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南明 - 第16章
一袖乾坤
這也是拜大明的匠戶制度所賜,匠人們世世代代都靠着手藝吃飯,離開了手藝自然什麼也做不了。
這些匠人的祖輩也多是龍江船廠的船工,後因船廠廢棄才各自離去靠造制漕船混口飯吃。現如今朝廷重新把他們召回,對他們來說也就是換個地方造船罷了,並沒有什麼分別。
龍江船廠自弘治以後分為前廠和後廠,各有通往龍江的溪口,並設有石閘。造船時將水排空,關上石閘。造好船體後打開石閘,引水入塢,浮船入江。
對袁泰來說眼下首先要做的便是把船塢內的積水排空,這樣才能讓工匠們在船塢中施工。
不行,還是要去篷廠看看!
袁泰倒也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既已決定當即離開提舉司往篷廠而去。
一眾員外郎、主事、提舉,幫工將袁泰簇在正中,如眾星捧月一般。
袁泰在來龍江船廠前已經在工部衙門對船廠的人事構造做了基本的了解。龍江船廠的工匠編為四廂,每廂分為十甲,每甲設甲長,統管十戶。一廂分為船木、梭、櫓、索匠;二廂分為船木、鐵、纜匠;三廂為艌匠;四廂分為棕、篷匠。除此之外還設有內官監匠,御馬監匠、看料匠、更夫、橋夫等。
這些匠人共有四百戶,雖然隸屬於工部,但本身卻是坐工匠,被編入匠籍,世代居住在南京城中。這也是為何一道聖旨後,工部官員便能在十幾日內把逃散的工匠重新召回。
原本按照這個模式,甲長負責本廂內的任務分配,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上官不需要太操心。
可當袁郎中來到篷廠後直是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目瞪口呆。
只見上百名匠人在篷廠內吵吵鬧鬧,混亂的簡直就像是集市。
「放肆!放肆!」
袁泰歇斯底里的咆哮。這反應也嚇壞了篷廠內的船工,他們紛紛扭過頭來,傻傻的盯着袁泰。
「甲長呢?都給本官出來!」
過了半晌,才有十個人極不情願的從人群中走出。
「本官且問你們,既為甲長,為何不對手下船工嚴加約束?這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耽誤了造船工期,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袁泰此時直是急紅了眼。
兵船督造事宜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尤其如今龍江船廠百廢待興,就是拼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夠按照高尚書的要求在一個月內恢復船廠的規模和造制能力。眼下這些船工們卻如此憊懶怠慢,叫人如何不氣!
他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才爬到了工部郎中的位置,要是因為龍江船廠督造兵船一事辦的不好被上官責問從而貶謫豈不是太虧了?
如今袁泰不敢覬覦侍郎的位置,只求能夠安安穩穩的過完下半輩子。故而在這件事上他絕不容許犯錯!
那十名甲長紛紛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
「大人恕罪啊。實在不是小人有心怠慢,而是船工們不聽調遣啊。」
其中一個膚色黝黑,五短身材的壯年男子大倒苦水:「小人是到了船廠後被臨時指派為甲長的,其餘人也都是如此。本甲船工不聽小人調遣,小人也是無可奈何啊。」
「豈有此理,你這刁民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袁泰大手一揮,喝斥道:「來人吶,把他與本官拖下去,重責二十大板。」
立刻便有兩名提舉司幫工上前把那名甲長拖了下去。
片刻後便傳來那甲長的哭嚎聲,跪倒在地的一眾甲長面面相覷,連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袁泰也知道這名甲長說的有道理。龍江船廠荒廢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工部匆匆把船工召回,卻不可能在短時間恢復船工內部的統屬關係。
無奈之下,上官們只能拍腦袋人為指定甲長,可這樣指定的甲長毫無威望和信服力,自然不可能約束本甲匠人了。
但袁泰卻不能把這個想法表露出來。他若是同情這名甲長,誰來同情他?
既然上峰把壓力給到了他,袁泰自然會把壓力傳遞下去。
這是官場默認的原則,不管合理與否下級都必須竭盡全力把事情辦好。
「本官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五日內……不,三日內本官要看到至少一面完整的風篷!」
第二十八章
恩威並施
「袁愛卿好大的脾氣啊。」
朱慈烺在內侍、錦衣衛的簇擁下闊步走進篷廠,用一種近乎戲謔的眼神打量着暴跳如雷的袁泰。
啊!
袁泰愣了片刻,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行了一跪三叩的常禮。
「臣工部營繕司郎中袁泰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聖駕前來,微臣有失遠迎,還望聖上恕罪。」
一眾船工也紛紛跪倒山呼萬歲。雖然他們很好奇皇帝長什麼模樣,但對天子的敬畏還是壓過了好奇心,使他們老老實實的把腦袋埋下去。
此刻袁泰的內心是崩潰的,皇帝陛下突然駕臨龍江船廠直是一點徵兆都沒有。而且內侍怎麼沒有唱報?
其實這倒也不怪內侍,朱慈烺親下旨意,聖駕所至皆不唱報,他就是要看一看臣工們真實的工作狀態。
不得不說朱慈烺對看到的景象很失望。
就拿這個袁泰來說,身為工部營繕司郎中,遇事不知思考癥結所在只會一味拍腦袋下命令,有什麼用處?
難道他一句務必三日內完成,船廠的工匠們就真的能夠造出風篷了?
若真是如此簡單,那朱慈烺一聲令下,大明軍隊是不是就能所向披靡,將建奴殺個片甲不留?
朱慈烺一直對基層官員充分信任,現在看來是他錯了。華夏官場自古以來就沒有什麼變化,溜須拍馬,欺上瞞下之風盛行,能力反而不受重視。
大明也正是因為有太多袁泰這樣的官僚才會積重難返。
看來整頓吏治任重道遠啊!
朱慈烺在心中感慨一番,清了清嗓子道:「朕有心修繕龍江寶船廠,為朝廷建造各式江船、海船。可朕也知道船廠荒廢多時,若要恢復定非一時之功。袁卿又何必為難這些工匠呢?」
朱慈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袁泰被天子問責,早已嚇得抖若篩糠,連連叩首道:「臣知錯。臣知錯……」
朱慈烺雖然很想懲罰袁泰,但他也知道如今大明的官員拎出十個來有九個都得是袁泰這樣的。即便他現在換了袁泰,也不會有太大的效果。
與其如此倒不如親自教教這些官員該怎麼做事。
朱慈烺微微轉身,朝方才那名被打了板子趴在地上的甲長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甲長直接懵了,被同伴提醒後才掙扎着要爬起來。
「你有傷在就不必起身見駕了。」
「草民,草民吳有財,拜見皇爺。」
那吳有財學着戲文里的樣子沖朱慈烺行了禮,戰戰兢兢的垂下頭去。
「吳有財,朕且問你,你是一甲之長,緣何不能管理好本甲事務?」
「回皇爺,草民是大人們臨時指派的,威望不夠不能服眾。」
吳有財倒是實誠,毫不猶豫的把龍江船廠的督造官員給賣了。
朱慈烺稍稍思忖便道:「既是如此,錯不在你。但你既然已經被任命為甲長就該用心想些辦法。罷了,朕來替你想吧。」
稍頓了頓,朱慈烺肅然道:「從即日起,龍江船廠視同軍營,所有船工視為官兵,廂為營,甲為哨,甲長既為哨官。若有人蔑視你,便是蔑視大明軍律,你可以軍法處之。」
朱慈烺這番話無疑讓龍江船廠的船工都驚訝不已。以前船廠雖然也是歸工部直接管轄,但從沒有軍事化管理。既然天子說從今往後船廠按照軍營管理,那麼他們若是犯了錯便理當按照軍法處置。聽說軍營裡面可是很嚴酷的動不動就會處死士兵,這讓船工們都驚懼不已。
「當然,朕的意思是類同軍營,並不是完全照搬。死刑在這裡不適用,貫耳等肉刑也不准使用,但可以使用軍棍等刑罰。」
朱慈烺補充道:「甲長相當於軍官,有執法權。不過你們也需要接受督造官員的監督。」
朱慈烺的這套思路其實和明末邊軍的模式很相似。
從士兵到低級軍官到高級將領一級級的綁在皇明的效忠鏈條上。督造官員則相當於監軍,可以防止高級將領有不軌行為。
袁泰聽得眼前一亮。聖天子的這個辦法好啊,那甲長不是抱怨威望不足嗎,陛下便給他們充足的地位,這樣普通船工們便不敢挑釁他們的權威了。
妙哉,妙哉,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吾皇真是聖明啊!
朱慈烺又向前邁了幾步,肅然道:「不過你們畢竟不是真正的士兵,不能領軍餉。朕覺得你們的月錢還是從工部領的好,不過方式要改一改,按件計費。」
朱慈烺早就覺得朱元璋的匠戶制度有些反人類,工匠們世代為匠不說,干多干少都一樣,最多混口飽飯,能有積極性就怪了。但他一時又不可能把匠戶制度廢除,只能先慢慢引導。
「敢問陛下,按件計費是什麼意思?」
袁泰鼓起勇氣問道。
「袁卿問的好。」朱慈烺讚許的點了點頭:「按件計費的意思就是按照工匠打造的物件數量結算銀錢。譬如一名工匠打造了十根桅杆,就按照十根桅杆的工錢結算。如果是二十根,就按照二十根的工錢結算。」
朱慈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袁泰當然明白了。只是他着實嚇了一跳。
明代匠人地位極低,基本只有固定的月錢。實際上這個月錢經過層層盤剝也所剩無幾,只能勉強保證工匠不會餓死。
朝廷在舉行登基大典、冊立東宮的典禮後也會獎賞一些銀兩給匠人,但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現如今陛下竟然要按照工匠打造的件數給他們結算,這費用不知要翻多少倍!
袁泰的第一反應是朝廷負擔不起。
如今建奴竊取神京,朝廷的所有銀錢都用在軍餉發放上哪裡還能拿出這麼大一筆錢。
如果是半個月前朱慈烺確實拿不出來。那時候連神策軍的軍餉他都是從內帑中摳出來的。可現在不同了。
那日大朝會後,包括魏國公徐文爵在內的一眾文武官員老老實實的報備了自己的家產。
朱慈烺命錦衣衛認真核對,對那些如實上報的,只叫他們捐出一半,那些有所隱瞞的則打入詔獄以貪贓論處,家產全部查抄。
現在朱慈烺手頭有上千萬兩銀子,且都存在內帑。故而別說是一個龍江船廠,便是把神策軍擴軍到十萬人他也養得起!
……
第二十九章
勛臣密謀
這些工匠也聽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原本渾濁的眼白重又變得清晰起來。
「皇爺英明,皇爺英明!」
吳有財心思最為活絡,他第一個沖朱慈烺叩首謝恩,其餘工匠也有樣學樣,叩頭如搗蒜。
此時此刻朱慈烺心中生出一抹豪情。他能感受到這些匠人並非出於懼怕而沖他叩拜,而是在真誠的表達謝意。
是啊,在這個人命賤如狗的時代,天子竟然如此看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