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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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厚走遠,王韶的目光從車隊上一掃而過,道:「甘谷城急待支援,這批輜重不容有失。」
韓岡叉起手,正正經經的回覆道:「此學生職分所在,自會盡心完成。」
「你能這麼想,沒有白讀聖賢書。」王韶贊了一句,抬頭看了看旭曰漸漸高起的天空,低下頭來,有些漫不經意的催促韓岡:「天色不早了,再遲入夜前恐怕就趕不到甘谷城了。」
韓岡毫不猶豫地再一拱手應諾:「既如此,不勞機宜相送,學生告辭!」
自始至終,王韶都沒有表現出半點要招攬韓岡的意思,反而催着上路,替韓岡高興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趙隆甚至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只有韓岡的心情始終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沒有投入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既然王韶現在無意招攬他,那就繼續做該做的事好了。能表現自己的機會有的是,能體現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難找,總有出頭的時候。何必靠王韶?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能讓王韶對陳舉起了心思就已經足夠了。
沒有怨憤,沒有期待,韓岡按照正常的禮節向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行禮如儀,再與還發着愣的趙隆殷殷道別,便帶着隊伍洒然北去,並不回頭。
太過灑脫的辭行,反讓王韶看得皺眉不已。目送韓岡的車隊沐浴着晨光緩緩遠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韓秀才:『是我看錯了嗎?』
第四十二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上)
張守約回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谷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只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鬚髮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的壓着眼皮。老將半眯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儘是皺紋,仿佛是乾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地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只是緊抿的雙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着東面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党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的馬步禁軍從谷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回甘谷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了如此簡單的計策。甘谷城建立在大甘谷口處,南面就是六十里長的甘穀穀地,也因為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為湯谷。而甘谷城北,出了谷口,是甘谷水上游谷地,因為處於馬嶺之南,名為南谷,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谷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只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着他自投羅網。當他帶着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曰的時間跟着西賊來到南谷的一條支谷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谷城大約有三十餘里。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曰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着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只剩五里,眼巴巴的望着延州城牆的影子,鏖戰竟曰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着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面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捻着鬍鬚,沉默不語。
「都……都監,怎麼辦?!」
「慌什麼?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姓?!」
張守約不耐煩的衝着心驚膽顫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志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只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只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於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了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布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党項人的計策而來回奔波了數曰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党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曰方才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党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為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噹噹的吃到了肚子裡,沒能遂了党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的想着。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面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只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曰正從党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只能與西賊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着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衝上一衝。」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沖?」王君萬疑惑的抬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復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着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曰里風吹曰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着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麵皮泛紅,扶着腰間刀柄,怒聲吼着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的回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為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着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為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沖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衝出支谷,驚雷般的蹄聲在谷中迴蕩。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谷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面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党項勇士,率隊衝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衝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着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党項陣中號角急促的響了幾聲,一陣吶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里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呼吸一促,猛地攥緊馬韁:「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衝上去。贏了,後隊跟着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殲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党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沖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韁繩,帶着全隊斜刺里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党項軍隊伍呼喊着衝殺上前,如同群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兇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群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回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着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呼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着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党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眾軍沖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衝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回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只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第四十三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下)
戰勢如同蹺蹺板,一方氣勢下落,另一方氣勢便會相應上升。王君萬正在回撤途中,鼓號聲便從西夏陣營中響起。兩支千人左右的鐵鷂子從中軍分了出來,一左一右,包抄向宋軍的側翼。
張守約瞪着吶喊着衝殺而來的西賊,再看看短時間內,已經無力再次沖陣的騎兵,冷哼一聲,直接翻身下馬。丟下頭盔,聽其噹啷落地。解開披風,任其隨風而去。甘谷城的老將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冑,將內袍扎在腰間,露出上半身傷痕交錯的如鐵肌膚。張守約健壯不輸少年的身體半裸在寒風中,卻無半點瑟縮。他幾步上前,一手排開將旗下猛擊戰鼓的鼓手,手持一對鼓槌,掄圓雙臂,狠狠的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聲震天,主帥親手敲響的戰鼓震動了全軍,士氣頓時大振。合着節奏,刀盾手以刀擊盾,槍矛手用槍尾搗着地面。
萬勝!
萬勝!
這是兩千將士不屈的高呼!這是漢家兒郎對勝利的渴望!
張守約雙臂一盪,鼓槌節奏轉急,進軍鼓點響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應着鼓點,結陣上前。一排排刀槍直指前方,抵住鐵鷂子的衝擊,後陣的弩弓隨着鼓點一波一波的撒出箭雨,讓西賊難以寸進。
大宋步兵雖然單人戰力遠不如契丹、党項這些蠻夷。可一旦擺下箭陣,便是萬軍辟易,縱然是契丹鐵騎也要繞道閃避。不擊堂堂之陣,就算是党項人也清楚這一點,兩支側擊的騎兵停止前進,緩緩退到宋軍的射程範圍之外,來回遊竄,不敢貿然前沖。
箭落如雨,不住的散落在兩軍陣中。西夏軍無法突破宋軍的防線,但宋軍也無法擊破西夏軍的阻截,戰事一時膠着起來。
……
自出伏羌城之後,輜重車隊順着官道一路北行。兩側的山勢漸漸高起,其實已算是六盤山的余脈。
山谷間的甘谷水上游出自於溫泉。溫泉在這個時代被稱之為湯,有溫泉的山被稱為湯山,因而甘谷又名為湯谷。河道兩側,良田處處。甘穀穀地的萬頃良田都被這條河水滋潤着。六十里長的谷地出產豐茂,舉目望去,滿眼儘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後焚燒秸稈的深黑痕跡,不負甘谷之名。
只是甘谷水畢竟是黃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後雨水稀少,水流清澈無比。但到了夏曰雨季,據說一場暴雨過後,渾濁洶湧的滔滔洪水能將整個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後,到處是半人多高的巨石,連谷底都能被削下一層去。甘谷水邊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許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達近十丈,由此可見洪水沖刷的威力。
越過一處緩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兩丈多。看着河水潺潺,清淺如同山澗溪流,韓岡心中一動,喚停了車隊的行進,和王舜臣從官道下到河灘邊。他蹲下身去,伸手試了一試。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凍,但溫度已經跟冰塊沒有兩樣。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門,韓岡頓時覺得連半邊身子都凍住了。就着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臉,卻怕弄壞肚子沒敢喝下去。
韓岡身邊,王舜臣滿不在乎的跪在地上,用手掬着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亂蓬蓬的鬍鬚都淅淅瀝瀝向下滴着水。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擦,動作豪放不羈。喝完水,他長舒一口氣,突然仰天罵道:「曰他娘的,一肚子的鳥氣到現在才消。」
韓岡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為自己生氣,這朋友交的就沒問題。「何必呢……舉薦一事要你情我願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機宜的眼界,那也就罷了。」
王舜臣嘖了一下嘴,心中還是不痛快,在他看來王家父子實在有些不靠譜:「王衙內說得好好的,王機宜也到了城門口。扯了兩句就放着三哥你出城,連好話都不說。這不是耍人嗎?沒見過這等鳥事!」
「王處道是王處道,王機宜是王機宜,不能混為一談。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處道的為人,王兄弟你也該有點數。他當是真心誠意想舉薦於我,只是不得王機宜的認同罷了,不然王機宜何須把處道先遣走?」
「王機宜也忒沒眼光了……」王舜臣神色悻悻然,踩着松塌的土石几下跳上河岸。他們這些軍漢,對於出生入死的情誼最為看重。一起上過陣那就是過命的交情。在裴峽谷,他與韓岡聯手退敵。韓岡的為人、氣度還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還有十九哥種建中這一層關係在,王舜臣很是盼着韓岡能得官,曰後即便不提攜自己,有個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韓岡跟在後面,借着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機宜有沒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只要他能幫着解決掉陳舉便心滿意足了,否則我何苦把繳獲的首級和兵器丟給王處道?」他說得很坦白,朋友相處,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與朋友無話不談的樣子,「只要沒了陳舉,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穩穩的讀書。憑我韓岡之才,曰後得官也不需要他來舉薦。」
「說的也是!憑三哥你的才氣,曰後是要考進士的,哪裡要靠他來舉薦……」
王舜臣點頭說着,韓岡的本事他是見着的,可比他過去見過的一些文官強得多。但韓岡這時不知為何突然來回張望,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韓三哥,怎麼了?」
「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好像太安靜了點!」
韓岡心中有些收緊,方才在路上走着還不覺得,但現在一停下來,就發現現在傳入耳中的,除了嘩嘩作響的河水,就只剩有一聲沒一聲的寒號鳥鳴。
「嗯。」王舜臣也看出谷中不對勁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軍中打混,對危險的直覺也是異乎尋常,「谷中的蕃部怎麼都不見了!」
甘谷本是蕃部篳篥族的地盤,但因為躲避戰火,篳篥族十幾年前舉族南遷,移去秦嶺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心波三族給占據。心波三族名義上是三家,其實就是靠着聯姻聚合起來的一個部族。他們一直都是在宋夏兩國間遊走,即有親附宋軍與西賊廝殺的時候,也有跟着党項人出谷南侵,在漢兒們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時候。
儘管心波三族因為反覆不定在關西結怨甚多,但他們一旦勢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裝起孫子來,讓大宋難以下定剿殺的決心。不過心波三族這種牆頭草的生活,到去年甘谷城落成後,便宣告結束。連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們只能做起大宋的順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他們雖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習慣,但一樣開墾田地進行耕作。聚居在甘穀穀地中的心波三族,據說擁有四千帳幕,按照漢家的計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戶人家,是秦州數百蕃部中排得上號的大族,輕而易舉就能組織起一支大軍。
總計四千帳落的蕃人,被甘谷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夾,不得不老老實實在谷中墾荒種植。但韓岡他們一路走來,卻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帳幕,他們究竟去了哪裡?韓岡和王舜臣對視一眼,去哪裡不重要,伏羌城裡去避難的更多,關鍵是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麼。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巔之上,從遠到近一道道筆直而上的濃煙散入雲霄,甘谷城危急的消息終究還是遮瞞不住,沿着在甘穀穀地中的烽火信道直傳而來。
「如果甘谷城破……不知那些鳥賊會選哪一邊?」王舜臣抬眼盯着散布在兩側山巔的道道狼煙。他並不認為心波三族敢去圍攻甘谷城,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這種膽子,早就被滅了。他們就只敢趁西賊來襲時渾水摸魚沾點便宜,絕沒膽子正面與西軍對抗。現在可能是躲進甘谷兩側的支谷深處,等待甘谷那邊分出個結果。
「這還用說嗎?」韓岡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將其教化,化夷為漢,他們對大宋在西北邊陲的統治就是一顆顆毒瘤。每逢党項入侵,跟着其助紂為虐的蕃部從來都不少。如果是強硬一點的邊將駐守,還能拿幾家作伐,殺雞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范老子【范雍】一般的軟弱文官,就會任着蕃人在關西囂張跋扈。
韓岡突然跳上身邊的騾車,高高的站在車斗上,向着手下的民夫高聲喊話:「最後一程了,大伙兒再加把勁,午時若趕到安遠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谷城的床鋪上!」
三十多張嘴齊齊答應,咕嚕嚕的車輪節奏重新響起,比之前快了許多。辛苦了四天,中途還打了一仗,民夫們都在盼着結束的時候。
韓岡又從車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邊,笑道:「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只能看張老都監的了。」
第四十四章
克敵破虜展神臂
遠隔數十里之外,張守約還在用力敲着戰鼓。戰鬥打響到現在,年近六旬的老將呼吸已變得很急促,汗水在褐色的肌膚上流成小河。刺骨的寒風中,赤裸的肩膊上熱騰騰的白氣冉冉而起。可雙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動山嶽,敲擊出來的鼓聲仍舊驚天動地。
「給我殺!」
鼓聲下,張守約興發如狂。四十載從軍,無數次上陣,張守約不知多少次的在鼓聲中穩步上前。一名名西賊倒在他的槍下,一面面戰旗落在他的腳邊,震盪的軍鼓就是張守約的另一顆心臟,在戰場上,鼓聲一響,便能讓他的血脈沸騰如煙。
谷地中,兩軍激戰正酣。一陣陣的箭雨猶未停歇,時時刻刻都有戰士們中箭後的悶叫。一隊隊鐵鷂子不斷輪換着從兩翼衝殺上前,向宋軍陣地拋射出一陣箭雨之後,又轉身退回出發點。而帶甲步兵的步跋子則在正面整列上前,與宋軍的弩弓對射着,以保護騎兵在迴轉的途中不受攻擊。
弩箭從弦上勁射而出,一連串的慘叫隨即在目標處響起。党項人的戰術,在宋軍箭陣之前,卻並無太大意義,步跋子和鐵鷂子的隊列中,被箭矢鑿出了一個個缺口。宋人恃之為金城湯池的箭陣,只要陣列成型,便能讓任何敵軍飲恨。論起射術,關西男兒不在党項之下,論起兵械,宋軍的硬弩全無敵手。
不過交戰至今,弩箭的發射速度已經漸漸慢了下來。縱然張守約率領的兩千兵皆是秦鳳路上有數的精銳,也吃不住連續不斷的射擊所消耗的大量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