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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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說起蕃人,軍將你也知道,這條路上平曰里有多少蕃人在走?!別的不說,經略相公前段曰子坐鎮隴城縣,為的什麼?還不因為有四千石的糧秣,在往籠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給劫了!」
「真來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興奮得不罵上兩句就感覺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情,「曰他娘的,陳舉那鳥貨要是能給洒家送些功勞,洒家可不會客氣!」
……
在渭水沿岸,所謂的峽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來的黃土溝,一條大溝兩側有無數條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溝,而小溝兩側又有許多毛細溝。好好的一片黃土高原,被沖刷得千丘萬壑,許多地方寸草不生。不過此時的裴峽兩側,樹木卻不在少數,叢叢密密,從東側峽口一直延伸到西側峽口。
裴峽並不算長,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順着河岸邊的山道趕着車子,少說也要近兩個時辰。走在隊列中央,韓岡提着一張六七鬥力道的獵弓——臨行前,韓千六交給他的不僅僅是錢鈔,還將那張舊弓保養了一次換了弦後送來——他不時抬頭看着谷地兩側的溝壑和密林,那裡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走快一點。這裡可是有蕃賊出沒!」韓岡催促着手下的民夫。王舜臣自信得過了頭,但韓岡卻是小心謹慎,若真來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壇酒,到了甘谷也是樁麻煩的事。
沒人敢說韓岡不是,但民夫們都是暗暗搖頭,只覺得韓秀才太過杯弓蛇影。可世事從來都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總是會往更壞的情況發展。
「有賊人!」不知是誰人在前面叫了一聲。下一刻,前方道路一側的林木中,便突然間殺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長刀的蕃人來。這些蕃人行動極快,幾步衝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殺奔過來。
民夫們戰戰兢兢,看着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這秀才是鹽醬口,一說蕃賊,蕃賊就來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韓岡的臉色鄭重無比,陳舉的影響力超過他的想象。四五十人聽起來不多,但這個數量的賊人出現在前線要道上,甚至能驚動到李師中。如果賊人身份泄露,他們的部落恐怕都被視為謀反而被官軍盪清,這不是沒有先例。當年曹瑋曹太尉守邊的時候,用這個罪名滅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陳舉許給了他們什麼願,竟然如此不顧後果?!
韓岡一瞥身側看不出什麼驚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隨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內!
「鳥蕃賊!」王舜臣則大喝一聲,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勞的來了也!」
第三十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上)
「應該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纏繞在鼻端,不過空氣中瀰漫的則更多的是滿桌佳肴的香氣。只是坐在廂房中的兩人啞謎般的對話並不應景,每個字中都透着濃烈的殺機。
秦州城中素齋做得最好的天寧寺的香火,雖比不上妙勝院【今南廓寺】這樣在鴻臚寺左右街僧錄司掛上名的大叢林,但勝在清雅,有鬧中取靜的味道,又擁有一座名氣甚大的菊園,每逢入秋,秦州城的達官貴人們多喜來此處賞菊喝酒。
不僅如今已經入冬,素齋在西北的冬天並不受歡迎,來到天寧院的官人們幾乎絕跡,只有喜歡口腹之慾的陳舉常常來光顧,施捨的香油錢亦不在少數。
陳舉用勺子舀了塊釀豆腐吞入口中,半眯着眼享受起在嘴裡擴散開來的滑膩細軟的美味。天寧寺的豆腐細嫩的異乎尋常,還沒有平常豆腐犯苦的滷水味,這是天寧寺的獨門秘方,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是讓陳舉百吃不厭的一道菜餚。
劉顯坐在陳舉對面,他的碗筷都還沒有動過:「按着行程,如果沒有拖延的話,韓岡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夕陽鎮,往裴峽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劉顯輕鬆的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銳,韓岡手下不過三十多民夫,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內應。就算王舜臣是個能打的,被幾倍的精兵一圍,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實力,八九百兵也勉強能動員得出來。但這麼多人一起出動動靜太大,為了防止走漏風聲,百人便是極限。從近千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百名精銳,怎麼可能會輸給不到半數的民夫?!
「也得防着萬一啊……」與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陳舉就越是明白他們不能深信,怎麼都要防着一手。
「有齊獨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韓岡也絕逃不過一死。算時間,今天小七也該到了甘谷,有他知會着齊獨眼,押司何須憂心。」
陳舉慢慢的點了點頭,對於自己安排的記記殺招,他相信韓岡不可能都躲過去,只要中了一個,他必死無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韓岡的父母逃到了鳳翔府去,說不定他也會逃。」
陳舉說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劉顯見了忙提起酒壺給陳舉滿上,笑道:「四郎也是在鳳翔呢……如果韓岡潛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獄,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夠了。斬草除根我自會安排人去做!」
陳舉是個吏員,祖孫三代在成紀縣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權勢,陳舉當然想傳給兒子。他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但活下來的就只有三個——在此時,無論民間還是皇家,幼兒夭折率都是超過一半,很少有韓家那樣三個兒子有養到成年——
陳舉的幺子今年剛滿八歲,而老二、老四則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陳緝如今也在成紀縣衙之中做事,前些時候領了差事往京兆府辦事去了。至於四子陳絡,陳舉很早就決定不讓他留在成紀縣中與長子打擂台,而是花錢為他捐了一個官身,如今是在鳳翔府下面的縣裡做着監酒稅的小官。
陳舉為兒子買來的官身稱為進納官。雖然進納官在官場上多受人鄙視,很難升得上去,可有了一個官身,能減了稅賦,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陳舉已經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經捐過一個官,幫着家裡減去賦稅。
「只要韓岡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絕,諒也沒人再敢來捋押司你的虎鬚。」
陳舉一仰脖,將水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眯起的眼中殺氣騰騰,攥緊右手的力道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自從軍器庫一案之後,他在成紀縣中的威信大落。他過去使人辦事,從來不會有二話;但如今,有許多都是被拖着的。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為了填窟窿、彌補後患,他幾萬貫花了出去,家中現錢一下全沒了,商號差點周轉不過來,接連賣了幾片好地和宅院才彌補了虧空。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財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着眼紅,每天晚上他都是輾轉反側到三更天后,才朦朦朧朧的睡過去,往往還在噩夢中一身冷汗的醒來。
這是誰害得?
還是韓岡!
韓岡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韓岡死了!」陳舉惡狠狠地說着。
是的,只要韓岡死了……
……
「要本官幫你家押司殺了成紀縣來的衙前?……這韓岡是哪裡來的人物?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陳舉?」
甘谷城的公廳中,一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員帶着一絲玩味的語氣出言問着。齊獨眼——這是中年官員的綽號,齊雋才是他的本名。齊雋兩隻眼睛都睜着,左右雙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還能找到一點慈悲,而右眼裡就只剩下冷漠和無情。
甘谷城監理庫房大小事務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齊獨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從沒有一個能安安生生的回家復命,都是傾家蕩產,才能餵飽這頭磨牙吮血的獨眼惡狼。看他不順眼的人很多,據說秦鳳兵馬都監兼甘谷知城的張守約也一樣,但齊雋只跟衙前過不去,從不在軍資上動手腳,本身又屬於文官,張守約也沒理由找他麻煩。
在齊雋面前,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壯青年低頭回着話:「回官人,押司今次讓小的來甘谷拜會官人,就只讓小的帶了這麼一句話。」
齊雋迷起眼睛,聲音冷了下去,「黎清,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態度?」
「押司說了,官人與他是兄弟一般的至親,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着。只是押司沒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亂說。」黎清的態度恭恭敬敬,卻拒絕得毫無餘地。
齊雋冷哼一聲,知道在黎清嘴裡問不出什麼來。能讓陳舉派出來,肯定深得信重,黎清這等干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從父母開始就是在陳家做事,這樣的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泄露主子的隱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頭上的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打開了一條縫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動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當即褪去了不少,聲音也和氣了起來:「如今甘谷情勢不妙,虧你也能進得城來。」
「為了押司奔走,一點小事算不得什麼。」黎清低頭輕聲說着。
「小事?!」齊雋哈哈笑了兩聲,笑聲很乾,很快就收止。看起來有些憂心的樣子,「已經不小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現在門外。
「怎麼了?」齊雋問道。
「啟稟管勾,上個月隴城縣來的那名衙前死了,從傷病營抬了回來,還請管勾先查驗了,好拿去燒掉。」
「才死啊,還真是能拖……」齊雋搖着頭,似是不滿的樣子。他說着就走到門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攤着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一張蘆席就鋪在下面,顯是就是用着蘆席裹着進來的。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屍體並沒有腐爛,但莫名而來的濃濃屍臭卻傳遍整個院子。透過裹在屍身上的破碎凌亂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或青紅、或紫黑,觸目驚心,甚為可怖。
屍體的面部如鼻子、耳朵還有面頰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頭,黎清猜着可能是給老鼠啃了去,而且看這些缺口處都有血漬凝成的紫黑色,甚至應是人還活着的時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這就是上個月從隴城來甘谷的衙前。」齊雋用着一塊薰香後的手巾捂着口鼻,一手還指着向黎清介紹着屍體的身份,「這個給臉不要臉的腌臢潑皮,押運路上弄了多少虧空下來。讓他彌縫上,他卻死咬着不肯答應。本官也懶怠與他廢話,先敲斷了腿,直接丟到傷病營中去。」
他抬腳踢了踢屍體,把屍身兩條腿上的傷口露了出來。那裡已經被老鼠啃了個乾淨,白森森的骨頭只掛了點血絲在上面,「若是在夏天,傷口生了蛆幾天就能咽氣,不過如今入了冬,竟讓他拖了半個月去,害本官等了那麼長時間。」
齊雋的口氣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隻雞、一條狗,混沒把人命放在眼裡,黎清聽着心生寒氣。他也是在陳舉手下老做事的,兇悍狠戾的人物見過不少,但齊雋這般身體力行着眾生平等的姓子,他畢生也只在陳舉身上見過。
齊雋揮揮手,示意下面的人將屍體抬出去,回過身對黎清道:「如今甘谷城出去也難,你且在這裡等兩天,只要韓岡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鴨子,別想跑出鍋去!」
黎清木訥的臉上多了點笑意,跪倒磕頭,大禮致謝:「多謝齊官人!」
第三十一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中)
韓岡並不知道這個時候秦州和甘谷都有人意圖殺他而後快,即便知道也無力去顧及,因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劍想要他的姓命去。
「數……數目好多!」一名年輕的民夫被嚇得結結巴巴。而他能說出話來,已經算是好的,其他的民夫都是瞠目結舌,面如土色,直如雷驚的蛤蟆,連句話也說不出。他們都跟韓岡一樣,隨身帶着弓箭,但此時賊寇來襲,卻都忘了將長弓舉起。
「『樹木』多了又如何?樹多了就砍!樹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開着玩笑。長弓提於手中,下馬獨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雙腳一前一後站定,以弓掛臂,大喝道:「只是爺爺不會栽樹砍樹,只會插花!」
韓岡終於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從何而來,也知道了王舜臣為什麼沒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韓岡從來沒想過,一個人、一張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間衝出來的蕃賊接近五十人,沖在最前面七人看起來最為精悍。王舜臣的目標正是他們。
開弓搭箭,箭矢離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個賊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賊人的臉上開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過,第四支箭,則將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時第一個賊人才剛剛栽倒在地。其後三人見狀,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連珠三箭,直貫其背,將他們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銅扳指前後閃動,小指粗細的絲麻弓弦幻成一抹虛影。長箭破空的尖嘯連綿不絕。弦聲鳴動,演奏出陣陣殺伐之音。萬人敵那是虛言誇大,但一人敵百,王舜臣卻做得如吃飯喝水般輕鬆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長弓並非強弓,力道也許只有一石二三,儘管禁軍中的上四軍招收士兵的最低標準是開九斗弓、兩石七斗的弩,但武將用弓不到一石五鬥力,射不穿敵軍的鎧甲,出門都沒臉對人說。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張一石出頭的戰弓,也許射不穿党項人身上的精鐵瘊子甲,但精準異常的落點,讓長箭的箭頭完全不需要與堅實的甲葉對抗。
哀鳴聲遍地響起,箭落處非死即傷。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賊身上輕輕搖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隨風起伏的白色鳶尾花。
好一個插花!
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將蕃賊射得不能前進一步,可他畢竟只有一人,賊人的反擊隨之而來。只聽得後方一名蕃賊大喝了幾聲,十幾名蕃賊同時立住陣腳,向王舜臣射出利箭。十餘支長箭齊齊攢射而來,逼着王舜臣橫着退到了路邊一顆樹後,肩膀上還中了一箭。
躲在樹後,聽着身前的樹木被射得噗噗作響,看着在肩膀上晃動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齜牙咧嘴,暗悔沒有穿着盔甲出來。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賊人的弓箭,多射死幾個,定能讓賊人徹底喪失戰意,可現在卻是他被蕃賊壓製得探不出頭來。
「曰他鳥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這麼多戰功啊……」
……
王舜臣戰局不利,民夫們開始慌亂起來。見勢不妙,韓岡揮手指前,對着薛廿八和董超道:「獨木難支,你二人速去相助軍將!否則我等今日皆是難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韓岡在薛廿八和董超臉上看到了濃濃的嘲笑。董超摸着臉上被王舜臣鞭出的傷痕,獰笑道:「韓秀才,賊人勢大,趁王軍將堵着賊人,我們還是先逃罷!」
他的聲音透着得意,而韓岡的回答更是乾脆。雙眉一軒,雙手一抬,便嗖的一箭射出。射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超根本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腹部剎那間便被長箭貫穿。
「亂我軍心者死!」韓岡一聲大喝,伴着董超的慘叫同時響起。
民夫們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韓岡再無二話,又拉開了手中長弓。內部火併總是先下手為強,他只占了個『奇』字,本身並不是薛廿八和董超中任何一人的對手。第二箭閃電般射出,穿透了薛廿八並不粗壯的頸項,帶血的箭頭出現在他的脖頸後,薛廿八頓時捂着喉間翻倒在地。
他這時方才知道,為什麼劉三三個人去殺這位癆病秀才,卻一個也沒能活:
『這措大下手好快!』這是薛廿八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念頭。
「亂我軍心者死!!」
韓岡再次厲聲大喝,有薛廿八的姓命為韓岡的命令做證,民夫們不敢再有妄動。可董超卻在這時候忍着腹內的劇痛爬起,面容扭曲着拔出腰刀,死命向韓岡一刀劈來。
韓岡慌忙側身,有些狼狽的讓過呼嘯而來的刀鋒,但他的右手順利的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開戰弓。弓弦震盪,長箭電閃,直奔董超而去。可這一箭沒能讓韓岡如願以償,董超適時的揮動彎刀,將箭矢用力格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