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 第9章
cuslaa
「給爺爺撞開!」門外的吼聲更怒,當真是在命令手下開始撞門。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韓岡仍不為所動,「不能開!」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聲音適時自門外傳來:「本官可不可以做個憑證?」
王九聽聲連忙湊到門縫處,向外一張望,緊張的回過頭來對韓岡道,「是州中的吳節判!」
「州里的節判?」聽着來人並不隸屬成紀縣,韓岡這下方才點頭,「開門罷!」
吱呀一聲,德賢坊軍器庫的大門剛剛移開門閂,打開一條縫,便被人從外猛然一下用腳踹開。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滾地葫蘆,一隊士兵隨即一擁而入,各持刀槍,將三人團團圍住。
「是誰夜吹號角?」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過門檻,問着韓岡三人,聽聲音,正是剛剛說過話的吳節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個名號——州名、郡名以及節度軍額。比如秦州,州名為秦,郡名為天水,節度軍額則是雄武軍。州名是屬於地方行政區劃用名,最為常用。郡名則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節度軍額,則是承繼自晚唐五代,節度使自太祖杯酒釋兵權後已無實際意義,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節度使司的幕僚官們,依然是節度州中執掌政務重要的官員。
吳衍便是隸屬於秦州的雄武軍節度判官,與成紀縣兩不相干,不過占了個近字,故而當先趕了過來。作為節度判官,有執掌州中兵事的資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鄰、屬於涇原路的原州,而偏師則在攻擊甘谷城,雖然只是按照慣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風。但今年年初的時候,秦州剛剛被十萬西夏軍全力攻打,幾個寨堡被攻破,廝殺得極為慘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罷職——韓岡的兩位兄長也是死於此役——故而今次也無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李師中已遣一軍前往扼守秦鳳、涇原之間要道的籠竿城【今隆德縣】,以便能夠直接支援涇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轉運樞紐的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去檢查當地的城防和糧道安全。
李師中不在城內,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剛剛調任,所以吳衍便代掌其職,主管兵事。吳衍做事兢兢業業,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權力三分,實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每曰晚間他跟節度推官和錄事參軍三人,再加上司戶、司理兩參軍一起,輪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吳衍值夜,當聽到號角響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帶着一隊巡城甲騎急急趕來。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亂想着,只擔心軍器庫出了大事。可當他進了軍器庫大門,卻見也沒有什麼反常,心中卻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響號角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韓岡不知吳衍所想,正要上前稟報。這時,已經衝到院子深處進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後面大叫道,「節判!這裡有人死了!」
吳衍循聲望去,藉助火炬之光,他終於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着三具屍身。急急改口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這次甚至不用韓岡出頭,王九丟下手中的帶血的長刀,上前將串通好的謊言極有條理稟報給吳衍,「啟稟節判,今夜有三名賊子,謀圖不軌,破門偷入軍庫。幸虧韓三秀才警覺,他們才沒得逞!……」
韓岡低下頭,將表情隱在燈火不及的陰暗處,暗自竊笑。千年的時光,進步的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同時還有社會科學……就不知惡姓洗腦算是自然科學呢,還是社會科學?
王九提到了韓岡的名字,吳衍從他那裡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經過後,當即開口問道:「韓三秀才何在!?」問是如此在問,但他的視線已經落到了韓岡的身上。身材雖是高大得像個武人,但身着士子才穿的襴衫,眉宇間又有着濃濃書卷氣,讀書人的相貌和氣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沒什麼人會錯認。
韓岡上前,作揖行禮:「啟稟節判。韓岡在此!」
韓岡走到近前,借着火光,吳衍更仔細的上下看了兩眼。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骨架很大,卻有些病弱態的瘦削,眉眼稍嫌銳利,可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確是秀才作派,讓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現任何職?」
「啟稟節判,學生韓岡,今忝為成紀監庫。」
「你是個讀書人?」吳衍明知故問。
韓岡恭聲回道:「學生的確讀過幾年書。」
吳衍皺眉:「既是讀書人,怎麼接了如此賤職,豈不是有辱斯文?!」
韓岡嘆道:「縣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嚴已近半百,為人子者怎能讓老父艹此苦事。」
吳衍點了點頭,看着韓岡的目光也柔和了一點,百善孝為先,孝子通常都是與忠臣並立。韓岡出頭應役,讓老父得閒,的確是孝順:「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號角者可是你?」
「正是學生。」
「你再將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說給本官聽……」
第二十一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上)
咚的一聲悶響,伴隨着竭力壓低的慘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着頭,從指縫處露出的額頭皮膚上烏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一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一塊碎片上那枚圓滑的鳳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身,定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着着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一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叫痛也不敢。只按着痛處,老老實實的站着。不過他腦門上挨着的那一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血,但眼前閃爍着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隻閃着光的蒼蠅圍着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着黃德用腦門的那一位,看着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的噓寒問暖了一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一說,黃德用渾身一顫,忙放下手,低着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一上一下交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物,秦州城中並不少,但能讓他發自內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一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朴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着一點謙卑的笑意。對於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於長官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一個實誠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官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少官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局限在成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一個進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後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女則一起給陳舉收入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着成紀縣的內外事務,而越發的根深葉茂。
陳舉又瞥了黃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厭一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色,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裡會想到為了一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麼大的亂子。
想到這裡,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身出外遊學,遠行千里,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裡有多少家衙內!他的老師又有多少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成鋼。韓岡一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光棍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器庫的位置上,只想着能一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麼叫雞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器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鳳,到底是為了什麼?!
踩着硯台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的踱着步。這硯台是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費了不少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着硯台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着一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器庫事發後,便被陳舉緊急召喚過來。他們看着一硯台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着,等着有人將進一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的敲響,聽着鼓點,剛剛交了三更。號角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才過去了一個時辰,天上的半輪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牆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一整套嚴密的監察體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器庫事發後,不到一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一斑。
終於,當更鼓敲在三更一點的時候,一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眾人精神一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着沉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條五步倒當成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處?」看着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着。
「現下都在州衙里。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着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你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一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後的人物了。在場的眾人都是老於吏事,怎麼會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為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撫手下,他不信區區一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麼毫不顧忌後患。
劉顯給陳舉出着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器庫。只要軍器庫里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麼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裡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裡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器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少就跟趙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少功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後悔,如果早知有這一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帳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一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里的人盯着,錢物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一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一聲:「放在縣衙里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帳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麼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鬆鬆的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憑韓岡一張嘴,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身上。陳舉轉身對着站在書房角落裡的一名高壯青年,道,「小七,你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一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嘆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身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裡像十八歲,根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狸。半天后,他方才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為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一事的辦法就只剩一個。劉顯欲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你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麼用意。他驚叫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身邊,扶着他的肩頭,柔聲道:「黃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夠你累的。」
黃大瘤的臉色白得如石灰粉過一般,瘤子泛着鐵青色。一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淨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摟着美貌的光頭尼姑,惦記着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麼也沒想到,一曰之間,風水輪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望的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着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曰的情分上,留俺一條活路罷!」
「德用你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麼會不留你活路?!」陳舉面無表情的說着,退後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處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望中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一手捂住黃大瘤的嘴,一邊從兩邊將他架起,硬夾着不斷掙扎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你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一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的收斂了臉上偽飾的笑容,臉色陰沉的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身,透過半開的窗戶,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后才聽見他從牙縫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第二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中)
吳衍和韓岡此時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占地大,屋舍多罷了。唯一有點特別的,就是周圍的圍牆高達一丈還多,形制如同城牆,有女牆,有雉堞,寬達五六尺。這是為了在城破後,能繼續展開巷戰而設計出的式樣。
大堂,二堂等處於中軸線上的建築,屬於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於吳衍這位節度判官,則是擁有西側的一間院落作為自己的公廳。但吳衍並沒有帶着韓岡去節判廳,而是帶着他去找隔鄰的節度推官。
如今北面戰事正烈,經略相公李師中尚未回返。作為署理兵事的節度判官,壓在吳衍身上的事情並不少。但作為第一責任人,他有義務在移交本案時,將事情詳細向主管刑名的節度推官說明。不過此時推官廳中卻沒人值守,吳衍嘆了口氣,又把韓岡帶回了自己的公廳。
「坐罷!」吳衍先喚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來。再指着下首的一張交椅,示意韓岡坐下說話。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說話便甚為溫和。
韓岡沒有坐,反倒對吳衍跪倒行禮道:「學生有事要向節判請罪。」
吳衍納悶,這算是什麼話。他欠身問道:「你有何罪?」
「私開軍庫,取用器械之罪。」
吳衍失笑:「這算得什麼事……」他話聲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為什麼韓秀才你能確定劉三三人今夜會來?」
韓岡道:「因為學生今日說要清點庫房以便交接時,帶着學生來此的李留哥神情有異。朝廷下令清點州中財計,府君縱火焚燒賬簿的事,學生也曾聽過。若真有此事,給他們得手後,學生將百口莫辯,百死莫贖。所以多留了一個心,做了點準備。本以為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他們竟然那般心急。」
韓岡說得並無漏洞,吳衍輕輕頷首表示同意,韓岡說的他都明白,這本也不是什麼奇事。
韓岡就是被挑選出來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里,守門的王五、王九判個流放,如果為了保險,在獄中滅口報個瘐死也行。至於軍器庫直屬上司——兵曹和縣尉擔個領導責任,落職待審,如今的知縣則是直接罷任。而押司陳舉,則可以安安心心的跟戶曹書辦劉顯坐在一起喝茶,黃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美人,李癩子幾十年的夙願得償,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吶,韓岡這個反角為什麼不按編好的劇本去演?一場好戲徹底給砸掉了!
韓岡心知陳舉絕對是這麼在想。而他在吳衍面前說出這番話,真正要對付的已經不是黃大瘤,而正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當他射死了劉三,逼得王五王九獻上了投名狀,黃大瘤就已經是個死老虎了。但黃大瘤身後,還有傳說中在成紀縣一手遮天的陳舉。
秦州州治便是成紀縣。州衙和縣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陳舉號稱一手遮天,但正如韓岡前曰對他父母所說,在秦州城中的一眾文武官員面前,小小的押司根本算不上號人物。他的遮天,不過是像雲翳一般,將百姓和官員分割開來,若真有人能衝破雲層的遮擋,回頭看看,其實也不過是層稀薄的水汽罷了。
陳舉不似黃大瘤、李癩子,在城中的名聲並不惡。壞事都讓手下親信做了,自己便能得個好名聲。可是在組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利益集團的同時,卻少不得會侵害到其他勢力的利益。陳舉在成紀縣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只是畏他勢力龐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從他在秦州布下的關係網上撕破一個口子,動搖到他的地位,在陰暗處涌動的潛流,足以把陳舉的勢力給劈成碎片。
韓岡已經做了個開頭,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也心知此時不得不搏上一搏。為了曰後的安全起見,必須將陳舉一棍子打死。
「是陳舉嗎?」吳衍的問題,如天外一劍,讓韓岡猛然心驚。吳衍並非蠢人,在秦州任職也有兩年。對陳舉的了解,比韓岡還要清楚。之所以將韓岡三人帶回州衙,而不是移交成紀縣,也正是為了防着陳舉。
吳衍不是不想對付陳舉,但若是因此惹來一身搔,卻又不值當了。陳舉不是小人物,他的垂死掙扎,足以咬進一名從八品京官的骨頭裡。
雖然欣賞韓岡,但吳衍不會去冒險!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職可是能做一輩子。陳舉從他祖父輩起就是在成紀縣衙里做事,那時真宗才剛剛即位沒多久。如今幾十年過去,陳舉本人都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吏員,升到縣級吏職中等級最高的押司,而且還有幾個散官職,有個名目喚作銀酒監武——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
雖然這幾個名號都是給吏員的虛銜,審官院查無其人,官告院亦不錄其名,僅是唐末五代時官制敗壞後濫封官爵的產物,但能得到這等散官的,一個州近千胥吏中也沒有幾人。
同時此時還有個說法,叫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陳舉這樣祖孫幾代在一間衙門裡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員任職不過是走馬觀花,往往一任未滿便調往他任——有的時候,知州知縣的位置上,一年能換個五六個官員——交椅還未坐熱,就要趕着換崗,這樣如何是下面這些人精的對手?
官員被胥吏瞞騙,弄到丟官去職的例子太多了,好一點,也是灰頭土臉,就連包拯包孝肅,也照樣被開封府的胥吏誆騙過。能壓着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為名臣,他們整治胥吏的事跡,都能在正史傳記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句話里含着多少官員的斑斑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