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敗局 - 第4章
吳曉波
一個天價般的電話號碼
1996年11月,早已名揚天下的姬長孔再次來到梅地亞中心。此時,在他的周圍已經聚攏了一批策劃大師。
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北京,是一個「智慧爆炸」的中心,在偌大的京城裡四處遊蕩着來自全國各地的策劃大師。他們的皮包和腦袋裡有着層出不窮的新鮮點子,他們的履歷上有着無數目眩神迷卻又經不起推敲和驗證的「成功」案例,他們似乎隨身帶着一根點金棒,能夠在幾分鐘內看出一家企業的病症,並用一兩個讓人拍案叫絕的點子把你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他們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四處演講、召開「峰會」、論資排輩,然後拿那些奉他們為神明的企業來做自己策劃的試驗品。
在姬長孔和秦池周圍,便出沒着一群這樣新潮的經濟學家和策劃大師。
對於這些人,美國經濟學家格利高利·曼昆(Gregory
Mankiw)在他著名的《經濟學原理》中曾經有過生動的描述:任何人都可以自稱「經濟學家」,並聲稱發現了一些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經濟難題的辦法。這些新潮經濟學家往往會吸引一些政治家、企業家,他們渴望對頑固而又持久的問題找出一些容易而新奇的解決辦法。一些新潮經濟學家來自那些不懂裝懂的人,他們用一些時髦的理論來引人注目並牟取私利。另一些則來自那些相信自己理論真正正確的怪人。
正是在這些自信而聰慧的新潮人物的誘惑下,秦池實施了它的品牌提升工程。1996年後,秦池的廣告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策劃大師們的指導下,秦池確定了「永遠的秦池,永遠的綠色」的形象宣傳主題,公司投入數百萬元資金,運用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三維動畫技術拍攝了數條以此為訴求主題的形象廣告片。這幾條廣告片畫面不可謂不精緻,氣勢不可謂不浩大,然而卻完全缺乏個性,缺乏起碼的商品營銷功能,也就是說,秦池投入巨額資金予以傳播的竟是一些毫無商業推廣信息的美術片。
同時,秦池也開始注重公司的形象包裝。為了符合「中國標王」的身份,秦池一下子購買了3輛奔馳轎車,並開始投入數千萬元用於改造辦公大廈。
11月8日,中央電視台的「標王大會」準時召開。在當天的招待宴會上,姬長孔被安排在主座,旁邊作陪的是笑容可掬的中央電視台廣告中心主任譚希松。很顯然,她是梅地亞中心真正的贏家。中央電視台第一年廣告競標有93家企業與會,第二年有134家,第三年來了198家,而標王的價格在3年間也漲了將近9倍。
席間,在譚大姐的極富煽情的發言中,秦池被作為典型案例一再地引用。
姬長孔也很懂得投桃報李,他接下去說出的一席話至今還在江湖上流傳:1995年,我們每天向中央電視台開進一輛桑塔納,開出的是一輛豪華奧迪。今年,我們每天要開進一輛豪華奔馳,爭取開出一輛加長林肯。
姬長孔的發言,如酵母般地在梅地亞中心發酵,讓每一個與會的英雄豪傑都嗅到了一絲興奮的血腥。隨後的競標,從一開始就如脫韁之馬讓人無從駕馭:
報價在先的廣東愛多VCD一口氣喊出8200萬元,超出去年秦池1000多萬元。這家只有兩周歲的企業第一次在梅地亞中心亮相,就超越了前人的標杆,在此時它已經顯露出「標王繼承人」的霸者之氣,日後它將演繹一出比秦池更為悲烈的大劇,並最終走上一條宿命般的不歸之路。隨後,生產空調器的江蘇春蘭報出1.6888億元,全場頓時歡聲雷動。然而,僅僅過了幾分鐘,廣東樂百氏以1.9978億元一衝而出。
很多人都以為,今年的11月8日將屬於廣東的小老虎了。然而,遲遲出場的山東好漢卻讓所有的人從極度的興奮轉入了極大的愕然。樂百氏之後,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山東白酒金貴酒廠就如同一年前的秦池一樣企圖一鳴驚人,一聲喊出2.0099億元——中國廣告報價自茲首度突破2億元。接下來,又一家從未聞名的山東齊民思酒廠更上一層樓,開出2.1999999999億元的「天王級」報價。
這時,終於輪到秦池了。當主持人念到「秦池酒廠」的時候,已如沸水般狂騰的全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人們似乎預感到將有奇蹟發生,誰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期待,忌妒,憎恨,渴望……猛然,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叫道:
「秦池酒,投標金額為3.212118億元!」
這一刻,姬長孔肯定終生難忘。秦池和他的事業在此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且不管其中飄浮着怎樣的疑雲或荒誕,畢竟那個梅地亞中心的11月8日是屬於秦池的。
可是,也是在這一刻有人預感到了不祥。猶如節日一道迷人的沖天焰火,在陡然而起的萬丈光芒之後,不可避免的是驟然墜地的永恆消逝。
有記者問:「秦池的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姬長孔回答:「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秦池的報價比第二位整整高出1億元,在判斷上是否有一點失誤?」
姬長孔予以斷然否定。在數月後再一次就這個問題答記者問的時候,他舉出了一個剛剛發生的事例:「奪標之後,美國一位記者打來越洋電話採訪我,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他說是從奪標的數字上得知的。」姬長孔說:「看來這3.2億元還是有它的作用的。」
以3.2億元人民幣的代價讓一個外國記者記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這樣的對答,仿佛是一個讓人啞然的黑色幽默。其實,像姬長孔這樣的精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擺在他眼前的事實是:暴富的秦池太需要這個標王了。或者說,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1996年秦池中標並在市場上獲得前所未有的輝煌成績本身就使秦池處於一個兩難境地。如果秦池不第二次中標,那麼其銷售量肯定會直線下降,對此,前任標王孔府宴酒已是前車之鑑。孔府宴酒在加冕標王的當年知名度大增,銷量直線上升,利稅增長達5倍之多,而第二年在梅地亞中心失意後,銷售便陡然下滑,終至銷聲匿跡。對於一個富有挑戰精神的企業家來說,這不僅意味着企業的死亡,實際上也意味着企業家生命的終結,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
秦池的標底高出第2位整整1億元,可見秦池的緊張和志在必得。
秦池報出的3.2億元,相當於1996年秦池全年利潤的6.4倍,秦池拿不拿得出這筆天文巨款?這是一個很多人都向姬長孔提出過的問題。
每一次,姬長孔都不厭其煩地算賬給大家聽:這3.2億元包括四部分,預計1997年秦池的銷售額將達到15億元,其中的13.6%將用於廣告投放,企業內部挖潛將節約8000萬元,1996年秦池的利潤6000萬元將全部用於廣告宣傳,以及一部分的廣告代理費的返還……
然而,在姬長孔的內心卻早已有着另外一筆不能對人細說的賬。那兩年,隨着宴酒、秦池的奪標,國內大大小小的白酒企業紛紛樹幟面市,各種白酒廣告更是充斥媒體,可謂舉國皆醉,酒氣熏天,引起公眾的反感。有專家撰文指出,1995年中國白酒產量達到創紀錄的790萬噸,消耗糧食2100萬噸,已呈畸形膨脹之勢。早在這年的夏天,姬長孔已得到信息,國家有關部門即將下文限制白酒產量的增長,並對白酒企業在重要媒體上的廣告密集投放作出限制。在投標前,姬長孔早已算過,根據國家的限制規定,即使中央電視台把它8個頻道的所有白酒廣告全部都給秦池,一年也不足2億元。有了這樣的判斷,秦池無論是投標3億元或5億元,都是一回事。於是索性唱一出瀟灑豪情戲,拿自己的電話號碼來投標。
這就是最後的事實:就在所有人都在為秦池的3.2億元揣測猜度的時候,當事的中央電視台和秦池玩的是一出心照不宣的雙簧戲。前者要造勢,後者要借勢。在驚心動魄的梅地亞,一切似乎都是有預謀的。
這似乎是一場愉快的遊戲,在當晚的梅地亞中心,沒有一個人預感到,僅僅兩個月之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便尾隨而至了。
川酒滾滾入秦池
山清水秀的臨朐縣,位於以出產風箏而聞名的山東濰坊市的西南部,境內最出名的是32處大汶口和龍山文化遺址,全縣86萬人口,為齊魯名縣。《臨朐縣誌》中,對秦池古酒有生動的記載:龍灣之陰,濯馬潭西側,修竹青翠萬竿,雜樹濃密蔽日,林間,磐石累羅,底部岩隙中,泉涌若沸,匯水成汪,名「神泉」,又名「神池」,亦稱「秦池」。東周戰國時,齊釀造巨匠田無忌在此釀酒,名泉佳釀,相得益彰,名沸古今,譽滿四海。
秦池酒廠在各種廣告宣傳品中一再引用這段文字,以顯示其酒古已有之,且系出名門。
然而,1997年初的一則關於「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兌」的系列新聞報道,則把秦池推進了無法自辯的大泥潭。
年前,就在秦池蟬聯中央電視台標王的同時,北京《經濟參考報》的4位記者便開始了對秦池的一次暗訪調查。一個縣級小酒廠,怎麼能生產出15億元銷售額的白酒呢?記者們的調查從這個疑問開始。而根據有關線索的提供,他們趕赴的調查地點竟不是山東臨朐,而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
在邛崍縣,記者找到當地一家叫「春泉」的白酒廠。據稱,秦池的散酒主要是由這家企業在當地收購後提供的。
記者描述道:1996年12月23日上午,記者看到有24輛大卡車在廠內外等着裝酒,辦公樓旁有一大批與這個貧困地區的群眾反差很大的各地人士,他們手持大哥大,開來的都是進口高級車。
「春泉」白酒廠廠長告訴這些記者,1995年春泉給秦池供應了4000噸散酒,秦池奪標時曾向春泉拆藉資金;1996年,春泉又供給秦池散酒7000多噸。當被問及,春泉是不是收購了當地一些小酒廠的散酒供給秦池時,廠長的回答是肯定的。
在邛崍,《經濟參考報》記者還找到了另外幾家同樣向秦池供應散酒的中小酒廠。一個從未被公眾知曉的事實終於尷尬地浮出了水面:秦池每年的原酒生產能力只有3000噸左右,他們從四川收購了大量的散酒,再加上本廠的原酒、酒精,勾兌成低度酒,然後以「秦池古酒」、「秦池特曲」等品牌銷往全國市場。
在報道中,記者還細緻地記述了他們在秦池酒廠採訪時的所見所聞:「秦池的罐裝線基本是手工操作,每條線周圍有10多個操作工,酒瓶的內蓋是專門由一個人用木榔頭敲進去的。縣裡的勞動力很便宜,從經濟效益考慮,罐裝沒有必要自動化,安排就業也是縣辦企業的一個重要任務。」
這樣的描述以及有關川酒入秦池新聞的披露,對剛剛蟬聯標王的秦池來說意味着什麼,幾乎是不言而喻的。《經濟參考報》的報道在1997年1月中上旬刊出後,它們像滾雷一般迅速地傳播到了全國各地。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裡,這則報道被國內無數家報刊轉載,還沉浸在標王喜悅之中的秦池遭遇到了最兇險、最猝不及防的一擊。
令人遺憾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機面前,年輕的秦池竟然作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應。那些圍捧在秦池周圍的策劃大師們似乎也一時間找不到北了。在過去的兩年裡,秦池從來沒有真正體味過傳媒這把雙刃劍的冷酷滋味。而當考驗真的到來的時候,這一劍竟是冷颼颼地封喉而至。
中國的傳媒歷來有非理性的一面,在它們的價值判斷體系中,最容易得到寬容的是弱者,最受尊重的是思想者。因此,最上乘的策劃應該是:把被策劃方包裝成一個弱者或思想者的形象。因為所謂的強者,在傳媒眼中是不受寵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時候,自然會有無數記者圍在強者身邊團團轉,可是,一旦企業出現些許的危機,他們立即會反戈一擊,以反思、知情、評判的角色來表現自己的職業道德。這些道理,至今不為中國的許多企業家們所領悟。
其實,事後加以分析,《經濟參考報》對秦池的攻擊並非是致命的。很難說記者對秦池是善意或惡意,至少他們所描述的事實並不至於讓秦池無話可說:
——關於「川酒入魯」,儘管在普通讀者看來是一個新聞,然而在白酒業內卻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了,山東的葡萄酒、啤酒和酒精全國第一,但白酒卻從來不敵四川。因此,數十年以來山東白酒企業便有從四川收購散酒的傳統,秦池不是第一家,也絕對不是最大的一家。
——關於「白酒勾兌」,也是行業的一個變革。與普通消費者的一般理解恰恰相反,以食用酒精為基礎「勾兌」白酒,比傳統的固態發酵工藝更為先進,決不會影響白酒的質量,這一點秦池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或方式來告訴公眾。
——至於秦池的生產能力問題,則更是一個經濟學話題了。一家企業通過大量的廣告和有力的推銷,造成預期的銷售空間,然後根據預期銷售量來設定自己的生產能力,這樣的設定可以是擴大本企業的生產能力,當然也可以通過OEM定牌生產、半成品外加工等不同的方式。應該說,這甚至是一種先進的產銷模式,不但不應該遭到非議,反而應該成為仿效傳播的典範。可是,秦池也沒能夠好好地把這些意思說出來。
在傳媒的集體轟炸面前,秦池表現出了一家暴髮型企業面對公關危機時的稚嫩。據不確切的消息稱,在《經濟參考報》發稿之前,記者曾傳真這組報道給秦池審讀,秦池派人赴京公關,表示願意出數百萬元收購這組報道,希望報社手下留情。在此舉未果之後,秦池便顯得不知所措了。在傳媒一輪又一輪的反覆報道中,秦池被擊打得天旋地轉,連一絲無辜的聲音都來不及發出。
而那些在標王製造「運動」中穩收其利的人們,此時也站到了秦池的對面,扮演起反思和評判者的角色。譚希松在接受採訪談到秦池時稱,一家企業發生危機,不能僅從表面現象看,就像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斑,有可能是內分泌失調造成的。秦池第一年奪標,效果非常好,但第二年奪標就不是這樣的。她還披露了一個細節:秦池在防偽標誌上使用的是劣質產品,一下子丟了60%的市場份額。
這就是1997年的秦池,它可能是全中國最不幸的企業。在它君臨巔峰的時候,身邊站滿了彈鋏高歌的人們;而當暴風雨來臨的時候,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哭泣的肩膀。如果說經濟生態圈是一個很冷酷的天地,那麼,這就是一個很極端的個例了。
當年度,秦池完成的銷售額不是預期的15億元,而是6.5億元,再一年,更下滑到3億元。從此一蹶不振,最終從公眾的視野中消逝了。
標王敗因費思量
在秦池無言沒落之後,關於秦池敗因的議論一直餘音未了。
曾經充當「秦池第一謀士」並寫出過《與標王共舞》的北京策劃人王克歷數過秦池的五大危機:
一、傳媒主導秦池發展,這種發展的來勢之猛,令人始料未及,所以,這種發展本身還沒有進入「增長戰略」的層次;二、過分急速的增長可能導致市場與企業不相適應的局面,或使企業營銷失控而超出企業現實規模;三、企業的迅速增長可能激化企業管理跟不上企業發展規模的矛盾;四、短期的過快增長可能導致企業紊亂、沒有效率,並因此對企業長期發展造成危害;五、發展的概念不單是市場份額的擴大,不單是產品產量的增加,而是以企業全方位進步為特徵的。儘管我們曾經根據秦池的現實情況,提出了「可持續發展戰略」,可惜秦池仍沒有跳出「頗為突然的、無法控制的衰退和下降」的周期律。
而一手「培育」了標王現象的譚希松則談道:我認為,企業做宣傳,一定要量力而行,有多少面烙多大餅,不能盤子做得很大,資金落實很少。秦池的3.2億元,扣除代理費,真正交給中央電視台的不足5000萬元。通過這件事,我想給企業一個忠告,企業廣告像開路先鋒,如果先鋒打過去了,而後面的產品質量等後續部隊跟不上,這個仗是打不贏的。(1998年7月答《名牌時報》記者問)
一個是面面俱到、無懈可擊,一個尚在為秦池拖欠廣告費而頗有微詞,兩位「准當事人」都從各自的角度進行了事後的反思。而在所有關於秦池的議論中,最典型的一個聲音是:「成也造名,敗也造名。」
人們普遍認為「秦池將數億元的資金用於造名,而忽略了調整產品結構、更新技術設備、提高產品質量」,云云。
然而,從實際的狀況來看,這樣的評論,或許無可挑剔,但卻算不上是公允之詞。
事實上,秦池1997年的廣告投放遠遠沒有達到3.2億元的「標王」價,當年度秦池支付給中央電視台的廣告費只有4800萬元,還不到前一年的6666萬元。
在技術設備和產品質量方面,秦池也並不是無所作為。到1996年底,秦池的罐裝生產線已經從兩年前的5條增加到了47條,「秦池特曲」還榮獲了當時中國白酒行業唯一的「綠色食品認證」。
至於秦池人的品牌意識也並非如後來人們所詬病的那麼幼稚。姬長孔在一次接受記者採訪時便清晰地做過這樣的表述:「秦池的品牌經營將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品牌的認知階段,二是形成品牌的美譽度的階段。我們前一段時間投入巨資,主要是為了讓一個不知名的品牌迅速為人們所認知,下一階段,我們就要考慮怎樣大力樹立品牌的美譽度了。」正是在這樣的認知下,秦池曾聘用了當時北京最有聲望的策劃人為之謀劃,如果說秦池品牌策略發生了失誤,那麼,責任倒似乎並不在姬長孔。
至於「造名」及追求轟動,那是企業的一種本能。秦池抓住標王的契機,以數千萬元的代價一舉而為天下知,固然有超乎能力之嫌,可也算得上是一步妙着。
以今視之,秦池之敗,在某種意義上,是其傳媒整合策略的紊亂所導致的。
首先,秦池在傳媒面前始終展現的是「強者」的形象,似乎唯有這樣才可以與其標王身份相符。豈料,中國傳媒歷來有同情弱者、欽佩思想者的傳統,對於強者,大抵是畏而不敬。即便在鼎盛之時,也會有記者以「淘大糞」的不懈勇氣來冒犯至尊,贏取新聞轟動,更何況企業自曝弱點,不被傳媒窮追猛打,便是怪事了。所以,秦池在日後的新聞危機中幾乎沒有獲得一點同情分,這自然與其一貫的傳媒形象有關。
其次,在勇奪標王、掀起新聞熱浪之後,秦池患上了「炒作依賴征」,以為只要通過一輪又一輪的新聞炒作,便自然能夠誘發一波又一波的熱銷高潮。因此,企業長久處在新聞的焦點中心,最終引起了公眾的反感,一旦出現輿論反彈,其新聞波便對企業自身造成了致命的殺傷。綜觀「倒秦運動」的全過程,沒有主角,沒有預謀,沒有策劃,只是各種小道新聞和言論如潮水般洶湧而至,一下子就把不知所措的秦池給「淹沒」了,用一種形象的語言,秦池是被「目殺」的。秦池事件發生後,曾有評論人士戲言:「傳媒如小人,近之則遜,遠之則怨。」其言刻薄,卻並非全無道理。
其實,能夠奪得標王的企業,頂多算是中國最有勇氣的企業,而並非是中國最有實力的企業。在這一基本判斷和自我認識上,秦池並沒有保持應有的冷靜。在二奪標王之後,秦池便應當一戰而退,從輿論的聚焦中全身淡出,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營銷網絡的編織和產品的開發推廣當中,唯有這樣,方可能將已有的廣告效益真正地轉化為經濟效益。如果還一味陶醉在傳媒的圍捧之中,企圖依靠廣告效應的慣性來推動產品的經銷,那麼勢必走入歧途。秦池的沒落已無可避免,無非是方式不同,時間不同而已。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讀這樣的古詩,各人有各人的心情。有人讀出了豪情,有人讀出了無奈,有人讀出了殘酷。
姬長孔和秦池會讀出什麼?
1998年3月,惆悵落寞的姬長孔離開秦池,由臨朐縣調入北京某部委任職。他在秦池前後待了5年,在這期間,他的月收入是800元,拿的獎金是一線職工的80%,秦池始終沒有實行年薪制。臨離開前,他講了兩句話:一句是對秦池的評價,他說:「秦池是一個瘸子。」第二句是對他在秦池5年工作經歷的總結,他說:「國家得大頭,地方得中頭,企業得小頭,個人得一身病。」
在北京,姬長孔一直避諱在公開場合露面。
這一年的11月8日,梅地亞中心的廣告招標會按時舉行,此時譚希松亦已從廣告中心主任的寶座上下來,並離開了中央電視台。應朋友的邀約,姬長孔來到梅地亞中心,在招標大廳門口,因為沒有邀請函而被門衛擋在了外面。他徘徊片刻,最後一閃而過,鬱郁歸去。
這一年的標王是「我們一直在努力」的、年輕的廣東愛多。
2000年7月,已有相當一段時間不在媒體露面並幾乎將被遺忘的秦池再度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焦點,只是此次的聚焦只可用淒涼來形容。
據當月《法制日報》報道,不久前山東一家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正式下達一個民事裁定,將對未履行還款義務的秦池酒廠所擁有的「秦池」註冊商標予以拍賣。
此次引發秦池債務危機的「標的物」竟是小小的金屬質地酒瓶帽。債權人為一家酒瓶帽的供應商,秦池曾向該公司進貨一批酒瓶帽,拖欠391萬元左右的貨款,供應商在多次索討無果的情況下,把秦池告到了法院,結果一審秦池被判決敗訴。針對秦池已無錢可還的現狀,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才提出了這個拍賣商標的方案。
這則新聞曝光後,傳媒一片唏噓之聲,想當年秦池一擲億元何等豪放,轉眼風雲變幻,此番卻為了區區300多萬元便被逼到了要拍賣商標的絕地,世事滄桑,是何等冷酷。儘管此後秦池新任總裁胡福東出面表示秦池將不會拍賣商標,可是這最後一次的亮相竟是這般的無奈和淒涼,還是令人難免感慨萬千。
【秦池大事記】
1990年3月,山東省濰坊市臨朐縣秦池酒廠註冊成立。在成立之初的3年左右時間裡,它只是山東無數個不景氣的小酒廠之一,每年白酒產量1萬噸左右,產品從來沒出過濰坊地區。
1993年,姬長孔來到秦池擔任經營廠長。
1994年,秦池以瀋陽為突破口,在東北、華北和西北地區實施滾動式銷售,年銷售額突破1億元。
1995年11月8日,秦池以6666萬元獲得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後5秒黃金標版,成為第二屆標王。
1996年,秦池的銷售收入猛增至9.5億元,為上一年的5倍多,並被評為中國明星企業。同年11月8日,在中央電視台的第三屆廣告段位招標會上,秦池以3.2億元的天價奪得標王,這一數字相當於1996年秦池全年利潤的6.4倍,比競標的第2位整整高出1億元。
1996年後,秦池確定了「永遠的秦池,永遠的綠色」的形象宣傳主題。當年年底,秦池的罐裝生產線從兩年前的5條增加到47條,「秦池特曲」榮獲當時中國白酒行業唯一的「綠色食品認證」。
1997年1月,秦池被評為「中國企業形象最佳單位」。同月,北京《經濟參考報》的一則關於「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兌」的系列新聞報道被國內無數家報刊轉載。當年,秦池的銷售額下滑至6.5億元。
1998年3月,姬長孔黯然離開秦池,調入北京某部委任職。當年秦池的年度銷售額僅為3億元。
2000年7月,據《法制日報》報道,一家金屬酒瓶帽的供應商指控秦池酒廠拖欠300多萬元貨款,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秦池敗訴,並裁定拍賣「秦池」註冊商標。
2004年5月,在魯浙民企國企合作發展洽談會上,秦池酒廠被「資產整體出售」,無人問津。一位企業家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秦池已經是個爛攤子了,即使以低價買進,也別想再打『秦池』這個牌子的主意。說句實在話,『秦池』這兩個字現在別說品牌優勢,能不帶來負面影響就已經不錯了。」
2008年4月13日,山東《齊魯晚報》的記者在五糧液公司的網站上找到姬長孔的名字,他在北京開了一家40平方米門面的五糧液專賣店。姬長孔拒絕了採訪請求。
2009年12月,中國長城資產管理公司濟南辦事處發布債權營銷公告稱,公司擬對所持有的秦池酒廠2000餘萬元債權進行轉讓處理。
【案例研究一】
如果向中國的企業家們發問:出600萬元,給你一個在全中國一夜成名的機會,你會選擇放棄嗎?80%以上的企業家會回答:「不。」1997年的彩虹集團也是這樣回答的。這家國內最大的彩色顯像管專業製造商出了600萬元,一夜而為天下知,它剛剛推出一年多的彩電迅速躍居國產電視品牌知名度的第6位、購買意向的第5位。這應該是一個十分成功的造名策劃。可是,僅僅1年後彩虹就黯然退出彩電市場,所謂的成名、知名度、購買意向,沒有一項轉化成實際的市場銷售,它的策劃人——就是復旦大學新聞系才子李光斗。這個在當年度被評為「中國十大策劃」之一的案例,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下面這篇文章,是該策劃入選「中國十大策劃」時的新聞介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