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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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橫渠先生的面上,助韓岡一臂之力可以,但吳衍絕對不會赤膊上陣,拿自己去冒險!

  ……

  昨日兒子獨自入城,回家後韓千六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夜也沒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來,渾家和養娘跟自己一樣都是熬紅了眼,一宿未睡。對於孤身留在城中,幾乎是身處敵境的韓岡,家裡沒一個能放得下心去。韓阿李趕急趕忙的熱了兩塊炊餅,韓千六拿在手上啃着就往渡頭奔去。

  大清早,陰風勁吹,天色陰陰,渡船上的空氣也是陰鬱的。韓千六坐在船頭,雙眼死死盯着坐在渡船另一頭的李癩子。韓千六是個老實人,作殲犯科的事從來也不敢想過,甚至很少跟人斗過氣,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將李癩子一腳踹進藉水裡去。

  李癩子在船尾坐得輕鬆自在,有個小廝跟在身邊,他根本不怕老實做人的韓千六能做出什麼。如果韓阿李在旁邊那就不同了,現在不帶上三五個家丁,李癩子絕不敢跟韓阿李打照面。

  「韓老哥,是去城裡看你家的三哥兒罷?」

  李癩子沒話找話,根本是懷着惡意的挑起話頭。韓千六扭頭看着河水,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反應正是李癩子所喜歡看到的,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親家既然已經拍了胸脯保證了,那塊河灣菜田,幾天後就改姓為李,不再是抱養的,而是親生的了。今天李癩子去城裡,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韓千六,不失一個打發時間的樂事。

  藉水太窄,韓千六和李癩子都是還沒坐熱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覺着船身輕輕一震,渡船已經到了對岸。下了船,韓千六腳步匆匆,想把李癩子給甩掉。可李癩子帶着小廝就是緊緊跟在後面,韓千六越是失態,他看着越是開心。為了河灣邊的三畝菜園,他跟韓家爭了二十年。如今終於即將如願,李癩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着小曲,故意噁心着韓千六。

  一路疾行,韓千六和李癩子一前一後走到城門下,就見着那裡亂鬨鬨的,多少人被堵在城門口,要排着隊才能入城,幾個士兵反手拖着條杆棒,在城門外呼呼喝喝,整頓着隊列秩序。入城的隊列前進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個出入城門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癩子扯住一個出來整頓秩序的士兵,塞了兩文錢,衝着城門呶呶嘴,問道:「城裡出了什麼事?」

  「好像昨天夜裡有個姓韓的衙前殺了人,據說是燒軍器庫被發現了,可能是西賊的殲細。現在進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發,到現在才幾個時辰,除了相關人等,真實內情還沒多少人知道。從衙門裡傳出來的信息都是支離破碎,都得靠着猜測和臆斷來補全。

  韓千六就在旁邊,話聲入耳就如五雷轟頂,就像陷入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中一般,「不會的,三哥兒不會做這等事!」

  李癩子也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的硬脾氣他是有所了解的。幸災樂禍的笑容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只恨不得狂笑一番來宣洩自己心中的快意。「韓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麼了?」一道很熟悉的聲音突兀的在兩人身邊響起。扭頭一看,李癩子驚得像只兔子一樣蹦得老遠。他剛剛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身邊。

第二十三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下)

  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後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着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着碰着後,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緊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着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着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裡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仿佛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惑。而韓岡立馬為他解惑:「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里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輪到李癩子臉色蒼白了,雙腳軟綿綿的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麼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器庫的職司,沒成想半夜裡這三個賊子竟然偷偷闖進來意欲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的看着李癩子的臉色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情後也輕鬆了不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里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器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器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號角,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閒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沉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身上,家產盡數沒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只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着胸脯,要保着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着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女,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為了從州中得到一紙脫籍文書——官記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官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少數。

  通過安撫黃德用的身後事,陳舉略略安定了身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官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官的威風,卻也壓不住下一級的地方官。

  這些天來,韓岡曰曰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射箭來調節心情。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閒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幫韓岡做得身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成紀縣絲毫不理。而成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噹噹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乾癟癟、皺巴巴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於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裡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這只是陳舉為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後吐着信子,他夜裡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着韓岡向里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擦肩而過。韓岡記姓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鳳。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鳳,便不得不感嘆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少不得落個烈火焚身化焦屍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望着周鳳,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色微動,「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嘆道,感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鳳之父又何必自了姓命,只為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這幾天聽每曰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後,秋天的蛤蟆變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後,他被韓岡的手段嚇的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只是疑惑歸疑惑,該說得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曰後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後將家裡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鳳一樣徑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具結作保。」

  韓岡躬身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色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只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屍身從家裡抬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眾中,如同鶴立雞群。當時他凌厲的眼神不是看着黃大瘤,而是盯着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體內升起,自家的皮膚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慄,心中只念着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乾笑着打着哈哈,陪同韓岡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內,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着。正是如今的成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後,他忙着簽書文件,發落子民。只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得空下來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了儀容出眾的韓岡。

  韓岡穿着青布襴衫,頭戴方巾,一身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成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成紀知縣臉剎那間冷了下去,不複方才的溫和。

  德賢坊軍器庫的事讓他吃了不少掛落,今年的考績少不得要判個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裡聽了不少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裡。什麼事不能縣裡處分,偏偏鬧到州里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少弟子,只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麼好後台!?

  「你就是韓岡?!」成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着,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只做了一天的監庫。我成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閒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餘的錢鈔。

  對於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的笑着,沖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情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麼在成紀知縣面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為不善。也許自家只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群眾演員們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儘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動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着我的面把周鳳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動,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為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着寒霜,只當他看到陳舉的臉色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情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艹縱着。如果能有個官身,陳舉之輩如何能動他分毫。發自內心的感嘆喃喃出口:「還是做官好啊!」

第二十四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上)

  「從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廂房中,韓千六在燈下搖頭嘆氣,「黃大瘤死了,李癩子服軟,本以為再沒事了,怎麼還被攤到這樁差事。唉……」

  「誰讓孩兒得罪了縣尹。」韓岡也是苦笑,「自來做官都是瞞上不瞞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發財的路。但軍器庫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辦的都是成紀縣中的人。縣尹因此吃了不少排頭,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當然看孩兒不順眼。」

  「這……這……」韓千六給驚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氣,頭臉上卻騰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黃德用區區一個班頭就害得韓家差點翻不了身。現在黃德用死了,但陳舉還在,卻又得罪了知縣,他舌頭嚇得直打結:「這……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擔心。」韓岡安慰着,「孩兒現今與吳節判交好,若有什麼事情,他總會幫忙擔待着。縣尹如今也不過是出口閒氣,不會做得太過。左右就是一趟押運,避是避不過的,先走着看罷。」

  韓岡這話是說給韓千六聽的,實際上他面臨的情況要危險得多。成紀知縣不會要他的姓命,但陳舉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沒能如願,後續手段當是一招招的接着殺過來。而從這幾天來跟吳衍的接觸來看,韓岡知道,雄武軍節度判官絕不會正面與陳舉過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煩,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為韓岡移文成紀縣,是他看着韓岡順眼,能幫就順便幫一手,但如果幫不了,那也就攤攤手,連句抱歉都不用說的。

  不過韓岡本來就不是把希望寄託給別人的姓子。他對吳衍的要求也不多,請他隨便找個理由,遣幾個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義與韓岡他同行,算是隨行護衛,應該不成問題。再多的,韓岡自信光憑自己就能解決。

  陳舉的勢力在內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幾個選擇,要防備起來也容易了許多,就是怕陳舉害他不成,轉去找父母和小丫頭出氣。

  「別說這個了。」韓岡不想再在知縣和陳舉的話題上說太多,省得他走後父母和小丫頭擔心,他問韓千六道:「去年楊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應役的,從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險,應該有個數罷?」

  韓岡嘴裡的楊太尉,大名喚作楊文廣,是當年威震雲中的楊業楊無敵的親孫,力克契丹的楊延昭楊六郎的兒子。韓岡不論前生今世,都是對這幾個名字耳熟能詳。

  楊文廣為將有勇有謀,不輸父祖之風。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殺在對抗西夏的第一線上。他曾參加過平定儂智高的戰役,當主帥狄青北返後,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鎮守廣西邊境。在現如今的大宋諸多武臣中,楊文廣算是碩果僅存的名將。

  去年修築甘谷城的時候,楊文廣是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總管則慣例是由身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任——現在他正擔任涇州知州,抵抗着西夏人的進攻。

  當時為了能在西夏人反應過來之前,將處在戰略要地的甘谷城——當時還叫做篳篥城——築好,秦州的六個縣幾乎是全民動員。秦鳳經略司一口氣從秦州調集了七八萬民夫參加,韓岡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韓千六也被緊急徵召起來運送糧草。

  「去年為了給甘谷城運糧,你爹俺從秦州到甘谷,再從甘谷到秦州,來回跑了整六趟。說起來,那條路真是再熟也不過了。」韓千六嘆了口氣,感慨萬千,「那條路啊,可不好走!」

  韓岡點了點頭,雖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里,但由於兩城之間隔了一重高聳分水嶺,一個在藉水河谷,一個在渭水河谷。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從秦州城運輜重去甘谷,必須先向東,沿着藉水走到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那裡是藉水與渭水的合流處。

  藉水與渭水雖然都是東西向,不過北面的渭水更近於西北——東南走向,與由正西向正東流淌的藉水有個不大的夾角。韓岡押運的這批軍資便是要在隴城縣由藉水河谷拐個大彎,轉到渭水河谷,再從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經過三陽寨、夕陽鎮、伏羌城、安遠寨,最後才能抵達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繞個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韓岡對秦州到甘谷的這條路,了解得就這麼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條直線,河道在山間曲折多變,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得很。」

  「所以說不好走啊!山路又長又窄,又是彎彎繞繞,不過隔着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韓千六用手指在茶盞中占了點水,直接在桌面上畫起路線圖來,「從州城到隴城,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韓岡打斷韓千六的話,問道:「不過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隴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地這就算是一程了?」

  韓千六笑道:「三哥兒你不知道,從隴城往三陽寨【今天水渭南鎮】的第二程這小六十里地太難走了,都是在山夾縫裡,沒得地歇腳。所以到隴城後須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氣到臨夜時才能趕到三陽寨。」

  韓岡點頭受教,心知這一路陳舉若有什麼安排,應該先出現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沒有出現,那便會出現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從三陽寨到夕陽鎮【今天水新陽鄉】嘍?」

  「哪得那麼好事?!才二十里地出頭怎麼歇?還是四更天上路,巳時前能在夕陽上鎮歇個半刻,再急腳趕過裴峽去,大約酉時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縣城】歇息。」

  韓岡再點頭,又把裴峽兩個字記在了心底。

  韓千六看着韓岡老實聽教,興致一下變得極高,更是說得口沫橫飛:「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匯入渭水的地方,這第四程便是沿着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遠寨【今安遠鄉】,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楊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這座城,把整個甘谷都括了進來,少說也有數千頃的上等良田。

  甘谷本是篳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剛修的時候也還叫篳篥城。不過十幾年前他們給党項人逼走了,換了心波三族來占着。現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們的,還有一半他們也想貪掉。聽說如今正鬧着呢,三哥兒你通過甘谷的時候,說不定還會碰到些麻煩。」

  對於北上甘谷的路線,韓岡大體上已經了解了差不多,現在又從有過親身經歷的韓千六印證了一番,幾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他都會做好防備,如果吳衍派來的人得力,保着自己安全抵達甘谷不成問題,即便不得力,他當曰就在軍器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足以應對一些危急狀況。等到安然抵達甘谷城,他有的是辦法出頭。

  對於情報的搜集,韓岡也許還不如秦州城中慣談着家長里短的婦人,但對相關情報的整理、分析、推斷,這些在後世就算在商業活動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時的情報活動中,依然是塊因少有人涉獵而缺乏系統的空白。

  這些天來,韓岡對有關陳舉的情報着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顯誇張扭曲的信息,陳舉所擁有的明面上的實力,韓岡大體上都已經有所了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隱藏在水下的陰影也逃不過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陳家的田產遍布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其能動用的人力,至少在秦鳳是個驚人的數字。而秦州城中的幾家市口優良的出售吐蕃特產的商鋪,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號,證明陳舉必要時還能動用蕃人的力量。與京中的聯繫,在各處城寨中的人脈,通過對陳舉擺在明處的實力的解析,他所能動用的手段韓岡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和韓雲娘的安危。

  「爹爹!」燈火在韓岡臉上投下的陰影中滿載着憂心,連一貫銳利的雙眉也變得糾結起來,「孩兒這一去,陳舉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兒倒不懼他的齷齪手段,就是擔心你和娘會有什麼不測。舅舅如今在鳳翔軍中,陳舉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裡,不如你和娘帶着雲娘去投舅舅一陣子,等孩兒把這裡的事處理好,你們再回來。」

  「三哥兒你孤身一人對付陳舉,可有多少把握?」

  韓岡展顏笑道:「爹,你也看到黃大瘤的下場了。陳舉勢力雖大,在孩兒眼裡也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沒有後顧之憂,孩兒有的是手段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