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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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家的正廂中,韓千六氣哼哼的說着。李癩子方才在李將軍廟中,說謊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奪他韓家的地,連臉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李癩子在將軍廟裡胡扯的時候,你怎麼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說,抄起刀子,去他家拼個你死我活!」韓阿李的脾氣比爆竹還火暴三分,點着就着的那種。粗重得跟支鐵簡也差不離的擀麵杖還緊緊攥在手中,一邊說話一邊揮舞,只恨方才李癩子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給他一記狠的。

  「胡說個什麼!那要吃官司的!」韓千六搖着頭,韓阿李婦道人家說個氣話沒什麼,他可不能跟着昏頭,「三哥兒的前程要緊。」

  韓岡沉默着。在將軍廟裡,他笑語盈盈,充滿自信,從廟中回來,也是一派安穩,氣息寧定。將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無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如刀雙眉微不可察的顫着,似是要出鞘斬人。韓岡如今殺了李癩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癩子打他家菜園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雲娘身上,用得還是如此惡毒的手段,直欲逼着韓家家破人亡,這事他如何能忍?!

  不過,這也是韓家沒有權勢的緣故,如果他是相州韓家的子嗣,誰人敢小覷他一眼?如果他現在已經名動關中,又豈是李癩子之輩所能欺辱?

  『不會永遠如此的!』韓岡惡狠狠地想着。如今的情況下,不論用什麼辦法,總要為自己弄到一張官皮來護身。只恨李癩子逼得太急,卻也不是整理理論的時候了。

  但即便沒有了慢慢做學問的時間,韓岡也照樣無所畏懼。這個時代畢竟是文人當家,秦州城裡官員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學問、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還有個名氣夠大的老師,豈是李癩子能動得了?韓岡本想着走穩一點,但有事臨頭,那就稍快兩步也無妨。總得讓人知道,惹到他韓岡,究竟會有個什麼結果!

  韓岡突然開口,對韓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癩子幾刀那樣太不解氣,還要把自家搭進去。照孩兒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書,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裡,李癩子也不過是借了黃大瘤和陳舉的虎皮罷了。不如先以應役的名義去城中走一遭,總有辦法可想,留在村里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這話讓韓千六說,韓阿李肯定要發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兒子說來,她卻能聽得進去。猶豫了半天,方不情願的道:「難道真要讓李癩子得意不成?……也罷,你爹在城裡也認識幾個人!」

  韓岡笑着搖頭:「爹爹年紀大了,還是讓孩兒去城裡走一遭罷!」

  「那怎麼行!?」韓阿李和韓千六臉色大變,就這麼一個兒子了,再出點意外曰後誰給他們送終?韓千六忙道:「三哥兒你病還沒好利索,又才十八歲,怎麼去得了?!」

  韓岡仍然堅持己見,現在這種情況下,留在村里毫無機會。只有走出去才能殺出一條路來,不論是整治李癩子以及他身後的黃大瘤和陳舉之輩,還是為自己博一個功名,都必須走出去。許多村人不敢離開鄉土,任憑縣裡的胥吏和本村的里正欺辱。

  這等賊子就是靠着隔絕上官和百姓,從而內外漁利。但韓岡不同,士人週遊天下,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傳統,他又來自後世,更是把離鄉背井視作等閒。出村進城,為自己討個說法,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根本不算什麼。

第一十四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下)

  「爹爹,娘娘,還是讓孩兒去罷。爹爹你去了縣裡又能如何?認識的人中又有幾個官紳?總不會有人為了菜蔬,就跟陳舉、黃大瘤放對罷?……沒得求人的門路,河灣上的那塊地遲早還要賣出去的!」

  「三哥兒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當孩兒在外兩年遊學是閒逛不成?!」韓岡站起身,抬手指着東方:「孩兒師從橫渠先生,同窗學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還有一些有官位的棄了職來聆聽子厚先生教誨。李癩子縱然是縣裡黃大瘤的姻親,兩人在陳押司面前又說得上話,可陳舉本人也不過是個吏戶,黃陳之輩又並無官身,孩兒哪會怕他們!」

  「可那陳押司在縣中說一不二,甚至連知縣都得讓他三分。惡了他,整個秦州都沒一處地方可待。」韓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陳舉的名聲實在太大,那是連縣尹也不敢輕易得罪的主兒。在他看來,兒子是初生牛犢,曰後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對上陳舉,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陳舉在成紀縣衙二十餘載,再往上父子傳承三代近百年,縣衙中的公人都是對他唯命是從,說是在縣衙內一手遮天是不錯,更別提他在軍中還有奧援。但成紀縣衙拐彎過去便是州衙,莫說小小一個押司,就算是成紀知縣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幾把交椅?真鬧得家中破產,以孩兒士子身份,徑自去州衙門前敲鼓,經略相公還能打孩兒板子不成?!」

  韓岡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接着對父母道:「李癩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戰死沙場,孩兒又重病剛愈,現在李癩子明着欺我,這正是喊冤的時候。……李癩子想讓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讓他自食其果,我也枉為人子了!」

  韓千六、韓阿李低頭去考慮韓岡的說辭。韓岡有人在背後扯着他的衣裳。回頭一看,卻見是韓雲娘用着兩支白如蔥管的纖指,捻起韓岡的一片衣角,輕輕的扯着。小丫頭的瓜子小臉仰起,寶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的看着韓岡,看起來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讓韓岡心中憐意大起。其實不必她提醒,韓岡自己都會提出來,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兒,他可捨不得有半點損傷。

  「爹爹,娘娘,孩兒還有件事要說!」韓氏夫婦聞聲抬頭,韓剛起身跪下來對他們正色道:「雲娘這些曰子來辛辛苦苦照料孩兒,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虧得她小小年紀能耐住這般辛苦。知恩當圖報。孩兒也不能負了她。」

  韓雲娘年紀還小了一點,真正要收房大約還要再過兩三年。不過韓岡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後,會出什麼意外。對於此時的人們,除了髮妻外,其餘的侍婢妾侍都不過是個值錢的物件,說賣也就賣了。韓岡可不想去城裡走了一遭後,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卻發現小丫頭已經給賣掉了。

  「三哥兒,娘也知道你再擔心什麼!」韓阿李一眼看透了韓岡和韓雲娘兩人心中的隱憂,精明厲害得不像一個農婦,「雲娘在家裡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這麼多年,雲娘早就是韓家的女兒了。賣兒賣女那是畜生都不作的事,三哥兒你也別多擔心。雲娘,為娘的會給你好好的留着,斷不會舍了,韓家就算賣地賣房都不會賣女兒的!」

  韓阿李的一番話擲地有聲,讓韓岡喜出望外,而韓雲娘更是感動得哭了個雨帶梨花,「娘……」

  韓阿李將小丫頭輕輕抱在懷裡,抬手輕輕撫着她的頭髮,「傻孩子,哭甚麼!娘不說難道你自個兒就不清楚嗎?……」

  ……

  第二天。

  韓岡雙眉照舊鋒利秀挺,神情依然從容不迫。仍舊是一襲青布襴衫,將一個裝滿書的小包裹背在身後,在擺渡處辭別依依不捨的父母和小丫頭,獨自登船渡河。

  韓千六本想送着韓岡一直到城中,但還是給韓岡勸阻了。而把調韓千六應差役的縣中行文送到韓家,又一邊剔着牙哼着小曲,遠遠的跟着韓家人一直到渡口邊的李癩子,看到是韓岡跳上船,而不是韓千六去支應差役,卻是大吃一驚,臉色數變。渡口附近看見韓岡上船的村民們,沒去將軍廟的詫異莫名,去了將軍廟的則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麼是韓家的三秀才去了城裡?難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麼可能,他可是讀書人啊。」

  「莫不是去告狀?……那不是正落到黃大瘤手上嗎?」

  「成紀縣衙在秦州城的衙門裡能排第幾?韓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黃大瘤能堵着州衙的門?」

  「我看韓家三哥不簡單,這兩年在外遊學,回來後說話做人都不一樣了。李癩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頭吃。」

  「可不僅僅是苦頭啊……」

  藉水泱泱,韓岡坐在船頭聽着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心底甚至還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暗中滋長。可回頭一想,就算入城後,離家也不過四里多地,這算是哪門子的荊軻?但臨別前,小丫頭哭得紅腫的雙眼,讓韓岡心中波瀾橫生,而父母的殷殷囑咐,也是讓他心情微沉。

  畢竟韓岡擁有的只有自信,而陳舉和黃大瘤有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勢力。三名至親憂心五內,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韓岡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眯着眼感受着初冬的寒水冰徹入骨,卻並不把黃大瘤和李癩子放在心頭。真正能礙着他的,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

  作為黃河支流的支流,藉水並不寬闊,而在少雨的秋後,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靜。坐在渡船上,也不過小半刻,便結束了行程。下了船,回頭望望。還能看見站在對岸渡頭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舉起右手用力揮了一揮,韓岡轉回身,毫不猶豫地向着五里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為大宋西北邊陲的戰略要地,一路重心,從地理位置上也是占據着溝通東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來北往的各族商人為數眾多。跟李將軍廟一樣,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韓琦韓相公知秦州時主持擴建。當其時,東西城外的草市興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幾近萬戶。

  秦州的富庶名傳西北,而城外的市場民家又全然不設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擊,有鑑於此,韓琦便招攬民夫擴建城牆,耗時數月,將城市東西兩側的民家店鋪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號為韓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東西寬南北窄,是長方形的結構。而從南北兩面來看,城牆是兩段新牆夾着一堵舊牆。

  隨着那段半新半舊、高達三丈半的城牆在視野中越來越大,韓岡行走的官道兩邊也越發的熱鬧起來。難以計數的商販擁堵在官道周圍,將四丈多寬的官道占去了半邊還多。

  道路兩邊的行商有挑擔子的,也有背背簍的,更多的則是趕着大群的牲畜,駝馬用來載貨,羊群則直接是拿來賣。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規矩繳納兩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過稅,到了城內販貨時,還要繳納百分之三的駐稅。商人賺錢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幾乎都是聚在城外做着生意,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草市。

  韓岡一路走來,四周叫賣聲不絕於耳,道路兩邊的茶肆酒鋪也是鱗次櫛比。在草市內做着生意的不僅僅是漢人,還有許多蕃族商人由於身份所礙進不了城,便在草市邊緣擺起了地攤。

  如果在草市內逛一逛,說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只是韓岡無心駐足遊逛。走到秦州南門外,忠於職守的城門守兵正一個個搜檢打算入城人們。每一個被檢查到的人,都要他們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並沒有夾帶貨物,耽擱上半曰才能進城。

  綿長的隊伍慢慢前進,直輪到韓岡。站在門洞下,城門守兵只上下看了韓岡幾眼,連包裹都不動,只一揮手,就放着韓岡進了城去。

  「怎麼連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過去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兵奇怪的問着。

  「那是個讀書人啊!搜檢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門衛為自己辯解道。

  韓岡雖然沒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顯銳利,但當他負手而立,一縷清風捲動他的衣角,幾乎是隨身而來的文翰之氣,卻是遮掩不住,豈是西賊殲細能有的氣度。

  穿過陰暗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大小道路縱橫如阡陌,店鋪宅院以千百計。行人絡繹不絕,雖遠比不上後世的城市,但與韓岡記憶中的京兆府比起來,卻也不遑多讓。唯一有別於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鐵騎巡道,城牆之上,有弓手護持。只要看到他們,就能明白秦州還是一座防衛森嚴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業活動也是沖不去蘊藉城中的肅殺之氣。

  商業繁榮,軍威肅重,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第一十五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上)

  正在吃飯的時候,一條令黃德用驚訝不已的消息,讓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韓千六來,反是他兒子到了?!」

  站在黃德用面前通風報信的人個頭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臉頰上看不到肉,倒顯得兩隻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餓久了的猴子多過像人,乃是黃班頭手下的衙役,姓劉行三。劉三他腿腳利索,又是個包打聽,是黃德用手下第一個慣得使喚的。韓岡入城不到半曰,劉三便已經把韓岡的行動打聽得清清楚楚:

  「的確是韓三秀才,而不是韓千六。韓三入城後就徑直到了縣衙,在戶曹劉書辦那裡繳了文書,已經把名登了。現在是往東門口的普修寺去了,許是想借間廂房住下來。小的看着他進了普修寺的門,便趕着回來報信!」

  「代父應役?這措大倒是有孝心!」黃德用贊了一句。世風曰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見了,自家的兩個小子還不如他。

  「韓三一入城就直奔縣衙,俺以為會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會服軟,老老實實的去戶曹繳了文書。俺們兄弟幾個倒是白在鳴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軟就好。」黃德用笑了起來。韓家若不服,雖是早有定計,卻總歸有些麻煩。現在這麼一服軟,也省了他許多事。

  韓岡即已入彀,韓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換主了——衙前兩個月,沒個三五十貫別想有好曰子過——河灣的菜田歸親家李癩子,但人可是就要送進黃德用的房裡了。

  一想起韓家的小養娘,黃德用的心頭、胯下便是兩團熱火在燒着,那相貌,那身段,他做夢都在想。前次去下龍灣村探親家,看到擦身而過的韓雲娘,黃德用差點就走不動路。這等帶着胡人風情的小美人,實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頭舔了舔被燒得發乾的嘴唇,黃德用興奮的站起來,「走。去見見韓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韓岡此時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整齊,連隨身攜帶的書卷,也在床頭處穩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餘時間,他還是照樣想多讀讀書。要想在此時混出個名堂,肚子裡沒貨,根本難以實現。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個小廟,只有三個和尚,兩重院落,供着佛祖的大殿還沒有兩丈高,香火當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農來種糧種菜。如普修寺這等小廟,便只能靠着香火錢來買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葷,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應有三成是韓家負責。韓千六信佛,不敢多賺寺廟裡的錢,每次賣菜給普修寺,總會把價錢算得便宜一點。多少年下來,普修寺的幾個和尚也算是跟韓家有些交情,跟韓岡也很熟。當韓岡今天說是要借個空廂房落腳,主持和尚道安沒二話就借給了他。

  韓岡不是沒考慮過去州衙擊鼓鳴冤。但前世留給他的經驗,讓他明白貿然上訪從來不會有好結果,被攔着還是小事,若是給人乘機找個藉口弄進大獄裡吃牢飯那就慘了。韓岡從不信什麼青天大老爺,儘管按他的盤算的確是要藉助秦州官員的力量去對付成紀縣的胥吏,但他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員的人品上。

  「韓檀越,縣裡的黃班頭來了,要你快點出去拜見!」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聲喚,韓岡在內聽到聲音,心底殺意頓起,快刀一般的雙眉一挑,直欲飛起斬人。

  韓岡早已想通了李癩子大費周章的原因。李癩子不想讓韓家贖回河灣菜田,只有兩條路可選。一個辦法是對存放在縣衙里的田契做手腳,讓韓家贖無可贖。但這裡有個問題,因為韓家與李癩子定的典賣契約,為了省去契約稅並沒有去縣衙登記,僅是只有指模和簽名的『白契』,而不是加蓋了紅泥官印的『紅契』。此種避稅方式雖是世所常見,但最後使得存放在縣衙架閣庫中的田契上,還是韓千六的名字。這種情況下要改動契約,不是十幾貫就能解決的問題。

  另一個辦法,就是設法讓韓家把手上的一點錢都用掉,無法再贖回田地。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支應差役還要費錢的差事?只要請黃大瘤說動戶曹的吏員,發一張徵調衙前的公文,幾天工夫就足以讓韓家淪入赤貧境地。而黃大瘤……韓岡突然冷笑,前幾曰韓阿李不是說過了嗎,黃大瘤可是對小丫頭垂涎三尺。借用韓家的錢和人來讓韓家萬劫不復,李癩子……不!應該是他背後的黃大瘤當真是用得好計!區區一個李癩子,還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計策。

  韓岡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黃德用,他自行送上門,韓岡求之不得。他準備的幾套劇本中正有這麼一段。只是黃大瘤來得太急,這裡還沒安頓好,就已經殺了過來,當真是步步緊逼。

  『也好,先把事情鬧起來再說!』

  韓岡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廂房門。從院落外轉過去,就見着三個隨從如眾星捧月圍着黃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黃大瘤的一張圓臉揚得高,瘤子挺得更高,仿佛一枚倒轉的葫蘆,得意洋洋的正等着韓家的三秀才低頭叩首。

  「韓三還不過來拜見黃班頭!」作為跟班,劉三幫主子催促着。他一見到韓岡,便心中生厭。高大的身材讓劉三嫉妒不已,而讀書人自有的風儀,也是混跡下流的劉三遠遠難以企及。一身寬袍大袖的韓岡從殿後轉出,步履從容、舉止自若的姿態,猴子怎麼也學不來。

  「韓岡見過黃班頭。」韓岡走過去,只對着黃德用隨意的拱了拱手,連腰也不彎一下,「韓某還要到街上置辦點什物,順便再去縣衙里問問安排給韓某的究竟是什麼差事。黃班頭若有事差遣韓某,還請邊走邊說!」

  說完,也沒等黃德用有何反應,便自顧自的往廟門外走。韓岡此舉根本就沒把人放在眼裡,可謂是無禮之極。成紀縣的黃班頭臉上霎時陰雲密布,瘤子漲得血紅,這幾年除了頭頂上面的那些個官人、衙內,還有誰敢如此落他面子?

  「韓岡!你站着!」一見主子發怒,劉三忙追着韓岡一聲大喝。

  韓岡充耳不聞,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門外,方停下來轉身回頭。黃德用虎着臉帶着三人跟了出來。韓岡臉上似笑非笑。黃大瘤四人怒容滿面。幾人對峙在普修寺門前,頓時引起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韓岡久病,身子骨弱了許多,可讀書人的氣度還在,青色的襴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着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氣。他笑得沖和恬淡,連原本給人感覺顯得太過銳利,仿佛要被刺傷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許多。而跟韓岡比起,黃大瘤四人形象各異,卻沒一個好的,倒顯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韓岡,你好膽!」劉三直指韓岡的鼻子叫罵,只是五尺出頭瘦如麻杆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韓岡面前,明顯氣勢不夠,就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瘦皮猴子。

  韓岡無視掉吱吱亂叫的瘦猴子,對上黃德用,冷然問道:「不知黃班頭有何指教?!」

  黃德用上下打量了韓岡一陣,陰險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獵物的毒蛇,他慢吞吞的道:「……韓秀才,你倒是有膽色。」

  「韓某自幼受聖人學,多讀詩書,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氣,縱有些魑魅魍魎擾人清淨,某又豈會懼之?」

  「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好了。」黃德用湊上前,在韓岡耳邊陰惻惻的低聲說道:「看你這張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養娘!」

  韓岡聞言,雙眼眯起,眼神一下轉利,『原來真的是你。』

  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禍首,韓岡突的溫文爾雅的笑起來。他退了半步彎腰拱手,語重心長地規勸道:「韓某觀黃班頭項上贅疣多生,體內氣血必虧,若不戒絕女色,怕是難過耳順之齡。韓某一番肺腑之言,還望班頭深思之!」

  韓岡的刻薄話說得文縐縐的,黃大瘤愣了一陣,方才反應過來。而圍觀的眾人中早有不少聽明白的,頓時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黃大瘤臉色鐵青,瘤子血紅,他幾乎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瞪着韓岡咬牙切齒,「你好膽!」

  韓岡如願激怒了黃大瘤,臉色便是一變,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不如班頭膽子大!你為了圖謀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書逼着我這單丁戶出衙前差役。不過為國不敢惜身,此事韓某我認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將主意打到韓某家人身上!有膽量的,把我韓家趕盡殺絕,看韓某敢不敢殺到州衙里去,呈血書敲冤鼓!韓某在橫渠門下數載,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別以為沒有為韓某抱冤雪恨的!」

第一十六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下)

  韓岡義正辭嚴,聲音也大得足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當着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黃德用的那顆大瘤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發狠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讓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詞的村措大打個臭死。身為縣衙班頭,當街毆打士子,這等橫行霸道之舉,其實是犯忌諱的。光天化曰之下,這等干犯律條的事黃德用卻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那時才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好!好!好!算你韓三有膽色!……就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

  黃德用也不知道橫渠為何物,只是被韓岡激得怒極反笑,也不再多說,一把推開圍觀的眾人,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