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7章

大風颳過

  他的動作很輕,仿佛不想讓它發現。阿輕就沒有動,聽着成暃穿衣洗漱,腳步極輕地離開了廂房,而後,是小宅的大門開合的聲音。

  阿輕跳出被窩,盯着門外。

  連着過了快一個時辰,太陽都升的很高了,成暃還沒有回來。阿輕想,管他呢。它在臥房轉了一圈兒,成暃的衣物都還在。它又到廚房去轉了一圈兒,灶上的飯菜都是滿的,禁制已經沒有了。阿輕這才想起,今天是五天過去的日子,它可以吃飯了。

  飯菜中,有一大碗熱騰騰的雞湯。阿輕湊到近前嗅了嗅,覺得不是很有胃口。

  算了吧,等一時再說。

  它跳下灶台,出了廚房,到了前院,眯眼看了看天。

  嗯,早晨的太陽不錯,就在這裡曬會兒暖吧。

  它在前院正當中正對着大門的位置臥下,太陽越來越高,一隻不長眼的蒼蠅嗡嗡地湊近它,阿輕一陣心煩,一尾巴將它掃開,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逼近。

  它噌地翻身坐起,而後又臥下,擺出一個舒服曬太陽的慵懶姿勢,閉上雙眼,聽到大門嘎吱開了,成暃的氣息挾着一股濃郁的香氣進了門內。

  「李兄你怎麼躺在這裡?早上地面寒,別冰到肚皮。」

  阿輕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睜開眼,成暃手裡拎着一個竹簍,向它晃了晃:「今天你可以用飯了。快,咱們進屋吧。」

  蒸餃、米糕、小籠包、卷餅、茶葉蛋……

  喔喔喔,香香香!

  阿輕一口叼住一隻小籠包,咕嚕咽下,舔舔鬍鬚。成暃捋捋它後背:「李兄,嚼的細些,你剛進食,得細嚼慢咽,要不腸胃難以承……李兄!」

  阿輕一仰脖,喉嚨口的茶葉蛋一個跟頭翻進了胃中,它沖成暃一甩尾巴,湊到成暃手中的碗邊,咂了一口雞湯。

  「李兄,喝湯的時候慢着些……」

  所有的碗、碟全都空了,阿輕滿足地打個飽嗝,任由成暃幫它擦了擦嘴和前爪。

  成暃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李兄你剛用飯,飯食不能太油膩,故而今早沒有買油餅那些。明日我再買回來,也不會像今天這麼晚了。我沒想到用大銀人家找不開。」

  沒讓阿輕吃飯令它受委屈了,成暃一直很歉疚。初試通過獎賞里的錦囊中,居然有兩錠如意銀錠,成暃非常驚喜,這是他第一次自己掙到的錢,他打算讓阿輕吃頓好的,特意早早出門,想趕在阿輕起身時就讓它吃上。沒想到哪個攤子都說,這麼大的銀錠子不敢收,成暃團團亂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街上一家金銀鋪開了門,在鋪中將一個錠子兌換成了散銀和錢,這才買上了吃食。

  成暃揉了揉阿輕圓滾滾的肚子:「要麼,等晌午或下午,咱們再上街去。你想吃什麼,就告訴我。」

  阿輕一個翻身躍起,跳到地上,拖出那個小書箱,掀開蓋子跳了進去。

  成暃的嘴角抽了一下:「呃,李兄,早飯尚未消化,再出去是否……」

  阿輕爪一勾,往箱內一縮,砰,箱蓋合上。

  成暃無奈地站起身:「好吧。」

  

  第十五章

  

  京城的大街上,好吃的實在非常非常非常多……

  光是各種不同的雞就……

  油酥雞、吊爐雞、白斬雞、燒雞……

  另外還有其他各種數不過來小吃,成暃拎着吃食包的雙手快要斷了,總算又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李兄你愛吃鹹的。」

  書箱中的阿輕嗯哼了一聲。

  逛得太遠,成暃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向路上行人請教,豈料詢問的人也不甚熟悉京城,非常熱心地指錯了方向。到後來,越走,就感覺越偏僻,成暃想轉到別的街上去,順着曲折小路,反而行到一個非常荒涼的所在,前方似已無路。

  成暃打量了一下,像是某個戶人家的廢宅。京城為官者運多跌宕,往往前一瞬還是紫袍金魚,寶馬香車,下一刻便要成邊塞的一抹遊魂或是菜市口的一灘新血。京里的人也多迷信風水術數之類,所以廢宅也特別多。

  這座宅邸很大,他們此時是在後園的院牆外,牆已塌了半邊,成暃探頭向內看,枯草亂藤中,竟開着一簇簇的菊花,純白金黃淺紫,如同在襤褸破布上織出的錦紋,一種奇異的綺麗。園中還有一座小亭。

  成暃便和阿輕商量:「李兄,要不我們就在這裡歇歇腳吧。」

  阿輕沒發現四周有什麼不好的氣息,便在書箱中簌簌甩甩尾巴,表示同意。

  成暃遂順着那塌處的縫隙進入園內,原先的主人對這後園布置十分講究,破敗許久,只是牆角處的枯藤亂草較多,內里仍很幽靜別致。

  幾叢成暃叫不上名字的樹,葉如雲霞,亭旁小池中已無錦鯉,浮滿枯葉,倒也應和秋意。

  成暃進了亭子,阿輕從箱中跳出,一人一狐對着獨特秋景,飽餐一頓。成暃覺得自己撐得都坐不住了,幫阿輕揉揉肚子,自己也揉了揉,片刻後,成暃與阿輕同時張嘴:「嗝——」

  成暃不禁笑了起來,輕輕抓抓阿輕耳後的絨毛。

  「人生者,飯可食飽,衣可禦寒,屋可遮風雨,便是滿足。」

  阿輕抖抖耳朵,抬頭看着他。

  成暃看了看亭外:「其實我也想過,我是否不適合科試入仕。我沒有什麼抱負,倘若僥倖得中,可能也做不好官。而且做官,很危險,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就……」

  阿輕坐直身體,點點頭。

  成暃接着道:「可是,我又很想能榜上有名。從小到大,唯獨念書這件事,我做得還算好。且只有在讀書時,我很開心,也沒有衰到誰。若是讀到的書,能讓我做到些幫得到別人的事。能讓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約就是圓了我此生最大之願吧。李兄你是狐仙,或許要笑我等庸庸凡人,皆逐些碌碌之事。幾十年百年光陰,於你僅是彈指一瞬,卻是我這凡人的一輩子。既生做了凡人,這輩子,我想好好過。李兄,你不會鄙視我罷。」

  阿輕的目光閃了閃,躍到成暃膝蓋上臥下。

  成暃輕輕撫着它柔軟的毛皮。

  大長老說,等阿輕恢復差不多了,就會帶它回去。

  應該……快了吧。

  成暃有些不願去想這件事。一起待了數日,阿輕已是他此生至親至近者之一。

  可,於阿輕來說,自己這個偶爾相逢的凡人,大約就像樹上飄下的一片葉子。

  如果離開,今生還是否會相見?

  夜半,阿輕鑽出被窩,跳到地面,悄悄出了房門。

  彎彎孤月,爍爍星子,皆如昨日,毫無改變。

  「阿輕,我父既在朝為官,有此結果,便在意料之中。這本是凡人尋常事,待你年歲再大些,自然會明白。」

  「生我養我者,父母也。我既為李家子,當要同承李家之過。」

  「若有來生,願無掛無礙,逍遙山水。但生於人世,又怎能無血脈親緣,無慾念貪痴。那就願來世生做山石樹木罷,或像你一樣的狐狸,自在山林。」

  ……

  「從小到大,唯獨念書這件事,我做得還算好。且只有在讀書時,我沒有衰到誰,我也很開心。若是讀到的書,能讓我做到些幫得到別人的事。能讓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約就是圓了我此生最大之願吧。」

  「既生做了凡人,這輩子,我想好好過。」

  ……

  狐狸在月下站了很久,爬上大樹,從鳥窩中叼出兩本書冊,躍到地面,回到臥房,渾身微微光芒一閃,化作玄衣的少年,立在床邊,望着熟睡的成暃許久,輕輕將帶着秋夜涼意的書冊放到他枕邊,再化回狐狸,鑽進被窩。

  

  第十六章

  

  「阿輕還是一直沒有化回過人形?」

  傳信的光圈之中,大長老眉頭緊鎖。

  「不應該啊,按理說,他醒來之後,用不了幾天應該就能恢復基本的靈力。渡過天劫,根骨改換,靈力還會更進一階。怎的都過了一個多月,連最基本的化形都不能?」

  成暃抱着阿輕到光圈前,掰掰眼皮,拎拎爪子,露出它的牙齒舌頭,讓大長老好好看了看。

  阿輕這段時間胖了不少,成暃抱得有些吃力。

  大長老嘆了口氣:「傳信術法有限,我這裡看你那邊較為模糊。這樣罷,我過幾天過去一趟。」

  成暃點點頭,又想起一事:「對了,我在京城裡結識了一位修道之人,叫葉師法。他見了阿輕,但對阿輕絕無惡意,還來過這裡做客。」

  葉師法後來當真登門拜訪過一次,帶了些酒和茶做禮物,與成暃相談甚歡。阿輕對這個只吃素菜,不和自己搶肉的人不反感。葉師法摸它的腦袋它也任由其隨便摸。

  「可他修為應該很高,他摸過阿輕,是不是會有影響?」

  大長老微微驚訝:「葉師法?此人乃修道之人中的翹楚,公子竟與他結識?看來公子當真甚有仙緣。我只聽聞過他的名字,但與他的一位道友藜蓬子甚熟。我們天狐一族與修道者交情素來甚好,更不會衝突。應不是公子擔憂的原因。還是等我過去看看吧。」

  成暃鬆了一口氣。

  葉師法與他年齡相近,開朗隨和,成暃和他很談得來,亦很想結交這個朋友。

  光圈閃爍了一下,正要消失,大長老像想到了什麼,光圈又稍微亮了些。

  「對了,請公子莫怪我多事。那葉師法,公子還是不要與他走得太近。世間修道者派系甚多,我不知葉師法修的是什麼道。但這般入世還進了皇宮朝廷的,大多是丹修。」

  丹修者,以煉丹提升修為。想煉製上品丹藥需要許多珍稀藥材,還需大量金銀。僅在山林之中,無法獲得。所以丹修常會入世,假作方士,以幫皇帝求道得長生為名,進入天下珍寶和金銀最多的皇宮之中。

  藜蓬子便是丹修。

  「其實皇帝享人間最尊崇之榮華,是凡人中最沒有仙緣的,更絕不可能得長生之道。待丹修拿到了自己想要之物,便會遁去。若不及時遁退,或還會生劫數。公子既打算入朝為官,與他結交,恐無益處。」

  成暃有點懵,大長老這是在明示,葉師法是個騙子?

  他難以相信,但仍是道:「多謝大長老提點。」

  阿輕窩在他懷中,眯着眼睛打瞌睡,像是什麼都沒聽懂,它只是一頭單純的小狐狸。

  成暃不曾想到,大長老的話會應驗的那麼快。

  這日清晨,他又背着阿輕上街買吃食,聽到路邊早點攤中有人在議論。

  「……都是騙子,說什麼通天徹地,居然連自己這遭都算不出麼?」

  「這一折騰,皇上徹底不會信什麼道學道術了吧,習儒之人要前途無量了。」

  「不曉得閒雲觀是否會受牽連,聽說偷着跑了幾個,剩下的全被禁軍扣住了。」

  ……

  成暃心裡一凉,一把抓住燒雞攤老闆的衣袖:「敢問老丈,出什麼事了?」

  老闆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噓,小哥,小聲些,妄議此事要倒霉的。是那護國真人葉師法,欺瞞皇上,其實就是個騙子,如今要被砍頭了。」

  成暃手中的燒雞跌落回攤上。

  老闆嘆一口氣,聲音又低了一些:「此事不好評論。皇上素來最寵愛的麗妃娘娘病了,御醫沒辦法,皇上就召那葉師法,讓他救治麗妃。但葉師法卻說,他救不了。」

  葉師法曰,臣乃修道之人,道者,順也,順天數自然。祈福禳災,乃循天道而行,臣可做。救壽數將盡之人活轉,就是逆天而為了,臣做不了,也做不到。

  「麗妃娘娘病勢沉重,但御醫們都沒說娘娘鳳體無治,偏偏葉師法張口就是,他救不了,娘娘大限到了。皇上大怒,當場便將葉師法下了大獄。葉師法說了這話沒幾個時辰,麗妃娘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