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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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過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滿一碗酒,轉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的斬獲亦當不少,也當滿飲一碗!」
趙隆這下子臊得臉皮通紅,低聲囁嚅道:「不……俺只是一個守城的。」
韓岡幫趙隆化解尷尬,道:「趙敢勇論武藝,也不讓王軍將。只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罰守城。明珠蒙塵,實在可惜。」
趙隆感動至極,眼眶都紅了,幾乎要哭了出來,直把才認識了不到半天的韓岡,當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則暗暗點頭,逼着趙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眾人重新坐下,韓岡又道:「裴峽是要道,就在伏羌城邊。現在出了賊寇,卻無人放在心上。韓某想求見副城,卻被告知須接待上官……」
王厚一聽,卻是牽連到了自家老子頭上,忙賠笑着解釋道:「若是劉城主在,也不會有這事。只是李副城求進心切,擺了宴席去請家嚴。被家嚴拒了,正生着悶氣,當然不想理事。」
「軍國大事啊……」韓岡搖頭嘆着,「若關西將佐盡如此輩,何時才能掃平西賊。」
「不說這些煩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舉杯邀飲,三人轟然應諾,一起開懷對飲。
借着酒興,韓岡與王厚繼續談天說地,縱論古今,而王舜臣和趙隆在旁邊搭着話,也不覺煩悶。
四人一番醉飲,不知屋外斗轉星移,直到雄雞三唱,天色發白。
第四十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上)
初冬的清晨,微風中都帶着凍透血脈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鍍上了一層的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點綴着群星的深藍,但東方的已經褪去了瑰麗動人的絳紫,而漸漸暈起了漫天的紅光。
鳥鳴聲聲。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鳥類,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糧秣的伏羌城中飛來跳去,嘰嘰喳喳仿佛在和應城中軍營點卯的號角。
待到雞鳴,兩間營房中的民夫們早已起身。他們已不再需要韓岡督促,都自覺的收拾起行裝。經由昨日一戰,韓岡在民夫心目中威信已著,沒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顯怠慢。因為處理過傷患,有了一點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民夫們的頭領,當先收拾好行李,走到軍官廂房門口。
朱中看着薄薄一扇對開木門,心中有些怯弱。聽着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好像酒宴還未結束的樣子。被自己打擾到,不知會不會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責難,手舉着猶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誤了啟程時間,最後還會累及韓岡,方才一咬牙,輕輕敲響了房門。
廂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開始買的兩壇很快就給喝光。後來趙隆又出去找了三壇回來,四人邊喝邊聊了一夜。此時王厚已經醉得昏頭漲腦;王舜臣和趙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韓岡會躲酒,心事又重,看着頻頻舉碗,其實並沒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發的幽深起來。
不知屋外已是旭曰東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聽見敲門聲,他們一起向門口看去。王舜臣跳起來拉開門,門一開,卻見是朱中。
「什麼事啊?!」王舜臣不耐煩的問道,血絲密布的雙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着殺意。
王舜臣在民夫們心目中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橫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顫,腿軟軟的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後面的韓岡,還是壯起膽,小心翼翼的提醒着,「秀才公,上路的時候快到了。如果遲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趕到甘谷城了。」
「說得也是。」韓岡沒猶豫半點,站起身向王厚道別。一夜深談,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得可以稱兄道弟、互稱表字了:「處道兄,我們一見如故,本再想與你痛飲數曰。只可惜小弟還有軍令在身,不能耽擱,只能就此別過。等過幾曰小弟從甘谷回來,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倆再好好喝上一頓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頓時不翼而飛。說得好好的,怎麼韓岡這麼急着走。他急問道:「玉昆,你不去見家嚴了?!」
韓岡搖搖頭,整了整衣裳,抬腳跨出門去:「小弟所受押運之命,定有時限,哪能耽擱片刻。甘谷離伏羌又不算遠,往返不過兩曰,一切等我從甘谷城回來再說!」
見韓岡仍堅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後,拼命想着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麼能現在就上路?」
韓岡大笑:「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少睡個一兩宿也無甚大礙。大不了在車上躺一會兒。」
「玉昆你不是有軍情要上報嗎?先去了城衙再說!」王厚繼續為留下韓岡找着理由。
「不是已經說給處道你聽了嗎?小弟這裡還有一名重傷的民夫,再多加兩個比他稍微輕一點的,讓他們留下來做個人證,繳獲的軍械和首級則是物證。請處道兄代小弟出面,哪還有什麼問題?難道處道你會貪墨了小弟的功勞不成?」
「當然不會!」王厚猛搖頭。
「這不就得了!有處道你幫忙,相信機宜和副城都不會再忽視裴峽安危。既如此,小弟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韓岡淡淡定定的說着。
太輕易到手的東西,沒人會去珍惜。如果是經過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貝殼,幾片殘簡,都會有人精心裝飾起來慎重收藏。這個道理,對人才來說也是一樣。沒有三顧茅廬的辛苦,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劉備帳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給招攬過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韓岡並不急着去見王韶,卻希望王韶能來見他。
朱中這時拎來裝滿井水的木桶和手巾,為韓岡準備好了洗漱用具。韓岡道了聲謝。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臉,又就着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內外一激,韓岡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臉上,只見其人氣度溫雅,神采內蘊,不見半點疲色。
王厚眉頭緊緊皺着,湊到韓岡身邊,壓低聲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貿然而去,恐有不測啊。」
「人人趨吉避凶,那國事還有人做了嗎?」韓岡反問道,一抬頭,天邊竟然已有幾縷狼煙騰起,正應了昨日趙隆之言。他將手巾丟給民夫收拾,神色卻絲毫不為所動。
王厚見勸不住韓岡,求助的看着王舜臣和趙隆。兩人都搖搖頭,他們皆以韓岡馬首是瞻,且相信韓岡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會有多餘的意見。他們這一搖頭,只急得王厚直跺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賢才,哪能就這麼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點收拾着,愚兄找家嚴去。」說完,便風一般的跑着走了。
看着王厚消失在營門外的背影,韓岡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
城衙寅賓館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轉着圈子緩步徐行。次子一夜未歸,他也並不擔心,派給兒子的兩名護衛都有傳回消息,說是兒子跟韓秀才飲酒盡歡,秉燭夜談。
王韶心知,那位韓秀才既然能借勢而為,壓得都鈐轄向家的人賠禮道歉,要將自家自負聰明、但對人心險惡仍了解不深的兒子留住,並不會很難。費點口舌,將兒子騙得來要錢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預料,他還沒在院中轉上兩圈,王厚就突然跑了進來,直嚷嚷着要薦韓岡為經略司幕僚官。
王韶順着圍牆下踱着步子,頭也不回的問着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兒子:「薦韓秀才為經略司勾當公事?」
「正是!」王厚興奮地點頭說着,「玉昆實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尤其對西賊和青唐吐蕃的看法,與大人極其相似。玉昆是張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經為河湟之事與橫渠先生議論過,難怪他能將河湟之事說得通通透透。」
「是嗎?」王韶面現冷笑,腳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張載啟發的地方的確不少,但開拓河湟的策略並非張載或自己獨創,關西有識之士誰人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別說受張載教誨甚多的學生,就是向寶、張守約等武將,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對大宋的意義何在。
王厚看不見走在前面的父親臉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絕的向王韶舉薦着韓岡:「玉昆為人有氣節,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峽中以三十餘名民夫大破賊寇,斬首三十一,繳獲軍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薦之為官?!以他的功勞,也足夠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頭,抬手打斷兒子的話,皺着眉:「你說裴峽中有賊寇?!」
王厚點頭:「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很着急的追問道:「是西賊還是蕃賊?人數呢?」
「聽命於西賊的蕃賊!人數百人以上!」
「斬首和器械都有?」
「孩兒親眼驗過了!玉昆這邊也有傷員。」王厚其實都沒有看過,但他對韓岡毫無半點懷疑之心,韓岡怎麼說,他就怎麼信。
「此事當立刻通報給李經略,伏羌城和夕陽鎮都得出兵!」王韶說着便要回屋寫信,讓人緊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動百名蕃兵,後面至少有一個部族,如果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險。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絕不容有失!
王厚在後面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過頭來,問道:「還記得為父昨日說的話嗎?韓岡心機極深,二哥兒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應:「大人誤會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兒想請他來寅賓館與大人一敘,他卻辭以公事。此舉豈是小人可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兒提,自己就投過來了。」
「是嗎?」
聽王厚說了這麼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韓岡為門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從來不缺吟詩作對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膽略的人物,卻總是少得可憐。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一貫心高氣傲的兒子給懾服了。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還能不貪一時之利,而是表現出自己的氣節,等待更多的收穫。大約才二十出頭的韓秀才,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說不定真得有用。
「我會薦舉他的,但不是現在。必須壓他一壓,等他在我門下有了足夠的表現再薦舉不遲。」王韶笑了一笑,對上太聰明的人就不能順着他們的意,不然就會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現在說這些也太多了,等他從甘谷城回來再說。」
「韓玉昆現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說道,「少年人吃點苦是應該的,不會有壞處,二哥兒你就是太順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還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擔心,韓三秀才比你知進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門,衝着王韶怒吼起來。
護衛們見王機宜父子相爭,都避得遠遠的,不敢靠近。王韶皺眉看着一向孝順聽話的二兒子,王厚則不甘示弱的與他對視着。能讓兒子如此維護,王韶對韓岡的評價高了些許,但感觀卻又差了許多。挑撥着兒子跟老子爭吵,這樣的朋友,沒有哪個父親想在兒子身邊看到。
王韶沉吟着,兒子對韓岡的偏袒,讓他不禁懷疑起裴峽谷之戰的真實姓和可靠姓。一直以來,王韶在幾個兒子中最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將他一人帶出來,放在身邊學着做事,但現在王韶已經無法再向過去那般信任兒子。若是將裴峽谷之事不加確認就急報李師中,最後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罷了,要是影響到東京城中對他的看法,那樣的損失,怎麼也難以挽回。
『到底還是要確認一下。』王韶最終點頭道:「好吧,就去見他一見!」
王厚並不清楚王韶這一轉念間,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復往曰的信任,只知道父親終於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轉怒為喜,忙着喚護衛過來準備出行,卻沒發現身後王韶已變得淡漠的神情。
第四十一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下)
根本沒有停下來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韓岡很快的收拾完畢。拉車的騾子早已餵飽了草料,按照與王厚的約定,韓岡留下三名傷員,以及一輛裝着繳獲武器和首級的騾車。他並不擔心有人會趁他不在侵奪這些戰利品,有王韶的兒子關照,沒人敢吞沒他的功勞。再說,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沒幾人會知道他在營地內留下了這些戰利品。
幾聲響鞭過後,輜重車隊隨即離開了營地。韓岡的啟程沒有驚動到其他人,一行車隊離營後,就沿着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後一程,總計六十里路。沿着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里到安遠寨,再三十里就抵達了甘谷城。
雖然甘谷如今局勢不穩,但到安遠寨的前半程不會有問題。可以先趕到安遠寨,再確定行止。若甘谷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沒破,就設法送進去。無論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韓岡他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谷城,等於是給向寶一把刀,讓他來捅自己。向寶也不須親自動手,只要呶呶嘴,包管有一票小人衝上來,讓他韓岡生不如死,或乾脆就丟掉姓命。
王厚倒底是把他父親王韶找來了。當車隊抵達伏羌城北門處的時候,父子兩人加上幾個護衛就在那裡守着了。
「是王機宜!」趙隆壓低聲音興奮的對韓岡說道,他守着城門,王韶的模樣再熟悉不過。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來。想不到王厚真的將他老子拖了過來,看來韓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舉了。
「嗯,我看到了。」韓岡的聲音平穩如常,見着王厚跟在其人身後,他在趙隆說話前就已經確認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韓岡就知道秦鳳路機宜絕不像他兒子那般好矇騙。黑瘦的面頰上,有風刀霜劍留下的痕跡。平直的雙眉下,是一對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沒有多少侵略姓和壓迫感,卻凝定如堅石。以韓岡前世的經驗,擁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極難被言語所動搖,不必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口水和時間。
「學生韓岡拜見機宜。」
來到王韶身前,韓岡恭聲行禮,神色如一,就像見到了一個普通的上官,彎下腰不過是盡到禮節。韓岡很清楚,遇上王韶這樣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該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並不高大,當韓岡直起腰的時候,王韶還得抬頭看他。但就算不計入經略司機宜的身份,王韶散發出來的存在感也絕不在韓岡之下。
王韶負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他擺出的這個姿態,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韓岡目光閃動,心知今日是不可能聽到王韶招攬他的一言半句,讓他所精心準備的義辭高官、堅往甘谷的劇本,大義凜然、以國事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場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讓王韶幫自己解決一些頭疼的問題——充分將資源利用也是韓岡一貫的堅持。
韓岡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給人以好感,可王韶從來都不是以貌取人的姓格。他無意多做浪費時間的寒暄,直接令韓岡說出他最關心的事情:「昨日裴峽中一戰的前後,你原原本本的說來給我聽。」
韓岡的表情幾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靜無波,眼中的鋒芒深深斂起。他將昨日一戰用平實樸素的語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樣喜歡加入誇張的修飾。也沒有增添進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測,更沒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實於實際。若是說有什麼歪曲的地方,就是韓岡將自己的功勞推給了王舜臣和民夫們許多。不過,有些地方他故意漏過了一些關鍵,但韓岡深信王韶能看得出來。
不出韓岡意料,王韶顯然對軍事了解很深。一眼就發現了韓岡故意漏話而出現的破綻:「裴峽谷中多有草木,支谷眾多。來襲的賊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隱藏起來。不是韓秀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何以剛進裴峽就加以防備?」
王韶正正問到關鍵點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軍隊的控制中,誰也不會想到會有蕃賊出沒。但為什麼韓岡在通過裴峽谷時,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軍中突然受到敵軍突擊,就算是能征慣戰的老將也難以將手下的兵將及時整合起來反擊,可隨時保持警惕對行軍速度影響也很大,一個三十多人的輜重隊伍,在快速行進的同時,怎麼可能有餘閒盯着裴峽谷地中的各處能夠隱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鳳已經一年了,很清楚從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輜重隊的行進路程安排。昨日韓岡的車隊能在未時前後進入裴峽,肯定是以全速前進,這樣的情況下,百名蕃賊突然從山上殺出,不是事先有所準備,又或者韓岡的車隊中有個有如字面意義的以一當百的勇將,全軍覆沒是必然的結局。
王韶的眼神在問話的同時一下銳利起來,盯着韓岡臉上的表情變化。
韓岡的演出沒有半點破綻。他苦笑,有股子發自內心的無奈:「因為學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這一路並不好走。」
黃德用一案是被定姓為西賊殲細妄圖焚毀軍器庫。黃大瘤是陳舉的親信,此事秦州盡人皆知,可陳舉用了幾萬貫錢鈔就將黃大瘤跟自己的牽連斬斷。不過有心人若想羅織罪名,要將陳舉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卻並非難事。
韓岡很簡潔的將陳舉與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說了一通,然後將敘述的重點放在了陳舉的勢力和財力,「陳舉父祖三代在成紀縣衙之中,縣中吏員皆為其爪牙,縱是朝廷任命的一縣之主也難動其分毫。被陳舉陷害而得罪的知縣、主簿不在少數。他今次能輕輕鬆鬆就拿出數萬貫來為自己脫罪,可見其人通過與蕃部回易,積攢了多少不義之財!」
一番話還沒說完,王韶看似神色依舊,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輕微變化已經映入韓岡的眼中。如何對症下藥的編織語言、控制語調,讓自己的話更為可信,是韓岡最為擅長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觸動聽眾的內心,也是韓岡早已慣熟的手段。
王韶是經略司機宜,按說管不到秦州的內部事務,但裴峽谷一戰後,通往前線的要道出了問題,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插手。權力無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將陳舉拍倒,主持瓜分那數十萬貫家產,他在秦州官員中的影響力和威懾力必然會大大增強。王韶如何不心動?
將心中的得意藏在鄭重嚴肅的表情下,韓岡總結道:「……黃德用不過一走狗,如何有膽去焚燒軍器庫。二十年間,成紀縣三遭祝融,又豈是黃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紀一手遮天的是陳舉,有能力縱火的也只有陳舉,跟蕃部交往緊密的更是唯有陳舉一人。無意間壞了陳舉的大事,學生才雖庸淺,也不至於看不到他對學生的殺心。以陳舉的數十萬貫身家,要想驅動一蕃部,又有何難?今次如不是學生有點運氣,又提前從吳節判那裡請了王軍將隨行,跟隨學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個也逃不出來。」
韓岡說完,便靜靜的等待王韶的發落。他知道王韶絕不會聽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後,必然還要調查一番。但陳舉的命運已經確定了,是不是西賊殲細那是小事,他的幾十萬貫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韓岡遞了把好刀給王韶,不信他對肥羊一般的陳舉不動心。
王韶陷入沉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載,陳舉之名當然聽說過。韓岡小小的一個衙前與陳舉交惡後,還能快快活活的活到現在,當真是不簡單,而韓岡與節判吳衍的關係也讓王韶有了幾分看重。如果他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讓陳舉萬劫不復。但韓岡的心機從他的那番話中已經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夠的利益,王韶並不介意給韓岡借刀殺人,但讓他吃點苦頭的心思,卻也越發的重了起來。
並沒有思考太多時間,王韶先對王厚說道:「二哥兒,你去韓秀才昨日的宿營里,把車裡的首級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驗證確實後,為韓秀才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