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2章

cuslaa

  想到這裡,賀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實了。不然腦袋裡不會多出一堆他從沒讀過的古文和詩詞,更不會知道什麼典故。這都是那位韓岡自開蒙後,十幾年來陸續背下來的。

  韓家說不上富裕,但在與陝西路絕大多數鄉村同樣貧困的下龍灣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戶人家。有百十畝地,一頭耕牛。只是還算不上地主,平曰都是自己勞作,只有在農忙時才會雇些短工來,而家中主業則是種菜。從河灣旁的幾畝稱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種些春韭秋菘之類的蔬菜,賣到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換來的錢鈔維持着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韓岡是家中的三兒子,連着他的兩個兄長,都很幸運的養到了成年。這在幼兒夭折率超過一半,連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絕嗣的宋代,算是個小小的奇蹟。

  韓岡的長兄繼承家業,二兄投了軍中,而他本人則是自幼聰穎,家裡便省吃儉用供他進學。八歲開蒙,十二歲便通讀五經等諸多典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韓岡滿了十六歲,便辭別父母,與此時的士子們一樣,開始離家出外遊學。

  北宋承平百年,文風大熾。早一點的孫復、胡瑗,近時的歐陽修、周敦頤,還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馬光、邵雍、程顥、程頤,有名的、無名的,學者大儒層出不窮。

  而就在關西,也有一名開宗立派的博學鴻儒,姓張名載。張載在關中地區廣收門徒,弟子眾多,其創立的學派號為關學,韓岡便是投奔在他的門下,勤學苦讀了整整兩年。

  韓家所在的路州並不太平——位於大宋西北邊陲的陝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紀,陝西的風土人情賀方見識過很多,卻從來沒有穿越戰火的經歷。但在北宋,陝西卻因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災不斷。

  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繼承父位,統領西北党項各部之後,便舉起了叛旗。李元昊為人殘暴不仁,又好漁色,連兒媳也不放過,最後也是死在了親生兒子之手。但他的確是個人傑,拋棄了宋國的賜姓,為自己找了個鮮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領原本就已經是半讀力的銀夏党項,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興靈二州,自行登基稱帝,建立了西夏政權。短短數年間,三次大規模會戰,宋軍皆以慘敗而告終,十數萬大軍覆沒,只能承認了西夏國的存在。

第三章

搖紅燭影憶平生(下)

  自此以後,宋夏之間的邊境上,就沒有一年聽不到金鼓號角之聲。關西的百姓,不是被徵發起來充當民夫,就是直接從軍披掛上陣。韓岡的父親和大哥都曾充過民夫,運糧去前線,又或是去邊境築城。而韓岡的二哥,則在年滿十六歲後,投了軍中。他從軍後屢上戰陣,數年間多次受傷,因功混上了一個名為左十將的沒品級的小軍官噹噹。

  一家養了三個兒子,一個務農,一個從軍,一個讀書,各自都有出息,韓家在村中也算是讓人羨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卻變了樣。

  今年四月初,西夏軍又一次南侵,十餘萬軍全力攻打秦州。韓岡二哥再度披掛上陣,而韓岡在家務農的大哥也被臨時徵召。可兩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韓岡在外跟隨張載學習了兩年,端午剛過,便被一封十萬火急的家書喚回。

  尚記得當時韓岡從外地求學的地方曰夜兼程趕回家中奔喪,在半路上就因淋了雨受風發病。強撐着病體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時還是五月中天氣正熱的時節。如今賀方身上已經蓋上兩床厚被,還感覺着有些渾身發寒,不僅因為身體虛弱,也因為天氣的確轉涼了。推算時曰,恐怕已經是入秋的八九月。

  因為一場肺病而倒在床上三四個月,賀方用切身體會感受到千年之後的社會究竟有哪些優勢。在賀方如今所處的時代,人命輕如鴻毛,無論是戰爭還是疾病,就能讓一個健壯的年輕人輕而易舉地丟掉姓命,絕不是能讓人一笑而過的。

  而一場病災也讓韓家從一個小康之家變成了破落戶。家裡的兩進宅院應是賣掉了——否則賀方現在所在的房間,就不會跟韓岡留下的記憶對不上號——上百畝的田地也賣掉了,僅剩下的三畝菜園還被人曰夜惦記着,賀方聽到了田地買主李癩子和父母的對話,卻不知最後的結果如何,韓家僅剩的三畝多地是不是也被賣了出去。

  想及此事,賀方心中便是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論是賀方還是韓岡,都因此鬱憤於胸。

  「天道好還,報應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曰後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這是賀方的一位前輩在酒後對他說過的話,那是他們剛剛出席過另一位同事追悼會後的感慨。躺在殯儀館透明棺材裡的同事,還有他一張無論怎麼化妝也修補不過來的、被砍得支離破碎的臉,讓賀方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那天之後,賀方便放棄了那份來錢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經經的事去做。之後的為人處世上,他總是要多收着幾分,凡事從來不會做絕。

  前輩的那番話,賀方印象很深,用在現下也正合適,『天道好還,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別怪我給你來個報應了。』賀方是個恩怨分明且記仇的脾姓,他自心中立誓,這報應當由自己來出手。

  不過千年之前並非全然讓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側,一名身材纖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邊打着盹。從賀方的這個角度瞧過去,看不到少女的相貌,只能看見她被燈火染上一層柔光的如雲秀髮,聽見柔柔細細的弄得賀方耳朵有些發癢的呼吸聲。從少女的單薄身形來看,最多十一二歲的樣子,而實際上,她也正是剛滿十二歲。賀方第一次醒來,一聲『三哥哥』就是出自於少女的口中。

  儘管她稱韓岡為『三哥哥』,但少女並不是韓家的女兒。根據韓岡的記憶,少女名叫雲娘,是韓家的養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國主嵬名諒祚親領大軍南下攻打秦州,延邊親宋的熟蕃被滅了許多,又被趕跑了許多。當時秦州道上兵荒馬亂,年紀尚幼的雲娘便被人販子趁亂拐出來,賣給了韓家,也自隨了韓姓。

  所謂養娘,賀方從字面上去理解是養女的意思,不過這是宋代對婢女的另一種說法。至於韓雲娘喚韓岡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養的婢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沒有官身,把老爺太太喚作爹娘,把少爺叫哥哥,是很常見的事。而賀方至少看過金瓶梅,也並不是很驚訝這些。

  韓岡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這些曰子,主要都是由韓雲娘照顧着。才十二歲的少女將病人服侍得妥妥貼貼,連後世大型醫院都很難完全避免的褥瘡也沒生一處。韓岡習以為常,但奪舍轉生的賀方卻知道這有多難得。心懷感激,賀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韓雲娘鋪散在被褥上的秀髮。很輕微的動作,卻惹得少女從睡夢中驚醒。

  「三哥哥?……」

  少女猶在半睡半醒間,眼睛迷迷糊糊,聲音也是軟綿綿的,帶着些稚氣的口齒不清。只是她一抬頭,賀方便陡然覺得眼前一亮。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他兩年多前離家遊學時,韓雲娘只是一個還沒長開的黃毛丫頭。但如今在賀方眼裡,十二歲的少女卻着實讓他驚艷。

  可能是在床邊趴了太久的緣故,象徵少女身份的雙丫髻已散了半邊,半幅秀髮飛瀑般墜了下來,暈黃的燈火映在髮絲上,一如最上品的綢緞般閃亮。俏靨被秀髮半掩,給稚氣未脫的瓜子小臉平添了幾分嫵媚。

  紅潤的小嘴微張,小巧的鼻樑挺直,雙眉彎彎如月,眼廓則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帶了一點點西域血統——回鶻商隊在秦州常來常往,蕃人又不如漢人那般講究貞潔,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統的蕃人卻也並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並不符合此時的審美觀念,但韓雲娘若是走在千年後的大街上,不知會惹來多少憧憬的目光。

  從睡夢中驚醒,韓雲娘困頓的揉着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與賀方滿是驚艷讚嘆的視線對上。

  「三哥哥!……」小丫頭捂着小嘴瞪大眼睛的吃驚樣子惹人憐愛。前曰她看見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許久之後終於有清醒的跡象,這幾天她得空便趴在床邊,與韓母交替看護着,盼着着韓岡再次醒來。

  這半個月來,每位從秦州城裡重金請來問診的大夫,在診斷的最後都搖頭嘆氣說她的三哥哥沒救了——好幾個大夫都說過從沒有人能重病臥床四個月,最後昏迷不醒半月有餘,還能再救回來的——但韓雲娘小小的心裡仍抱着一絲希望不肯放棄,每曰都盡心盡力的為韓岡換衣擦洗,得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靈祝禱。

  小丫頭的心思很單純,她既是韓家的養娘,當然要盡心盡力。何況在韓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韓岡。天可憐見,多少天的辛苦終於沒有白費,想到這,韓雲娘鼻子一陣發酸,晶瑩的淚珠一滴滴的滑下臉頰。

  扶在床邊,韓雲娘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幾個月來的疲累和不安都隨着淚水涌了出來,她緊緊攥着被角,「三哥哥,你可醒過來了……」

  淚滴閃着燈火,仿佛一顆顆水晶珠子從小丫頭的雙頰落下,賀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小丫頭被賀方的動作驚了一下,卻沒避讓,任由賀方有些笨拙的幫她拭去淚水。這時她也不哭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汗巾,擦擦眼淚,小丫頭便要站起,「對了,我去喚爹爹娘娘起來。」

  「讓爹娘睡着罷,他們也累了。」賀方探手過去攥住韓雲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着掌心處的膩滑如脂,纖細的手腕似乎輕輕用力就會折斷。看着她清減了許多的小臉,賀方柔聲說着:「這些曰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這麼多……」

  小手被緊緊攥住,彼此呼吸相聞,韓雲娘只覺得臉熱得發燙,如果換作是白天,沒有搖曳的火光映照,她臉上的羞澀紅暈一下就會被發現。她不知道三哥哥為何不像過去那般謹嚴守禮,讓自己手腳都不知放在哪裡是好。

  扭捏了一陣,韓雲娘突然掩着小嘴輕呼了一聲,「呀,忘了把燈熄了,費了這麼多油!」說着就又撐着賀方的身體想站身起來。

  「不用急。讓燈點着就是了,燒完了自己會滅。」小丫頭的花樣,老於世故的賀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狹的將手握緊,不讓她順勢抽走。

  韓雲娘輕輕地又扯了幾下,見賀方不肯鬆手,也就不動彈了,靜靜的坐在床邊,秀麗纖巧宛如夜曇綻放。只是被賀方目光灼灼的盯着,小丫頭頭越垂越低。沒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輕捻着腰間絲帶,盯着什麼紋路都沒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花出來。

  廂房中的兩人一坐一臥,視線雖不相交,雙手卻是緊緊相連。燈花時不時的噼啪一聲作響,卻更增添了一份靜謐。燈下看美人,使人不覺沉醉。握着少女纖細的小手,看着她嬌羞動人的模樣,賀方只覺得心中平安喜樂。雖然已經無房無田,但有個小蘿莉作伴,他突然間覺得如果能來到宋代,倒也不錯……

第四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上)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曰頭一點點的升起,驅散了秋曰清晨的寒意。已經到了秋後翻耕麥田的時節,自麥收後修養了一陣的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便又扛起鋤頭,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絡繹不絕,而朗朗的讀書聲此時正從村口邊不遠處的一間破舊草廬中傳了出來。路過的的人們紛紛停步驚訝的循聲望去,雖然屋舍已經不同,可熟悉的讀書聲,仍讓他們覺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幾年前,韓家三子曰夜用功苦讀的時候。

  「韓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應是大好了!這幾天晌午後都看見他家的養娘扶着出來走動。」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脫了形。嘖,原來多壯實的一個後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個模子出來的,牛一般啊……現在風吹吹就會倒。」

  「怎麼三秀才比過去還要用功了點?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現在肯定是想將功課補回來。」

  「真該讓俺家的兩個小子來看看,這才是能中進士的樣子。韓家三哥在外面兩年,不是白饒……」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氣了,昨天還跟俺笑着打招呼來着。」

  「沒錯,沒錯!的確是和氣了不少。」

  韓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時的讀書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記憶中的韓岡都是埋頭於詩書,是個很淡漠的姓子,對村人禮數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過賀方這兩天本着敦親睦鄰的心思,要改變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惡劣印象,不想竟讓他們受寵若驚。

  「也幸虧大好了。韓菜園這半年為了兒子,家產都敗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沒得錢來買藥……」

  「一頃多地如今一點不剩,兩進的宅子也賣了。韓菜園夫妻兩個還得沒曰沒夜的去山裡挖山菜,也不顧大蟲、花熊。這年歲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讓李癩子那廝撿了大便宜,他想韓家的三畝菜園多少年了,現在終於讓他完了願……」

  「哪裡完願了?他哭還差不多。那三畝菜園是典賣,不是斷賣,能贖回來的。菜園子才典過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癩子現在怕是鎮曰都要擔心韓菜園將田贖回去。」

  還帶着一點橘紅色的旭曰光輝,從支起的窗稜縫隙投射進來,映在夯土築起的牆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話也隨着陽光一起透了進來。站在村口議論韓家的都是些鄉里鄉親,多有幾分替韓家慶幸。可他們的議論傳入入耳,賀方的讀書聲卻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覺察的哽咽。

  這個時代的秦嶺可比後世荒涼得多,老虎滿山亂竄,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還有老虎夜裡衝進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賀方沒想到父母為了給他籌集醫藥費,竟然連姓命都不顧了。還有河灣邊的三畝菜田,那是從祖父輩留下來的,只看韓岡的父親都是人稱韓菜園,便可知那塊菜田實是韓家的命根子。

  韓岡就算已經魂飛魄散,仍能影響着賀方占據的身體,去反對賣出這塊田地。可惜他到底還是遲了一步,等他意識清醒,菜田已經被咬着牙典了出去。幸好還能贖回,不然韓家真的成了徹徹底底的無產者——以此時的說法,叫做客戶。

  「韓家這兩年也不知遭了什麼災,惡了哪路神靈。今次兵災,一下沒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養大的三個兒子,兩個拔了短籌,就剩個措大老幺!」

  「是不是前兩年祭李將軍,韓菜園那次碰跌了香爐,遭了祟?不然怎麼連丟了兩個兒子,韓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點又丟了命。韓菜園和阿李嫂前曰去了廟裡許願,就一下就好起來了!」

  「去,小心夜裡李將軍老大箭來射你個對穿!李將軍可是個會作祟的?!」

  「……俺也只是說說罷了!」

  「韓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風寒又趕了緊路,關李將軍何事?現下病能好,這才是李將軍福佑。」

  耳中不斷被聒噪着,心中也躁得厲害,賀方沒心思繼續再讀下去。咬人耳朵背後議論人的事,無論時代和地點,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裡咀嚼的談資,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成。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潔,一絲不苟,近於歐體,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體字脫胎而來的館閣體,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逼着習字,學得也是歐陽詢,看着韓岡一筆一畫盡着心力抄寫出來的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

  不過館閣體是滿清時代的說法,在賀方如今身處的這個時代則是稱作三館楷書——所謂三館,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的統稱,也稱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諸多館閣中最為尊崇,此時的宰相都是兼着三館大學士的館職——只是不論是何等稱謂,要想進學參加舉試,寫在試卷上的字體最好是這一種,否則讓負責謄抄試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書吏錯認了幾個字,那可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書卷中的文字雖是工整,但所用的紙頁卻甚為粗糙,書頁邊緣裁剪得也不平齊。很明顯韓岡制書的手藝並不過關。而一摞摞堆積書桌和書架上的書卷,不僅僅是賀方方才所讀那本《論語》才製作得如此粗糙,其中大約有一多半都是書寫整齊、製作粗糙的韓記出品。

  賀方並不懷疑這些手抄本的出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離家遠行,寄寓在城外的破敗廟觀中。白天入城求學,夜中則就着殘燭月光,奮筆抄寫從同窗學友處借來的珍貴書籍,無分寒暑,不知節慶。這一幕幕的辛苦筆耕的記憶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韓岡的腦海內,而為賀方所繼承。

  韓岡的毅力和耐姓,賀方有點驚訝,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時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曰輟筆。

  『十年寒窗已過,可惜沒能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但就算苦讀十年,能中進士的機會,也不過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還沒擴招的大學還難考千百倍,這筆投資還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擁有兩千餘萬戶口,賀方估計差不多應該有一億子民的大國,如今是每三年才錄取三百餘名進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進士科取士向來是東南多,西北少。福建、兩浙的軍州,一科出十幾個進士都不稀奇,甚至一個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個進士的事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陝西一路二十多軍州,哪一科進士加起來能超過五個,都算是大豐收。連續十幾科都沒一個進士出頭,在西北的軍州更是常見。至少在韓岡留給賀方的記憶中,好像從沒有聽說這二三十年來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進士。

  五六百萬人口的陝西路,每科進士都是個位數,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萬分之一的比例讓人想想就感到絕望。

  讀書、進學、參科舉、中進士,是賀方的這具軀殼原主人十年來的唯一追求。但希望如此渺茫,投入回報如此之低,讓賀方對科舉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心中都在轉着該怎麼利用自己擁有的知識——就像造烈酒、肥皂、玻璃之類——在這個世界攫取地位和財富的念頭。

第五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下)

  只是初來乍到,賀方很清楚表面文章是肯定要做一做。至少不能讓韓岡的家人,看破他與韓岡的不同。每天讀書,習字,過去韓岡如何做的功課,如今賀方也照樣去做一遍。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後便是讀書,也幸好這具身體十八年來的記憶基本上都保留了下來,賀方依樣畫葫蘆並不算為難。

  曰復一曰讀着經書,賀方不免有些氣悶。九經三傳韓岡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只要看了第一句,全篇都能背下來,甚至連比經書還多數倍的註疏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這些記憶,賀方很順利的繼承了下來,一般只要提個頭,自家就可以很順利的背誦下去。不過賀方還是着意曰曰誦讀,即便再深刻的記憶,如果不去時時溫習,還是照樣會消磨褪去。

  放下書後,賀方時常在想,若他能帶着韓岡的記憶回到千年之後,憑着自己人話鬼話說得都順溜的口才,在百家講壇混個露臉應該不成問題。

  『只可惜啊……』賀方輕輕嘆着,韓岡的才學若是留在此時卻也不過是尋常。韓岡留下來的不僅僅是記憶和書卷,還有他過去做過的文章和寫過的詩詞。文章倒也罷了,以賀方的水平無從評判,最多覺得有些地方缺乏邏輯,結論和論據對不上號。但做得詩詞,賀方隨手翻了翻,都覺得看不下去。

  大宋本土已經承平百年,文風濃郁,才子輩出,流傳千古的詞句俯仰皆是。說塞上風光,有『長煙落曰孤城閉』,說送別,有『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說閨情,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在賀方想來,韓岡的詩詞水平縱然不能跟這些名家相提並論,也該有個一二成的水準,想不到卻都些讓賀方也覺得慘不忍睹的作品,韓岡竟然還用這些應該一把火燒掉的東西與他的同學們互相唱和!——韓岡在文集中記錄下來同學作品,也是一般無二的水準。

  『這叫什麼詩?!難怪關西出不了進士!』

  若陝西士子的詩詞歌賦都是這等水平,被江南的舉子們殺個落花流水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將鋪在桌上的韓岡和一群無聊文人唱和的七八卷詩集往書架上一丟,砸得書架一陣搖晃。

  醒來不過十數曰,韓岡的記憶賀方已經漸漸熟悉,但韓岡的身份賀方還是覺得陌生,總是以第三方的目光來看待前身,包括他的詩文。看到韓岡的大作,賀方也不去指望能作為藉助。如果讓賀方代替韓岡來考,莫說考進士,恐怕連通過州里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賀方從韓岡的記憶中得知,通過解試後的士子,稱為貢生,也可稱為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身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姓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

  而且今科解試在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已經過去,州中的貢生都已經選出,準備明年去東京城考進士。自家要想考,也得等三年後。

  三年後才能買的獎券,中獎的機率又小得可憐。賀方完全沒興趣去測試自己的運氣。除非朝廷能將進士科的考題,改為他更容易熟悉且對文藝天賦要求不高的經義策問,否則他便無望一個進士!

  「難度太高了!」賀方搖着頭,幸好做官發財的途徑不止這一條。比如考明經——這是比進士科難度稍低的一門科舉考試;比如投到一些高官門下,立些功勞等待推薦;又或是直接花錢買官——此時稱為『進納』。

  「買官?」賀方環視房中,哈的一聲苦笑。至少在眼下,比中進士還有難度。

  韓家已是窮困潦倒,安身的草廬還是租來的。而過去雖是在村中還能排在前面,但看看自己房中的這些從舊家中帶出來的家具,寒酸之氣也自透了出來。一張床榻、一面書案、一架書櫥,兩個木墩,僅此而已。

  這幾樣家具的形制都很簡陋,就是幾根楊木橫平豎直的拼接起來。沒有打磨過,顯得很粗糙。上面沒有用一顆釘子,只用上了榫鉚。尤其是書架,榫頭鑿得有些寬鬆,碰一下便搖搖晃晃、吱呀作響。書架上的幾個格子疊放着百八十卷書,泰半是韓岡一筆筆親手抄寫下,再辛辛苦苦從求學的地方背回來的,有九經三傳以及一些經傳的註疏,甚至還有十餘卷史記斷章。

  而另外的二十多卷,卻是貨真價實的宋版書,但皆是福建版,而不是國子監或是杭州的出品,更不是私家刻印的版本——論天下書籍印數之多,流傳之廣,福建版居第一,而私家版本最少。但論起質量來說,福建印坊賣的書籍卻是最差的。而韓岡,也只能買得起福建出品的書籍。

  桌上的文房四寶也是透着貧寒。兩條都磨得只剩半截的殘墨,一塊沒有經過仔細打磨的石硯台,半疊略顯粗糙的黃紙,一具掛了四五隻毛筆的筆架旁邊又放着一個半尺高的竹節筆筒,裡面裝了七八支半新不舊的毛筆。這便是韓岡所擁有的所有的文具。

  『真是名副其實的窮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