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輕 - 第8章
大風颳過
老闆抬頭看了看天:「都這個時辰了,想來已到法場了罷。唉……」
成暃拔腿往光祿門的方向跑去。
第十七章
本還算和熙的空氣中,忽然颳起了風,冷如刀鋒。
碧藍天幕轉為鉛灰,濃濃黑色,自灰中湧起。
風越來越大,吹的人睜不開眼,黑雲壓頂,黃氣瀰漫,朗朗白日,竟成夜晚。
路上行人皆四散奔踱,雲層之中,電光閃爍,奔跑中的成暃被擦身而過的路人撞到,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肩上書箱的背帶斷了,成暃趕緊回身撲向書箱,忽感到一股大力將自己彈開,厲風狂旋,一道白光自箱中躥出,沖天而去,書箱翻倒,裡面空空如也。
風旋得人站都站不住,像要把肌膚寸寸割碎,成暃喊着阿輕的名字匍匐在地面四處找尋,忽有一雙手按住了他的雙肩。
「走。」
成暃的眼前被什麼遮住,身體騰空而起。
雙腳再度踏上地面,成暃在渾噩中掙扎出清醒神智,眼前遮蔽撤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向他道:「成公子,你沒事吧?」
成暃僵硬地環視四周。
這裡,居然是上回他與阿輕曾來過的那處廢棄宅院。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長老。
大長老望着他,滿臉歉疚:「成公子,對不住。是我算錯了,誤把你當做了那人,使你被無辜牽連進此事。」
成暃動了動乾裂的雙唇:「長老錯把我當成了誰?什麼事?阿輕呢?阿輕在哪裡?」
大長老溫聲道:「公子莫慌,阿輕……若我這次未算錯的話,應該等一下就會到這裡來吧。」他望着秋景斑斕的庭院,輕嘆一聲,「公子可記得,我曾說過,阿輕和我們族裡其他的狐狸不太一樣。
他其實是……」
風,忽然又厲,大長老眉頭一皺,拉着成暃疾退數步,抬袖罩在他頭頂,推出一道光壁。
幾道雪亮電光撕裂濃雲,轟轟幾聲驚雷巨響,一道白光挾着一藍影從天而降,摔落地面。
墨黑天空,劃出一道刺目的電光,成暃只見那道白光飛快地撲到了藍影之上。天地在一瞬間變得極白,一聲破天碎地的巨響,大地如要斷裂般顫動,成暃與大長老摔倒在地,過了許久,才恢復意識,成暃揮了揮眼前的塵土與金星,緩緩爬起身。
天仍陰沉,但已無厲風雷電,庭院更殘,小亭已塌,那一白一藍站在滿地落花碎葉中,沉默相望。
成暃下意識向前走去,大長老拉住了他。
「公子莫要靠近,那不是阿輕。」
阿輕?是啊,阿輕在哪裡?哪裡有阿輕?
那穿着白衣的,是在破廟中斬蛇救他之人,而藍衣者,是葉師法。
阿輕呢?
「阿輕呢?」
大長老又嘆了一口氣:「成公子,那白衣人是昔日的東凌上君白重,千年之前,極東有魔為亂,上君座下有仙入魔,因被牽連。上君的好友無離仙君奉天庭仙旨徹查此事,卻中了妖魔詭計,誤斷上君與魔有私。上君自墜斬仙台以證清白,險些灰飛煙滅,幸得太上老君相救,存一絲仙元,因神識不足,不能為人,故托生為狐。」
成暃愕然。
葉師法望着眼前的人,澀然一笑:「看,白兄,當日我冤枉你之事,三界皆知。對不起你的人是我。入輪迴,十世不得善終,還有死前的這小小雷刑,已是最輕的責罰。你何必要救我?」
白重的形影甚虛,已近乎透明,神色十分平靜。
「千年前之事已過。我今已非白重,你也不是無離。何必再執着前塵?你已三世不得善終,十世天雷滅身之刑,你的元魄根本無法承受。何苦如此?」
葉師法垂目長嘆一聲:「在白兄心中,我果然連受罰都不配。」
白重的神色仍是平靜:「我昔年便和你說過,凡事莫要太過較真。你受十世雷刑,灰飛煙滅,當年之事,也不可轉。不妨就把那事當成是一場應歷之劫。萬萬歸空,重頭來過,趁機放下執念,勤加修煉,他日自有再上九霄時。即便不成,俗世之中,也甚不錯,我做狐狸就做得挺開心。你生做了人,也便從此好好做人吧。想來我一直存着這段為白重時的記憶神識,與你前生和今世相遇,即是為了今日與你說這段話。你此生修為甚好,根骨甚佳,雷劫已破,從今後好好過活吧。」
葉師法怔怔望着白重,白重向他微微一笑,透明虛影,化作點點銀光,消散而去。地上出現一隻毛茸茸的黑色狐狸,盤臥不動,雙眼緊閉。
葉師法仍怔怔站着,兩行清淚自眼中墜下,忽而長嘯一聲:「也罷也罷。」竟轉過身,踉蹌而去。
大長老上前抱起地上的小黑狐,狐狸氣息微弱,肚皮上的那塊白毛已也變成了黑色。
大長老輕輕撫摸黑狐的毛皮:「阿輕出生後,族中只有我知道他的來歷。天庭仙使曾與我道,他今生必會再遇前身劫數,若能突破,便可重歸仙界。」
阿輕年幼的時候,遇到的那位丞相公子,其實就是無離的轉世,葉師法的前生。
而此地,正是被滿門抄斬的丞相家原本的舊宅所在。
成暃不語。大長老接着道:「我一直擔心阿輕的雷劫。又因為之前阿輕與成公子在一起時,經了第一次雷劫,便以為你是無離仙君的轉生,真是對不住。」
成暃道:「沒什麼,想來李兄只因與我相遇時,記起了它之前遇到無離仙君轉生之人的事,方才會有雷劫。我不過是個誤成誘導的路人罷了。」
大長老手一攏,一道光罩將小黑狐籠住,朝成暃一揖:「雖是誤會,但公子仍是幫了阿輕許多。尤其這幾日,的確是因公子的氣息滋養,阿輕方才能恢復得這樣快。」
成暃含笑:「在下只是貢獻衰氣,若是從此之後不衰,不禍害他人了,那還是我賺到了。」
想來,亦是東凌上君想藉此,了卻與無離仙君的這段往事吧。
本來還以為,自己終究是衰的,連葉師法都連累了。竟然不是,心中陡然鬆了一口氣。
大長老亦笑起來:「公子真是寬厚豁達之人。阿輕再度歷劫,前塵盡散,我需帶它回族中休養。便就此與公子別過。」
成暃一揖:「能與諸狐仙有這段緣分,是在下之幸。就此別過,望多保重。」
大長老亦拱手道:「公子多保重,若他日還有緣相見,定與公子把酒相談。」將光罩中的小狐狸攏在袖中,踏風而起,倏忽不見。
成暃獨自在滿地零落花葉中站了一時,鉛雲散去,陽光落下來,天地重回明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出了廢宅。
出來見見世面,果然是好啊,有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緣分,還親眼看到了一段如書里寫的一般的傳奇。
東凌上君和無離仙君,兩人從今後都會重新開始,算是很好的結果吧。
或者將來,他們又都再度成仙,在天庭相遇,相視一笑,前塵盡去。
那肯定得很多很多年後了,可能是他這個凡人幾輩子那麼長。
對神仙,狐仙,得道之人來說,只是一轉眼吧。
雖然大長老說了有緣來日再見,但成暃想,自己這輩子,或許不會再見到阿輕了。
這段相逢,在他這裡,已經結束了。
從今往後,他要如同這路上往來的行人一樣,做一個尋常人,繼續生活下去。
第十八章
五年後,成暃遷零陵知縣,攜寥寥幾個僕從,行裝簡素,離開京城。
時正清明,細雨靡靡,車行在街道上,一陣從未聞過的香氣飄入車轎內,成暃不由得道:「這是什麼吃食,好香。」讓暫且停車,喚貼身小童近書下去看看,買一份上來。
近書道:「大人心真寬,這時候了,還想着吃這市集上東西。」嘀咕下了車,過了一會兒捧着一個紙包回來,裡面是熱騰騰剛出鍋的小餅,沾着芝麻等各種果仁,薄薄脆脆,應是胡人傳來的吃食。
成暃嘗了一塊,將紙包放手邊小桌上。
近書道:「大人老是這樣,總買市集上的吃食,買了也不吃幾口,就放在跟前看,為什麼呢?」
成暃笑道:「我愛嘗鮮罷了。」
出京之後,成暃挑起車窗簾,只見空曠田野籠在如煙雨霧之中,不由想起當年進京時的情形。
數載過去,還是一般寂寥。
當年,大長老和阿輕離開後,成暃這輩子所有的衰仿佛也從那天起消失了。第二次儒學試選,他又順利通過,次年開春,參加正式的科試,更是竟登上榜首。禮部尚書嚴翊成了他的座師。
成家上下歡喜不已,人見人躲的掃把星暃少爺,轉身變作文曲星下凡,之前那些稱之為衰的小打小鬧,皆如孟子所言,是天將降大任與斯人的考驗。
皇帝因葉師法,更不喜黃老之學。葉師法在刑場電閃雷鳴中忽而不見的事情,被朝廷嚴禁談論,只在民間暗暗流傳。有些謠言說,葉師法之罪,本就是皇上黜道立儒的一步棋,葉師法見皇帝執迷不悟,便在刑場用雷電警之,而後飄然離去。
儒學一派的確從那時之後,逐漸得勢。嚴尚書成了丞相,對成暃很是栽培。幾年之中,成暃由禮部一小小文書,升做了從四品御史。
此時天下對道法道學皆棄逐,閒雲觀早沒人去了。又有官員向皇帝進言,拆除京中所有道觀,逐邪道,焚流毒之書。
成暃覺得實在太過了,就上了一折,曰,孔聖人曾向老子問道。儒道之學本就相通,都是勸善教化,使世人明天地之道理。行邪術者,與正道無干。拆觀焚書,有違仁厚,不宜行之。
此折遞上,先到了嚴丞相手中,嚴翊一讀,頓時驚住了。沒想到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學生,竟是這麼一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數日之後,成暃便因失職之過,被削去御史之銜,貶為七品零陵知縣。
成家聞之這個消息,又都呆了。成員外與成暃之父只能用「這孩子本就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在朝廷里,到個自己能當家作主的地方也挺好」之類的話自我安慰。
親家甘老爺正在拿棍子嚇唬曾孫子們讀書,聽到這個消息後趕緊把棍子放下,當官不容易,還是順其自然吧。
街坊四鄰們亦在議論,看來衰氣不是那麼容易根除的。
成暃倒是不以為意,他這些年連連升遷,卻感覺越來越空落,又衰了這一回,倒是體驗到了久違的親切與踏實。
前去零陵,多行水路,他一路憑欄看江河山川之景,十分愜意。且在船上看風景時,常有魚自動蹦上甲板,跳到他腳邊,夜晚亦不曾因江風水氣而感到涼寒。格外順風順水地到達零陵。
零陵偏南,故而京城中人都覺得這是個瘴氣疾苦之地。成暃到後,卻意外發現,這個小縣山明水秀,民風質樸,是個富庶和樂之地。上一任零陵知縣夥同本州知府,年年向朝廷哭窮,拿着救濟糧款,在富貴窩中快活,因吃喝無度,致中風之症,才不得不離開此位,由成暃接任。離縣之時,拉着成暃的手真心地哭了一回。
成暃到達時,還正是荔枝成熟的季節。成暃這輩子第一次吃到剛摘下的鮮荔枝,與幾個貼身隨侍一道吃下去了兩大筐,人人鼻子邊或嘴角下巴都起了大疙瘩。
成暃趕緊寫了平安信,又封了兩筐當地特產的熏肉雲腿糕餅之物隨信同送往家中,請祖父與父親放心。
晚上,成暃沐浴完畢,行到院中,抬頭望月,忽嗅到一股煙火氣,循氣味走到廊下拐角處,發現小童近書正蹲在一個火盆旁,往裡面放黃紙,便道:「你在做甚?」
近書一驚,站起身,支支吾吾。成暃肅然再問,近書方才吞吞吐吐道:「白天,周叔他們給大人裝送老太爺的那些東西的時候,看到一隻黑狗在屋脊樑上。」
成暃一愣:「你……你說什麼?」
第十九章
近書扯扯衣角,小心翼翼看着成暃的臉色:「狗上房不好,而且在這地方,說白里日無故看到黑狗也不好。」
成暃道:「確定是黑色的,狗,在屋脊上?樹杈上有沒有?」
近書搖搖頭:「只在屋脊上看着了,但……但張叔他們說,咱們一路上在船上時,他們也模糊看到過幾次黑狗。問了船主,船主都說沒養狗……所以周叔張叔才去問了這邊的人壓制的法子,讓我不要驚動大人,悄悄拿這些符在這個時辰這個方位燒了。」
成暃鎮定地點點頭:「罷了,燒完把灰倒了,別再做了。我身為朝廷命官,若在宅中做這種事,被人知道,禍事更大。零陵雖離京城遙遠,亦不能不謹慎。」
近書應是。
成暃快步回到臥房,關門四下張望,看看房梁,抖抖剛鋪好的嶄新被褥,輕聲喚:「李兄,李兄?阿輕,阿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