  「就是你家那條黑狗,天天蹲在樹杈跟牆頭上,專看我家雞。有四五隻都嚇得不下蛋了。你那到底是條什麼狗?」

  成暃張了張嘴,他背後的書箱很平靜。

  

  第十三章

  

  成暃連作揖帶道歉,好不容易才安撫了老太太。回到屋中,一放下書箱,阿輕噌地從書箱裡跳了出來。

  成暃摸摸它的頭:「李兄,對不住,方才那阿婆說你是犬,是老人家年紀大了,眼神不濟,你不要介意。」

  阿輕抖了抖毛皮,伸展了一下四肢,表示自己對凡人的無知甚是灑脫。

  成暃又輕聲道:「但你……莫要嚇她家雞了。老人家,養幾隻雞不容易。李兄你也別……」

  阿輕哼了一聲。

  成暃替那老婦說話便罷了,竟質疑他會偷雞,讓他有些不爽。

  看看罷了,要偷早偷了,至於等到現在麼?

  它背轉過身,成暃的手又覆上它頭頂:「李兄,是我錯了,我知道以你品行,必然不會做偷竊之事。」

  阿輕的喉嚨中咕嚕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示意成暃也搔搔這裡,方才的事他不介意了。

  前半日經過了這許多事,一松下神,成暃才發現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亂叫,他餵阿輕喝了些水,將它抱到床上,見它的肚皮有規律地起伏,方才輕手輕腳退出臥房。

  剛到廚房門前,一道黑影咻地從他身邊掠過,躍上了灶台。

  灶台上的飯菜都罩着禁制,唯有成暃才能取出。

  阿輕用前爪碰了碰禁制的光罩,向成暃甩甩尾巴。

  成暃道:「李兄,對不住,今日你還不能用飯。」

  阿輕眯起眼睛,前爪再在光壁上重重一拍。

  成暃溫聲道:「大長老說三五天不能進食,今日方過了三日。還是等到過了五日更穩妥些。」

  阿輕又一爪重重擊上光壁。

  成暃走到近前,伸手抱住它:「李兄,別這樣。身體最要緊。再忍兩天就好了。要麼,這兩日我也不吃飯了,陪着你。」

  阿輕翻起眼皮盯了他一眼,蹬開他的手臂,奔出廚房。

  成暃追了出去,卻又到處找不見阿輕的蹤影,他不禁望向院牆,該不會……

  他走到牆下,正試圖攀爬,聽到身後側方有簌簌聲,一回頭,見一顆黑茸茸的腦袋從牆下矮樹叢中冒了出來,冷冷的目光與成暃觸碰後立刻移開,再度沒入樹叢。

  成暃走到近前,蹲下身,阿輕別開頭,背對他臥着。

  成暃輕聲道:「李兄,這裡地面硬,亂葉枯草硌腹,回屋中睡吧。」

  阿輕紋絲不動,緊閉着雙眼,聽着許久後,成暃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

  阿輕繼續臥着,過不多久,成暃的腳步聲又漸近,在它身邊停下,將它抱起。

  阿輕的身體落到柔軟的棉墊上,繼而暖暖的薄毯輕輕覆上它的毛皮。

  它頭頂的毛尖輕輕顫了一下,是成暃的手指碰到,又收回。

  成暃又站起了身,腳步聲漸遠。

  成暃回房,看了一會兒書,肚子太餓眼前的字有點雙影,終於還是沒扛住,到廚房扒了幾口飯。

  回到書房,桌上書不見了。

  成暃左右找了找,又到了矮樹叢邊,阿輕仍像剛才一樣臥着,似乎書的事,它一概不知。

  成暃便回到房中,再取了另一冊書看,過了約一個時辰,成暃起身如廁,待回來,那本書又不見了。

  成暃就再找了一本,看了一會兒,暮色漸重,成暃準備到外面去抱阿輕進來,門吱的一響,阿輕甩着尾巴走了進來。

  成暃一喜:「李兄,你回來了?」

  阿輕一躍跳上書桌,抬爪一撥,啪,硯台中的墨汁潑滿書頁。

  成暃正要搶出書本,阿輕再一抬爪,桌上所有的書冊紙張全都浸在了筆洗翻出水中。

  阿輕挺了挺胸脯,歪頭看成暃。

  成暃嘆了口氣,向它伸出手:「李兄,桌上甚濕,莫染污了你的毛皮,快下來吧。」

  阿輕像尊神像般任由成暃將它抱起,成暃取熱水幫它洗了澡,仔細梳理毛皮,待毛皮干透,方才餵它吃下藥丸,將它放到床上,蓋好被子。

  阿輕窩在被中,聽成暃打掃書桌洗漱的聲響。

  都收拾好,成暃熄燈到床上躺下,沒有再碰書本。

  

  第十四章

  

  次日,阿輕好像已經不慪氣了,起床後,成暃抱它到院中,曬着太陽,替它梳毛,阿輕眯縫着眼睛,相當受用,梳毛完畢後又滾來拍去和成暃玩耍了一時,太陽越來越暖,它打了個呵欠臥在藤椅的軟墊上。

  陽光下它的肚皮輕輕起伏,有不知從哪裡飄來的毛絮沾在耳尖上,成暃幫它摘去,它也一動不動。成暃不禁微笑起來,覺得自己也有點困了,站身走動了一下,回到屋內,又翻出一本書。

  一道黑影噌地掠了過來,成暃嚇了一跳,手裡的書已被奪去,阿輕叼着書頁甩頭,再用爪按住,嘩啦啦,書頓時被五馬分屍。

  阿輕抬頭看着成暃,爪按在書頁上,狠狠抓刨,書頁頓成了一堆稀巴爛的廢紙。

  成暃望着地上,表情有點傷心,片刻又變成平和,蹲下身,揉揉它頭頂:「好吧,我先不看書了,陪你玩。」

  阿輕抖抖毛皮,跳到一旁,成暃取掃帚來掃書頁的碎屑。阿輕扯爛的這本是他上回在書坊中,意外發現的註解珍本,很難尋到,以往看這本書的時候,他都洗乾淨手,小心翼翼地翻。

  他嘆了口氣,拎着簸箕出去倒掉,剛轉回來,又聽見嘶啦嘶啦的響動。

  成暃一進屋,不禁僵住。

  阿輕蹲在一大堆散落的書頁碎紙上,像打地洞一樣前爪後爪噌噌噌地飛快抓刨蹬,碎屑亂舞,擺着書的架子全空了。

  阿輕咬住一塊書殼,似乎屬於昨天成暃初試通過,得到的那套禮部手抄典冊。

  阿輕爪一撓,頭一扭,嚓,書殼稀爛。它吐掉嘴裡的紙片,眯着眼睛看成暃,鬍鬚稍上還掛着一片紙屑。

  成暃長長嘆了一口氣,走到近前,俯身摘下阿輕鬍子上的紙,再把它毛皮上的碎片一一拂去。

  「李兄,對不起,是我未能好好照顧你,總在分心做別的事,才讓你如此不快。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就,不再看書了。」

  成暃再度將屋子打掃乾淨,陪着阿輕到院中去,替它梳毛抓癢,陪它說話玩鬧,仍和以前一樣。

  但阿輕知道,不一樣。

  成暃打掃那些書紙的時候,很難過。他傷心了。

  第二天,天才剛亮,阿輕察覺到身邊的成暃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