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正當時 - 第2章

明月聽風



天旋地轉,頭暈眼花。

安若晨尖叫着往下翻滾,腦子裡有兩個念頭。一個是石頭為什麼總跟她過不去?另一個是幸好裹了胸。胸大誤事,虧得她早做準備,不然這一路碾下來,這胸的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腦子還沒轉完,她滾停了。

腦袋沖地,「呯」的一聲輕響,額頭一痛,她好像又撞到了石頭上。

安若晨是不說粗話的,所以她一邊揉着腦門抬頭,一邊念叨:「豬狗牛羊雞鴨鵝。」

「呃……」原來不是石頭,是一隻腳。穿着硬邦邦鋥亮亮的靴子。

「……」就算是靴子,也不能硬得跟石頭一樣。

安若晨順着靴子往上看,粗壯的大腿,結實的窄腰,衣料子也掩不住的精壯胸膛。再往上,是一張剛毅冷硬如石鑿的臉。

那張臉此刻正俯視着她,沒有表情,不驚訝不疑惑不憤怒,好象憑空滾下來一個姑娘趴在他的腳下,對他來說相當於什麼都沒發生過。

等一下,不是趴着。

是跪着!

安若晨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姿勢不雅,手撐地面正待爬起,眼角餘光卻發現了什麼。她迅速轉頭,這一看,目瞪口呆!

路的那一頭,竟然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着一大群兵大哥。人數之眾,超出了安若晨一眼能估量出數量的範圍。更嚇人的是,兵大哥們此時安安靜靜,全都一臉趣味的看着安若晨與那個石頭臉漢子。

安若晨僵住。

天老爺,一大群漢子就這麼目睹了她狼狽滾下山來利索地跪在一個漢子的腳下!

安若晨臉似火燒。

尷尬得內心似有千言萬語咆哮,卻半個字都噎不出來。用「豬狗牛羊雞鴨鵝」都無法表達她心中懊惱的半分。

當沒摔過沒跪過可以嗎?

安若晨再看了看那大漢的表情,然後自行決定:可以!

她火速爬起,看到她的包袱摔在那漢子的腳邊,正欲彎腰拿起繼續逃,卻聽得身後坡上一聲大叫:「大小姐!」

安若晨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沒有回頭看,她的腦子飛快地轉着。

怎麼辦?

現如今撒腿就跑肯定是跑不過了。而且,她不能讓他們回去跟爹爹報她攜物潛逃,那樣她鐵定會被沒收所有東西,鎖在房裡直到出嫁。她不能陷入如此被動等死的局面。

這次沒逃成,還可以等下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安若晨的心怦怦跳,聽得身後安平他們一邊喚她一邊衝下山坡的聲音,她微轉頭,看到了路對面連綿一大片兵將隊伍中高高飄揚着許多旗幟,最前頭那面黑底紅字大旗甚是醒目。那旗子上,繡着一個威武的「龍」字。

安若晨猛地反應過來面前這大漢的穿着——武將官服。她一把握住了漢子的手:「龍將軍,我可算是見着你了!」

話音剛落,安平等三人也正好站到了她的身側。

安若晨似是沒注意到他們,大聲響亮地繼續道:「素聞龍將軍大名,小女子仰慕已久。虎頭坡上一人滅殺百匪救下村民,鐵樹嶺上帶十餘兵將擊退敵軍千人威震天下,白雲河上以船布陣守住寧城智謀過人,這一樁樁一件件我可是聽了不下百遍,心心念念只盼能得見將軍真容。老天有眼,讓將軍來我們中蘭城。小女子歷盡周折,才能趕來此處見將軍一面。如今得償所願,再無遺憾,真是佛主保佑。」

她一鼓作氣,胡說八道,還流暢得不像話,眼神之熱烈簡直沒羞沒臊。兩隻手還用力捏着這「龍將軍」的手掌。

這段日子在中蘭城裡傳得甚是熱鬧的大消息,威名遠播的護國大將軍龍騰將帶兵駐守他們平南郡。中蘭城裡張燈結彩,妝點一新就是為了迎接這位大人物。所以面前這位就是他吧,是龍將軍吧?

安若晨仔細打量這漢子的容貌。二十多歲的年紀,濃眉大眼,鼻樑挺直,微薄的嘴唇顯得有些嚴厲,滿臉趕路的風霜但仍威武英俊。

安若晨的心怦怦跳,倒不是被他俊得,而是這人年紀太輕,與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勇猛將軍形象實在有些不搭。萬一她叫錯人了呢?

聽聞軍中會有不同官階的大小將軍數位,又有什麼主將偏將云云,說書先生說這些時她總有些鬧不清。她見識少,也不知曉面前這官服究竟是什麼官階的。

安若晨一瞬間已在腦子裡轉過幾個不同的對策來。

而這將軍臉上表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他抿了抿嘴角,挑高了一邊眉。

似笑非笑。

安若晨的心跳得更快,她看不出這表情里的意思。是揶揄她的失態,還是嘲笑她認錯了人?

第2章

可戲還得演下去,不然會露餡。安若晨可沒忘了安平和僕役們還在一旁站着呢。

安若晨很果斷地一臉嬌羞猛地放開了那漢子的手,嬌聲道:「哎呀,小女子一時激動忘形,失了禮數,將軍莫怪。」

對策一,花痴鬧瘋病,沒人搭理,那她正好順勢告辭。

可這時候兩個衛兵趕到,似是終於回過神來了,將安若晨一擋,喝道:「來者何人?竟敢驚擾龍將軍大駕。」

原來真是龍將軍!安若晨鬆了口氣,撲通一聲利索跪下:「小女子不懂事,衝撞了將軍,將軍饒命。」

對策二,若有人喝阻,趕緊認罪。

安平等人原本呆愣愣看着,一見安若晨跪下抖着求饒,也嚇到了,趕緊跟着跪。「小的安平,是中蘭城安家的管事,這位是我家大小姐。莽撞失禮,將軍莫怪。」

龍騰龍大將軍威名人人皆知,他領兵到此駐防也是本郡的大事。這些日子當真是滿城熱議此事。他們安府自然也聞訊而動,老爺安之甫早早準備,與城中各權貴富商商議多次,大家皆欲巴結討好,對設宴拜訪送禮等事都有安排。

只是按郡府那處給的消息,龍大將軍該明日才到,怎地今天便在此處了?

安平相當緊張,大小姐衝撞了將軍,可別惹下什麼禍根。但如今將軍就在眼前,他們安府比別人家早一步見到,卻又是個機會。安平趕緊拿出平日裡八面玲瓏周旋應酬的手段,拼命一通說,什麼久聞將軍威名,不止大小姐,他們安府上下皆對將軍仰慕,老爺備了好禮,設好佳宴,若將軍能撥冗屈尊大駕光臨,安府定然蓬蓽生輝。將軍一路辛苦,今後又得要為邊境安危操勞,他們老爺已是做好準備帶着府里上下要為將軍盡一份心力。今日相遇當真是巧,望將軍大人大量,勿怪罪他們。

安若晨在一旁低首垂眉,一副乖巧模樣。安平說得一句,她便幫腔應着「嗯」「甚是」云云。

對策三,莫出頭,靠邊站。靜觀其變。

安平費了半天口舌,這龍大將軍終於說話了,他對衛兵道:「無妨,讓他們走吧。」

甚好甚好,安若晨伏低身子行禮,掩去面上喜悅。

對策四,能走即走,切勿逗留。

安平在一旁也忙磕頭道謝告辭。安若晨克制着自己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再看她那包袱一眼,所幸走得遠了,並無人叫住她讓她拿走她的包袱。安平似未留意這個。安若晨低頭垂目,專心走路。

山坡下,龍大將軍招手喚來一兵士:「換個便裝,悄悄跟上,看他們到何處去。」

兵士領命速去了。

龍大將軍看着那幾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腳下是平南郡土地,而再過三五里,便是中蘭城了。

平南郡是蕭國邊郡,鄰近南秦國,而中蘭城是平南郡的郡城。

南秦與蕭國二十年前也曾因資源的搶奪打過幾年的仗,之後兩國談判,定好條約,和平共處相互交好已十餘年。但今年,南秦那頭卻是鬧了幾樁事。

如南秦游匪越境劫殺蕭國村民,搶劫村民財物擄劫婦女,平南郡出兵平亂,剿匪情況卻不甚樂觀。南秦矢口否認此事與他們有關,更不承認窩藏游匪,反稱是蕭國匪類所為並竄逃至南秦境內,南秦也在徹查,要將這些游匪滅殺及驅逐回蕭國。

另一方面,南秦也就邊貿關稅、兩國協議特供商品等問題多次向蕭國提出抗議,一改從前和順態度,要求中多有苛刻條件及刁難意味。

再者他們與周邊各國頻頻交好,態度曖昧,尤其突然似與東凌國結盟一般親近,而東凌又正是蕭國的另一邊境相鄰國。這期間蕭國還接到探子秘報,南秦正秘密向邊境地區增發軍隊。蕭國就此事交涉,討要說法,南秦卻聲稱是為了剿匪,並委婉警告蕭國勿要借匪類偽裝侵害南秦邊境利益。

這些狀況都隱隱透示着危險的意圖,引起蕭國皇帝和眾臣的警覺。

於是護國大將軍龍騰領了皇命,帶兵趕赴平南郡鎮守秦蕭邊境。

龍騰的祖父龍軼是開國將軍,為先皇打下了江山,父親龍勝是威龍將軍,戰功赫赫。龍家軍威名朝野皆知,天下聞名。可惜龍軼、龍勝均戰死沙場,龍夫人隨即也病逝,留下了龍騰三兄弟。龍騰身為長子,子承父業,征戰南北,皇帝有感龍家護國有功,賜名龍騰護國大將軍,官階與父親龍勝一般奉為二品。這般破格厚待抬賞,自然惹了朝中政敵非議,但龍騰領着龍家軍戰功顯赫,政敵雖不服氣,卻也拿不住什麼利害把柄。

龍騰是龍家三兄弟之首,旁人說起他,皆是以龍大爺,龍大將軍相稱。甚至同僚都稱他為龍大,名倒是喚得少了。

要說龍大領兵進駐平南郡,事前準備是做了不少。依他的經驗看來,南秦的這些舉動頗是微妙。

大蕭境內有豐富的鐵礦資源,鐵鋼除了農耕和日常用途外,亦是兵事重要所需,因而周邊各國一直虎視眈眈。大蕭也很是重視,為保和平訂立協定,限額交易,既擺出給各國提供農具助其生產發展亦限制防止各國在軍事裝備上的擴充。這些年不論各國肚子裡打的什麼主意,但明面上都是遵照協定行事,未起什麼大爭端。南秦突然對鐵石限額提出抗議並迅速與東凌國結盟,這其中意圖自然耐人尋味。

龍大派了屬下先行出發,喬裝潛入南秦,聯絡大蕭在南秦布的探子,探聽軍情。另又遣了人入平南郡,看看在龍家軍進城之前,郡里各處都有何動靜,探查是否有南秦細作。南秦這般挑釁,若有意交戰,自然是做了準備的。

龍大領着將兵們日夜趕路,臨近城營時讓大伙兒歇了歇腳。他自己站在一處山坡下,思索着駐軍後的軍務安排。兩日前,他在途經的驛站接到佚名密報,報信人只悄悄留下信件寫着「龍騰大將軍親啟」,驛站的驛丞對平空冒出來一封信很是詫異,但也不敢私拆,等得龍騰將軍到了,把信交給他。

信里只有七個字——中蘭城中有細作。

未具名,未點名,很是神秘。龍大認真看信,暗忖這事倒是有些意思。既要說有細作,又不說是誰。這是何意?細作潛伏講究的就是不動聲色,不引人注意,這才好打探情報。而這七字報信,不論是挑釁還是報信,都並非明智之舉。

再看那字跡,一筆一划很有力道,卻透着些娟秀。似女子筆跡,亦或故意偽裝如此。

龍大在驛站等了半日,未見有何異常動靜。囑咐幾位兵將留心,但一路行近中蘭城,也未有人再留信或是試圖接近他。

直到剛才,坡上呼啦啦滾下一個姑娘。

氣息沉沉,不會武藝,滿嘴胡說八道,瞎編亂扯。他很肯定,她根本不認識他。她流利地誇讚他的那些戰功事跡,全是沾點邊不全中,她眼中透是小心警惕,哪有半點真心仰慕之意?謊話說得這般明顯,她家那管事聽不出來?

龍大低頭看了看這姑娘故意遺留的包袱。命衛兵撿起收好,回頭他須得好好搜查一番。

這姑娘,就差額頭刻上「可疑」二字了。

話說安若晨這邊,偷溜出府,衝撞貴人,回府後自然是被罰了。

父親安之甫在堂廳里問了事情原委,喝令她跪下,指着她鼻頭一通罵:「你一姑娘家,當真沒臉沒皮,不知羞恥,竟然敢偷溜出城衝撞將軍大人,禮儀廉恥呢!我們安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安若晨捂臉羞愧悔恨模樣哭道:「女兒錯了,女兒一時糊塗。」

原來他們安家還有禮儀廉恥這東西呢?呵呵。

安若晨哭得很是誠懇,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女兒再不敢了,請父親責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忍得住。

安之甫還未及說話,安若晨又搶着道:「只是今日還真是碰巧趕上了,女兒記錯了日子,卻這般巧真遇上了。平叔也得了機會與將軍說了好一會兒話,將軍肚量大,未曾怪罪於我,也記得我們安家對他有心。女兒雖有錯,卻也未壞了爹爹的大事。」

安之甫一噎,這倒是的。雖然他與他的好些貴商友人熱議如何討好招待龍將軍,但大家心裡也都明白,將軍身負皇命而來,又駐在軍營重地,豈是他們尋常商賈得見。但平南郡素來官商交情不差,互有照應,別人尋路子巴結去了,若他安之甫落於人後,好處都被別人搶了,自然是不行。這段日子安之甫為龍將軍入城後如何能見上一面表個姿態愁心,卻不料女兒誤打誤撞卻將這事辦成了。

安之甫沉默了一會,揮揮手,正想算了,讓女兒滾回房思過去,真是煩得見她。可這時候二房譚氏卻說話了:「壞未壞事還未可知,龍將軍雖不怪罪,可心裡還不定怎麼瞧咱家呢。若以為咱家都跟大姑娘似的無禮無恥,心中鄙夷,又或是以為大姑娘故意衝撞是老爺支使,心中惱怒,那可怎麼好。老爺一切安排妥當,若被這事砸了,當真冤得很。龍將軍這兒是一事,還有錢老爺那處呢?若因大姑娘把將軍得罪了,錢老爺那處也得拖累,就算將軍不怪罪,錢老爺知道大姑娘幹得這等輕賤無恥之事,起了怒,不要她了,毀了婚約,那玉石鋪子還開不開?這可不止單一事。大姑娘自己沒羞沒臊,可曾為老爺想過,逃家奔出城看個男子,得罪了將軍,傳出去還了得?誰人還願與老爺結交?老爺既丟了顏面,又失了財路,這後果大姑娘擔得起嗎?」

安之甫越聽越怒,大喝一聲:「拿家法來!」

安若晨伏地痛哭:「二姨娘教訓得是,我太過愚笨,我錯了。」

認錯認得爽快,譚氏悻悻然,倒不好再說什麼。但安之甫火氣已被撩了起來,家法板子已經送到。譚氏看着,抿嘴微笑。

安之甫拿了家法,安若晨靜靜伏在地上抽泣等抽。安之甫的火氣又沒那麼大了。揮手落板,安若晨身體一抽,一臉痛苦唉叫。安之甫頓覺氣解了不少。四板子打下去,覺得可以了。

「若是再犯,便有你好看的!」他罵着,瞪着安若晨,「滾回你屋裡去,沒我的允許,不得再踏出家門一步。」

安若晨諾諾應好,在丫環的攙扶下艱難站起,一步一挪回房去了。要裝得很痛,所以走得慢,出了堂廳還聽得安之甫對眾人喝:「今日之事,誰都不許往外說。」

安若晨終是鬆了口氣。她知道她爹和安平對她離家之事也有懷疑,但她兩手空空,不像是有逃家的準備,而且披風送人她那套說辭也站得住腳,因她之前真的去廟裡求福祈願,能拉出來的證人不低於十個。而她對與錢老爺的婚事一直是乖巧溫馴的態度,她自覺掩飾得還算不錯。

總之,她犯了花痴失心瘋想見英雄的理由勉強算合理。但她也不能掉以輕心,還得再做些事打消爹爹和安平的疑慮。反正在他們眼裡她一直是沒用的東西,她能夠應付過去。

她還有機會,她還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