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時代 - 第4章
睡覺會變白
「來了來了!」
隨着話音,一個老頭開了門,衣服很舊但很整潔,戴着眼鏡,很文化人的樣子。
見是褚青,笑道:「喲!來得挺早,正好來擺一盤,我這手癢着呢!」
老頭姓程,退休教授,具體研究啥的褚青也不懂,自家有個小四合院,跟老伴住一間,女兒住一間,一間當雜物房,還有一間空着。
褚青常在這邊收廢品,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沒事陪老頭下下棋喝喝茶水。
老頭很爽快,沒有知識分子的矯情勁兒,也沒看不起褚青,兩人就成了忘年交。
黃穎一說租房子,他就想起這了,都是好人,小姑娘住這也放心。
褚青道:「您先等會吧,我把人帶來了,您看看。」
說着一閃身,露出後面的黃穎。
程老頭看黃穎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姑娘,面上清和,不是咋咋呼呼的那種人,心下滿意,道:「你介紹的人,我還有什麼看的,這姑娘挺好,你先看看屋子?」
黃穎很禮貌地道:「程伯伯,我叫黃穎,給您添麻煩了。」
她先去看屋子,程老頭落下一步,用胳膊肘捅了捅褚青,低聲道:「你女朋友啊?」
「不是,就是個朋友。」
程老頭嘿嘿一笑,擠眉弄眼了一番,那意思是說:小子,我懂!
褚青汗了一個,這老頭啥都好,就是有點老頑童。
這四合院可比張彪那個乾淨多了,庭中還種了一架葫蘆藤,下面有一套石桌椅,花花草草也不少,顯得幽靜雅致。
屋子挺大,也是里外間,四白落地,家具齊全,除了少台電視機,就跟賓館似的。
黃穎心裡喜歡,褚青也相當滿意,道:「真不錯啊這屋子,老爺子說個價吧。」
「三百!一月一交,仨月一交都行。」老頭也不矯情,直接扔出一個數。
褚青一愣,不是要高了,而是要低了,就這條件,五百六百的也不算高。
明顯是沖他的面子,他心裡感動,轉頭對黃穎說:「怎麼樣?」
黃穎也懂事,跟老頭道:「謝謝程伯伯,我可不能白住,以後您家洗碗掃地我都包了!」
老頭擺擺手,樂呵呵道:「我是找鄰居,又不是找傭人。再說怎麼是白住呢,你不是還得給錢嗎!哪天搬過來?」
黃穎想了想道:「下午就能搬。」
老頭點點頭,掏出串鑰匙遞給她,道:「行!這鑰匙先給你,一把是大門的,一把是你那屋子的。」又對褚青笑道,「你小子有陣子沒來,上午沒事吧,來來陪我擺幾盤!」
這老頭棋藝奇差,又偏偏痴迷這個,褚青無奈讓黃穎自個先回去,自己留下飽受摧殘。
轉眼到中午,褚青一身汗地從老頭家逃出來,他費盡心力跟對方廝殺三百回合,最後棋差一着惜敗。
程老頭耍得那叫一個過癮,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戀戀不捨地放了他回去。
褚青本想直接回家,念頭一轉,又去銀行取了六百塊錢。
黃穎老家在南方,爹沒了,剩下患病的娘親和上學的弟弟,典型的長姊撐起半邊天的重男輕女家庭。
她每月有六百塊的收入,加上多做的活,能有七百到八百,其中有一半要寄回家去的,所以自己捨不得吃穿,非常節省。
褚青無牽無掛,倒是攢了幾千塊錢。這次黃穎出來租房子,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就想把這倆月房租先幫着付了。
兩個月後……
再說吧。
褚青取了錢,又回到程老頭家,交了倆月房租。
老頭又是一副赤裸裸的眼神:小樣兒,你倆要是普通朋友,還能幫她交房租,蒙誰呢!
褚青懶得解釋,順手把他家那堆舊報紙收了。
回到家,黃穎已經打好了行李,大包小包的十幾個在外屋滿滿當當。那個小梳妝檯是自己的,本想也搬過去。褚青看那邊有大的,比這個好,在黃穎哀怨的眼神下,直接扔到外面。
他自己有個倒騎驢,收廢品用的,蹬了兩趟把東西都倒騰齊了。
張彪打早上起就沒見,房門鎖着,不知道幹嗎去了。
黃穎的租期也快到了,也不想跟張彪打招呼,素性直接搬了。
收拾利索,已是傍晚,兩人找個小飯館吃了飯,黃穎要給房錢,褚青硬推了回去。
十點鐘的時候,他才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子,看看張彪那屋,還是黑漆漆的。這孫子可能被他打怕了,跑到外面躲一躲。
褚青躺在床上,忽然覺得這兩天的事兒特別多,一件跟着一件,跟往常完全不一樣。他很不適應這種忙忙叨叨的狀態,感覺有些累,倒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裡覺得很麻煩。
過後的幾天,他把屋子裡攢的破爛都處理乾淨,一共換了二百塊錢,那輛倒騎驢也低價賣了。
收拾收拾屋子才發現,自己的家當少得可憐。除了幾套衣服和兩雙鞋,就沒值得拿的東西了。
做完了這一切,褚青完全閒了下來,又去了電影學院一趟,跟賈樟柯聊了聊,定下啟程的日子,順便把劇本帶回來一份。
第四章
小武
褚青倒在床上,旁邊扔着那份讓他蛋疼的劇本。本子很薄,一共才十來頁,扉頁印着倆字《小武》。
他剛才翻了翻,覺得特沒意思特無聊,逼着自己把它看完,忽然有種高中上數學課的感覺。
電影這東西,除了上學時組織看的愛國大片,自己就沒進過電影院。
褚青更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摟着媳婦窩在沙發上,再煮盤毛豆,或者鹵點豆乾,看那些情情愛愛的,狗血倫理劇。
他看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從電視裡面看的,還有少數盜版碟。他愛看大片,汽車冒着火飛上天,幾十米的大樓稀里嘩啦地變成渣渣,還有各種牛逼漢子用自己的身體去拯救世界和妹子。
這些,就是他對電影的全部概念。
所以,賈樟柯給他的這個關於一個猥瑣小偷日常的劇本,他覺得齁沒勁。
褚青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跟書本打過交道,好在劇本上面的字都認得。
一個小偷,成天晃蕩在縣城裡偷雞摸狗。
曾經一起混的兄弟成了民營企業家,嫌他是交際污點,連結婚的禮金都不願意收。
後來又愛上一個歌廳小姐,陪人家逛街,給人買東西,結果小姐跟大款跑了。
給小姐買的戒指送給了老娘,老娘轉手給了未來的二兒媳婦,又跟家人鬧翻。
最後偷東西時被警察抓個正着,被銬在電線杆子上,像條狗一樣被路人圍觀。
沒朋友,沒情人,沒家人,連擼啊擼都做不到,整個一缺愛苦逼,真是高冷得不能再高冷。
這他媽也叫電影?!
褚青通篇看完,只看出悲摧這兩個大字。
他覺得自己的審美還是挺正常的,不禁為那個眉毛下垂的導演感到可憐。
賠錢貨啊!
聽說這電影資金有二十萬,拍完能賣出去幾張票?嘖嘖,敗家也不帶這樣的。
褚青感慨了一番,倒沒別的想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自己既然收了錢,就得好好幹活。
所以出發前的幾天他都貓在家裡看劇本,背台詞。他知道自己腦筋不靈光,重生了也是學渣的命。乾脆就像當年備考一樣,拿筆劃重點,一句一句地背。
褚青的記憶力真的挺一般,但背課文卻總能過,就是因為他死死地執行了語文老師教的理解記憶法,先把課文讀得滾瓜爛熟,再一句一句地搞懂意思,最後結合上下文的行文造句,才能背誦出一篇課文來。
他背篇課文花費的時間是別人的兩到三倍,但誰也沒他記得熟,就算過了幾年,《岳陽樓記》《赤壁賦》啥的,張口就來。
劇本不長,他花了幾天時間也算熟讀了,然後就開始一句一句地理解。
沒有字典,沒有輔導書,只能靠他自己理解。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劇本上的話自己都能看得懂意思。
想想也對,課本上的都是精華文章,流傳千古,一個眉毛下垂的學生寫的劇本顯然不夠這個水準。
但後來的事又很奇怪了,他讀着讀着,忽然又覺得看不懂了。
比如這段:
「更勝:小勇這會兒混得很油,昨天又在電視裡看到他了!
小武:嗯!
更勝:聽說還去了趟韓國!
小武:啥韓國,北朝鮮。
更勝:嗯,反正聽說他出了趟國。」
幾句話很簡單,就是說小勇出了趟國,這個褚青能明白。但把這段話放在整個劇本中,他就不明白了,隱約覺得這段話應該還有別的意思,又想不通。
不光這一處,很多地方都類似這種情況。
褚青撓着腦袋犯愁,越看不懂就越去想,搞得心情很亂,背台詞的進度也不樂觀。
他的倔勁倒來了,拿出語文課學語段閱讀的精神,可着勁地去理解作者的意思,哦不,是出題人的意思。
不光是自己的台詞,連鏡頭的運用,畫面的處理,同期聲、光線、音樂等等這些描述都看了好幾遍。他不懂什麼叫同期聲,什麼叫遠景,什麼叫長鏡,只能根據字面理解。
後來自己又用筆在紙上瞎畫,照着劇本里的描述,一個一個的小人,和自己理解的鏡頭感,畫了一張又一張,樂此不疲。
如果賈樟柯看到這一幕,絕對會以為這是起靈異事件,一個屁都不懂的菜鳥,居然鼓搗出了一組山寨分鏡頭。
褚青畫了有十幾張,然後驚喜地發現,把這些畫聯繫起來,就是一幅幅完整得像小人書一樣的故事。
這個發現讓他很興奮。
因為以前上學,每當學到散文時,那位神叨叨的老師總會讓同學們閉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作者描寫的意境。
特別是那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老師說,你們的腦袋裡要有這種情景: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着輕紗的夢……
也許他比較笨,從來沒有一次成功的想象出老師要求出現的場景。歌倒是會唱幾句:「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但此時的這些畫面卻像在褚青腦中推開了一扇窗,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逐漸呈現出來。
他感受着這些畫面,感受着本子裡的故事,感受着這個叫小武的小偷的喜怒哀樂。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仰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