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盪一百年:中國企業1870-1977 - 第5章
吳曉波
而胡雪岩破產事件以及同時發生的上海金融危機,則無疑是雪上加霜。
「紅頂商人」以一種無比莽撞和壯烈的方式挑戰英美紡織公司,這應該是傳統商業力量在技術和工業模式都處絕對劣勢的前提下,進行的一次絕地反擊。他的破產,宣告了傳統商人階層的集體隕落,「三大商幫」中的兩枝,徽商和江浙商人在此役中損失慘重,從此一蹶不振。萌芽於晚明的紡織業徹底崩盤,江南絲商紛紛轉向其他生意。與胡雪岩結盟的南潯富豪龐芸皋甚至在死前留下「遺訓」,警告後人絕不可再碰「白老虎」。「白老虎」者,白絲與白人也。中國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報刊出版家、政論家汪康年《莊諧選錄》卷十二云:「江浙諸省,於胡敗後,商務大為減色,論者謂不下於庚申之劫。」晚清小說家大橋式羽在《胡雪岩外傳》的序中更認為:「自君一敗,而中國商業社會上響絕音沉者幾二十年,正不知受虧幾何。」
因中法戰爭而誘發的上海金融危機,不僅是胡雪岩失利的直接原因,更是脆弱的中國新興經濟體系的一次災難。
在過去的10年裡,上海已成為遠東最大的商業中心,工業繁榮,各種商品交易活躍,地產暴漲。李鴻章創辦的最重要的四大洋務實業,除了開平礦務局之外,其餘的江南製造局、輪船招商局和上海機器織布局都聚集在此。戰事突至,棋局頓亂。到1883年底,上海58家較為重要的錢莊中,有48家破產,上海存銀減少了90%,僅為38萬兩。香港怡和洋行經理F·B·約翰遜在10月29日的信中稱,外國銀行已從上海轉走200萬兩以上的款項,「中國人說,害怕同法國開戰造成商業停滯……這足以說明企業崩潰的原因」。前兩年還如日中天的洋務派企業股票如水泄般崩盤,到1884年初,開平煤礦的股票已從每股200兩以上跌到每股29兩,招商局股票則跌到每股34兩,與一年半前相比,平均縮水87%,投資者損失慘重,10年之內不敢重燃信心。
此次金融危機是百年企業史上的第一個泡沫經濟的破滅。上海的元氣許久沒有恢復。1885年12月的《北華捷報》上描述了當時的景象:「人們仍然可以看到黃浦江沿岸空關的、無用的、被廢棄的建築物,和到處星散的夭折企業的界石,它們是工廠無聲的幽靈——才呱呱落地就窒息而斃的企業的墳墓。」1887年,一個叫李慶雲的礦業投資商在信函中仍心有餘悸地寫道:「就上海一隅而論,設公司者數十家,鮮克有終。承辦者往往傾家蕩產,猶有餘累,公司二字,久為人所厭聞。」
自1884年之後的10年間,洋務派再無大的建樹。盛宣懷接手招商局後,雖然全力運作,卻再沒有超越唐、徐年代的輝煌。據劉廣京在《中英輪船航運競爭1872~1885》中的統計,到1894年,招商局的船隻數與10年前相近,為26艘(淨噸位2.32萬),怡和與太古的船數則增加到22艘(淨噸位2.39萬)和29艘(淨噸位3.45萬),「中國水域輪船航運業的統治地位很快消失了」。[36]
在這段時間裡,洋務派最大的手筆,是張之洞創建了漢陽鐵廠,其經過則很有諷刺性。
在一個國家的工業化過程中,鋼鐵產能是一個最重要的基本性指標。1888年,張之洞在任湖廣總督後,上奏《籌設煉鐵廠折》,提出「自行設廠,購置機器,用洋法精煉,始足杜外鐵之來」。張氏是洋務派名臣,著名的「中體西用」就是他提出的。《清史稿》評論此人曰:「蒞官所至,必有共作,務宏大,不問費多寡。」[37]最後八字,既是讚嘆其氣魄宏大,卻又嘲諷他不懂投入產出,是典型的國營大佬心態。辦廠之初,有人提議官督民辦,他則主張官本官辦,而且一辦就要辦東亞最大的鋼鐵廠。
▲張之洞
「政治正確」的張香帥(張之洞號香濤,人尊稱香帥),官本官辦搞鐵廠,結果是步步臭棋。
他把煉鐵廠定址在漢陽,而湖北鐵礦則在120公里外的大冶,每日產鐵百噸,所需鐵砂的運費就達60多兩白銀。而且,漢陽附近無煉鐵所用的焦煤,只能用河北開平或國外進口的焦煤,加上運輸費用,每噸焦煤要白銀16~17兩,而進口鐵在上海的售價才需30餘兩。把煉鐵廠選在漢陽已經錯了,張之洞又堅持將廠建在大別山麓。這裡地勢低洼而潮濕,必須先墊高地基才能建廠。共填了一丈多高的土,填土用白銀30餘萬兩,相當於包括購買機器及運費在內的建廠經費300萬兩的1/10。建好了廠要買機器。煉鐵煉鋼用什麼設備是有技術要求的,鋼的含磷量超過0.2%質量就不高,容易斷,因此,要根據所用的鐵礦含磷量來決定採用哪種設備。張之洞心急着要開工,不顧專家建議,下令「什麼爐子方便就製造什麼,我們中國什麼礦都有」。結果從英國買來的煉鐵大爐完全不適用,漢陽鐵廠產的鋼鐵易脆裂折斷,不能用於鍛制或鑄造。
▲漢陽鐵廠
光緒二十年(1895年),漢陽鐵廠的鋼鐵上市。當時進口鋼鐵每噸售價30餘兩白銀,漢陽廠的產品每噸23兩白銀都無人問津。漢陽鐵廠開爐生產僅僅4年,已用去官銀500多萬兩,虧損累累,毫無起色。
自19世紀80年代中期之後的10年,正是世界經濟出現重大變局的時期。
日本在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上的諸多革新都是在這段時間完成的。經過10多年的「求智識於世界」,「殖興產業」的國策推行順利,絲、茶經西方工藝改良,在國際市場上成為中國的勁敵,綠茶奪去一半美國市場,「每馬士絲」超過中國湖州的「輯里絲」,是最受歡迎的亞洲細絲。
遠離歐洲大陸的美國開始崛起為一個新興的經濟大國,對鐵路的堅決投入,讓它的土地和礦產資源優勢得以發揮,企業家們開始展現自己的雄心。洛克菲勒的石油和鐵路生意、J·P·摩根的金融帝國、卡內基的鋼鐵工廠都是在這段時間隆隆崛起的。紐約成了除倫敦以外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在曼哈頓島上一條叫華爾街的狹窄街道上,金融家們開始學習着統治世界。1882年,德國哲學家馬克斯·韋伯預言說,「歐洲結束的地方正是美國開始的地方」[38]。他後來寫出了《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對現代企業家精神進行了最著名的論述。
在歐洲,蒸汽機的發明已經超過100年,以此為標誌的「工業革命」早已結束。自1873年之後的20年中,整個歐洲大陸陷入大蕭條。民族主義運動和工人運動此起彼伏,思想家們開始反思資本主義制度,其中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是去世於1883年的德國哲學家卡爾·馬克思,他的三卷《資本論》分別出版於1867年、1885年和1894年(後兩卷由恩格斯整理),馬克思主義及其社會主義理論即將開創一個新的人類紀元。
對於1884年的中國人來說,他們要聽到馬克思這個名字,還要等35年,而讀到《資本論》則要等54年。[39]
1894
狀元辦廠
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
——陳寶琛:《感春》,1895年
1892年2月4日的《紐約時報》登了一則新聞稱:「中國開始發生該國歷史上最大的變化。毫無疑問,這種變化在今後若干年裡將對整個中國產生深刻影響,甚至可能進一步打開保守封閉的枷鎖,將中國帶進人類進步歷史的前沿,總之,將超越過去50年變化的總和。」
▲登於1896年紐約《世界日報》上的李鴻章訪問美國圖片
初讀至此,人人以為中國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了,其實,被報紙信誓旦旦地認定為「最大的變化」的只是一則花邊新聞:20歲的光緒皇帝開始學英語了。從這一年的1月開始,每天由兩個受過英美教育的國子監學生負責教授皇帝學英語,這件事情還以詔書的方式告知全國。美國記者的邏輯推演是:皇帝屈尊學英語之後,3000年的「老規矩」就會被放棄,國家制度就將被改變,接下來,「中國就應該在文明國家的行列中占據一個適當的位置」。
▲甲午海戰的紀念像
可惜的是,歷史沒有耐心等待這種漫長的理性演進。很快,它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讓中國人猛地瞪大了充血的眼睛。
1894年7月,中國與日本因朝鮮問題爆發戰事,因為這一年是甲午年,史稱甲午戰爭。這兩個在20多年前同時進行近代化改革的東方國家,決定當面較量。
據《世界軍事年鑑》[40]的統計,當時中國的海軍能夠排到世界海軍實力的第八位,而日本海軍則是第十六位。雙方艦隊中的不少中層指揮者,都是西方軍事學校畢業的同學。而在陸軍方面,日本的陸軍是在明治維新之後才開始興建的,不超過10萬人。可是,戰事從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局面。7月開戰,中方先是敗於平壤,清軍狂奔500里,將朝鮮全境讓於日軍。繼而,清軍在黃海的海戰中失利。從9月到11月,戰火延燒到本土,82營數萬清軍僅三天就丟失鴨綠江防線,接着再失重鎮旅順口。1895年1月,中日海軍的主力在威海衛一帶決戰,僅短短十餘日,戰事便以中方完敗告終,主將丁汝昌自殺。李鴻章苦心經略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滅。
▲甲午海戰油畫
▲李鴻章談判
甲午慘敗,中國被迫簽署《馬關條約》,賠償驚天巨款,並割讓台灣。日本獲賠白銀2.6億兩,加上擄獲的戰利品和現金,合銀3.4億兩,相當於日本全國年財政收入的6.4倍。日本得此巨款,竟一時間不知如何使用。時任日本外務大臣後來回憶說:「在這筆賠款以前,根本沒有料到會有好幾億兩,我國全部收入只有幾千萬兩。所以,一想到現在有3.4億兩白銀滾滾而來,無論政府還是私人都頓覺無比的富裕。」此筆巨資被大量用於修築鐵路,發展航運、造船和機械製造,明顯提高了交通和工業水平,中日國力從此越拉越大。另外一項重要的變革是,日本利用甲午賠款進行了幣制改革,建立起金本位制。從19世紀70年代起,歐美等國相繼採用金本位,銀價不斷下跌,導致銀本位國家貨幣貶值和匯率不穩,這也是當時的兩大「白銀帝國」——中國與印度衰落的一大原因。所以日本也想建立金本位,但苦於資金不足,一直沒能如願。甲午賠款一舉解決了資金問題,為日本建立金本位奠定了財政基礎。日本學者寺島一夫在《日本貨幣制度論》中說:金本位是「日本資本主義的一環,與其他列強角逐世界市場的金融標誌」。[41]
▲《馬關條約》文本
《馬關條約》是在日本馬關的春帆樓簽訂的,雙方談判時,李鴻章坐的凳子竟比日本人要矮半截。後有國人至此遊覽,莫不視之為「第一傷心地」。據基督教廣學會《萬國公報》報道,簽約之際,日本首相、明治維新主將伊藤博文與李鴻章曾有一番對話。兩人各主國政,多年相識,堪稱老友。伊藤說:「日本之民不及華民易治,且有議院居間,辦事甚為棘手。」言下之意頗為炫耀日本「三權分立」的議會制度。李鴻章不明就裡地答曰:「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伊藤說:「十年前曾勸(中國)撤去都察院,而(李)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漢時,由來已久,未易裁去。」李鴻章喃喃無以應答。條約簽訂後,李鴻章當夜吐血。
正如伊藤所諷,清帝國的制度滯後已是天下共見,可惜統治者一直未肯直視。
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儘管還經歷了1856~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1883~1885年的中法戰爭,不過,最後的尊嚴仍未喪失,甲午戰敗卻是半個世紀以來,中國遭遇到的最大失敗,而且是最具恥辱性的失敗。統治者從此自信心喪失殆盡,因背負巨額賠款,政府的獨立財政破產,靠向西方大國舉債度日。中國上下,則莫不瞠然,始時莫名驚訝,繼而悲憤激狂。
在中國歷史上,甲午戰敗是一個轉折時刻,所謂「一戰而人皆醒矣」。晚清至民國初年最傑出的改革思想家梁啓超嘗言,「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後世的葛兆光教授也在《中國思想史》中認為,「這種深入心脾的憂鬱激憤心情和恥辱無奈感覺,大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42]
便是在這種歷史性的悲涼時刻,三個中國知識分子各自作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選擇:37歲的康有為選擇了變法,29歲的孫中山選擇了革命,42歲的張謇選擇了實業,而其終極目標都是救國。
▲伊藤博文
1895年4月,《馬關條約》簽署的消息傳到北京後,舉國激憤,人人思變,雪恥強國之聲陡然放大。時值18省1300多名舉子在京會試,37歲的廣東南海考生康有為在一夜之間趕寫萬言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強烈要求光緒皇帝「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是為震驚天下的「公車上書」。
在接下來的三年半里,中國進入了一段維新變法的時期。自此,以知識分子為主的維新派替代以中高級官吏為主的洋務派,成為中國改革的新主流。
康有為的上書得到了光緒的積極回應。康有為和弟子梁啓超、譚嗣同等人先後進入中央核心,成為朝廷最炙手可熱的新潮人物。他們向皇帝提出了眾多激進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建設現代化軍隊、提高稅收、發展國家銀行系統、建立鐵路網絡、成立現代郵政系統,以及建立培訓學校來提高農業水平等等,這些設想與洋務派在理念上基本一脈相承。為了向全社會推廣維新理想,康、梁等人先後在北京、上海、天津和湖南等地出版了《中外紀聞》、《時務報》、《國聞報》和《湘報》,全國議論時政的風氣逐漸形成。在這以前,全國各地的茶館大都貼着一張紙條,上寫「莫談國事」。到1897年年底,各地已建立以變法自強為宗旨的學會33個,新式學堂17所,出版報刊19種,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
Fryer)在他主編的《上海新報》上評論說,「整個中國,書籍生意大幅增長,連印刷機都跟不上這步伐,中國終於甦醒了。」連一些洋務派大員也加入了維新的行列,湖廣總督張之洞甚至加入了康有為組織的強學會,還公開認捐5000兩白銀,並擔任上海分會的會長。
維新運動的發起者儘管是一群趕考的意氣書生,不過在當時影響最大的維新書籍卻是由一個買辦寫成的,他就是十多年前寫過《救時揭要》和《易言》的鄭觀應。
▲《盛世危言》
鄭觀應在過去的10年裡,一邊忙着為盛宣懷打理各地的實業事務,一邊還在完善着他的變革思想。1894年春夏,就當甲午海戰開打的前後,他刊印了五卷本的《盛世危言》。他自稱:「時勢變遷,大局愈危,中西之利弊昭然若揭。」在這部書中,他繼續呼籲「習兵戰不如習商戰」,提出創辦新式銀行、平等中外稅收、收回海關權、鑄造簡便通貨等切實可行的措施。他更大膽地提出向日本學習,「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這種務實氣魄絕非尋常書生可比。另外,更為重要的是,他比10年前更為清晰地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內容包括實行立憲、設立議院、進行公開選舉。他堅定地寫道:「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
《盛世危言》一經刊印後,很快洛陽紙貴。一些朝廷官員將之向皇帝進獻,光緒看後大為讚賞,命總理衙門印刷2000部散發給大臣閱看。經過皇帝的推薦,此書成了近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時政類暢銷書。英文的《新聞日報》刊文說,一些地方的考試常以《盛世危言》中的內容作為考題。該書在當時對國之青年的影響非常之大,很多年後的1936年,毛澤東在與美國記者斯諾的交談中說:「由於父親只准讀孔孟經書和會計之類的書籍,所以我在深夜把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他偷讀的書中就有《盛世危言》,此書讀畢,「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的願望」。[43]
▲18歲時的孫中山
同樣是在1894年前後,就當康有為、鄭觀應相繼名聞天下的時候,還有一位熱血的廣東書生也寫了一份變革信函給李鴻章,他就是後來被國民黨尊為「國父」的孫文(他在流亡海外時,曾用化名「中山樵」,因此又叫孫中山)。
孫文跟鄭觀應一樣,也是廣東香山人——後來這個縣因此更名為中山縣(市)。他出身貧寒,早年隨母遠渡重洋在檀香山的教會學校讀書,後回香港學醫,在澳門、廣州一帶行醫。1894年4月,就在中日戰事將起之際,孫文寫出洋洋八千言的《上李傅相書》,6月專赴天津向李鴻章投書。在這封信中,年輕的孫醫生對發展農、工、商、學等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寫道:「竊嘗深維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於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於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也。我國家欲恢擴宏圖,勤求遠略,仿行西法以籌自強,而不急於此四者,徒惟堅船利炮之是務,是舍本而圖末也。」
鴻文既成,需托人推薦,孫文找到了香山同鄉鄭觀應,鄭觀應的老家雍陌鄉與孫文的老家翠亨村相去僅僅30里。鄭觀應寫函給盛宣懷,請他轉達。在推薦信中,鄭觀應寫道:「敝邑有孫逸仙者,少年英俊,曩在香港考取英國醫士,留心西學……其志不可謂不高,其說亦頗切近,而非若狂士之大言欺世者比。」盛宣懷接到信後,在信封上寫下「孫醫生事」和「陶齋」(鄭觀應的別號)6個字,就轉了出去。
史料顯示,李鴻章對孫醫生的投書毫無反應。一種很大的可能是,正為國際糾紛忙得焦頭爛額的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這封信,當時的投書青年豈止百千人,孫文所論也頗宏大而無具體方策,淹沒其中,不足為怪。而對志向高遠的孫醫生來說,這卻是奇恥大辱,他自此決意告別改良,投諸暴力,以血腥革命的激進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就在投書後的4個月,他赴美國檀香山組織興中會,提出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的口號。1895年底,他發動「廣州起義」,計劃尚未正式啟動便被鎮壓,多人被處死,他則被通緝,流亡海外。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時「風氣未開,人心錮塞……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於耳」。
1894年7月,中日開戰,慈禧太后從頤和園移駕紫禁城,滿朝官員都出城迎駕。當日,恰逢暴雨,路面積水頗深,文武百官個個匍匐路旁,衣帽盡濕,兩膝泡在水裡,頂戴上的紅纓流下鮮紅的水。其中有一位大臣是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已年過八十,久跪不能起身。慈禧乘轎經過眾官時,竟連眼皮也沒有抬過一下,眼前視若無物。百官之中,有一人目睹此景,心死如灰。多年後,他說,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張謇
其實滿朝文武最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就是他了,因為便在三個月前,他剛剛「大魁天下」,成了本年恩科取士的狀元。而更讓人瞠目的是,一年後,這個叫張謇(1853~1926)的江蘇南通人宣布放棄仕途,轉而去做一個商人。
狀元下海辦廠,是千百年來的一個天大的新鮮笑話。自從唐太宗李世民開科取士,自詡「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以來,殿試摘桂是中國書生一生中最大的榮耀。然而,張謇經商卻顛覆了所有的光榮。他好像是往天下士人心中重重砸下了一個大錘,其震撼效應難以形容。
張謇經商的動機,與賺錢無關。他起自農家,苦讀成名,有過10年不得志的游幕生涯,最遠還去過朝鮮,當狀元時已年過不惑,自然不再年少輕狂。早在1886年左右,他就產生過「中國須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的想法。他還曾替張之洞起草過《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明確提出「富民強國之本實在於工」。他把自己下海經商稱為「捨身餵虎」,竟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在《大生紗廠股東會宣言書》中,他回顧說:「張謇農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則必與富人為緣,反覆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捨身餵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庶願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既決,遂無反顧。」[44]
張謇要辦一個紗廠,他起名為大生,其意源自《易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當時,日本商人獲准在上海開辦紗廠、絲廠,張謇頗有與之爭利的意思,而且江蘇一帶是絲綢之鄉,紡布織紗古有傳統。他聯絡了南通當地的6個布莊老闆、木材商和典當行商人作為合伙人,商定辦一個兩萬錠的紗廠。
▲大生紗廠
狀元辦廠,雷聲很大,但是實際上卻很窘迫。他的創業資金只有區區2000兩白銀——其中700兩還是向朋友借墊的,也就是說,並沒有大官巨賈在背後支持。在官職上,他也不過是一個虛銜的翰林院編修,沒有什麼權力可以利用。於是,大生紗廠從一開始就很有現代企業的氣息。他擬定了一份《通海大生紗絲廠集股章程》,公開向社會集股60萬兩,分6000股,每股100兩,預計每股每年可以獲利22兩。他打算以兩個月為期,在上海、南通、海門三處完成認購。
然而,儘管投資回報頗為誘人,而且張謇還有一個顯赫無比的狀元光環,但是,募股卻很是不理想,很多人對這個從來沒有經過商的書生不信任,還有人問他,「什麼是工廠?」他去上海招股,數月下來一無所獲,還把囊中的錢都花了個精光,只好擺攤賣字才湊齊盤纏回了南通。張謇連寺廟、道觀的錢都想到了,有時湊不了100兩一股,就連半股也收,最小的一筆僅37兩,集股之難,可以想見。
一年半下來,那6個一開始跟着他玩的商人也先後跑了幾個,到1896年年底,辦廠的錢才籌了不到8萬兩。這時候,對張謇頗有好感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幫了大忙。他提出,國營的南洋紡織局有兩萬多錠積壓已久的紗機沒有用處,可以將這些設備折成官股,與張謇搞一個「官商合辦」。這批英國造的機器已在上海碼頭擱置5年之久,日曬雨淋,連包裝木箱都破了,機器零件鏽壞的占了十之三四,光是搬運和擦鏽就需花去6000兩。聊勝於無,走投無路的張謇硬是咬牙接下這堆機器。他重修集股章程,大生股本定為50萬兩,其中,兩萬官錠折價官股25萬兩,他再另籌25萬兩社會資金。
就在這種時候,他還上了一回盛宣懷的當。作為江蘇同鄉,神通廣大的盛宣懷答應幫他籌資金,兩人還一本正經地親筆簽了一份《通滬紗廠合辦約款》的合同,有當時名士鄭孝胥、何眉生做見證人。誰知合同一簽,盛宣懷覺得油水不大,就開始甩手不管。張謇寫了很多封告急之書,幾乎字字有淚,到最後盛宣懷卻是一兩銀子也沒有兌現。張謇對此大為惱火,一直不能原諒盛宣懷的言而無信,並從此對官商絕了念想。
終於又過了一年半,到1899年夏天,大生紗廠才算籌足資金開了工。5月23日,第一批「魁星」牌白棉紗出了廠,當日開動紗錠6000錠。到1900年2月,大生紗廠就賺回利潤2.6萬兩白銀。
張謇有天生的管理和經商才能。在大生創辦之初,他親自執筆撰寫《廠約》,對自己和幾個董事作了分工,各人均有明確的職責,獎罰措施、利潤分配方式等都有具體規定,每天下午兩點各部門主管舉行例會,有什麼問題及時在這個會上討論解決。有趣的是,《廠約》細到對招待客人幾個小菜都有規定,平常飯菜兩葷兩素,休息天加四碟,二斤酒。另外每月犒勞兩次,逢節日或招待來客,「八碟」、「五簋」、「四小碗」、「一點」,不得超過這個標準。《廠約》之外還有25個章程,規矩達195條,在當時,這恐怕已是中國人自辦企業能達到的最高管理水準。
由史料可見,張謇辦廠,唯一沾了點政策便宜的是,他在南通註冊了「二十年內,百里之內,不准別家另設紡廠」的專利權,算是有了一點壟斷的優勢,不過這在當時也是很通行的做法。[45]除此之外,大生的壯大幾乎全憑商業上的運作。在紗廠正常生產後,為了降低棉花的收購成本,張謇接着創辦了通海墾牧公司,開始自己種棉花。接着,他又陸續開辦廣生油廠、大興(復新)麵粉廠、資生冶(鐵)廠、阜生蠶桑染織公司、澤生水利公司、大達內河輪船公司、大生輪船公司等等。這些企業都與紗廠有產業上的關聯性:辦廣生油廠是要利用軋花下來的棉籽,辦大隆皂廠是利用廣生的下腳油脂,辦大昌紙廠最初是想把大生的下腳飛花利用起來,為大生生產包裝紙和印刷用紙,辦復新是因為大生有富餘的動力而且每天漿紗織布需要大量麵粉,辦輪船公司最初是為了大生的運輸需要,辦懋生房地產公司是外來人口漸多需要住房,辦鐵廠則是為了製造織布機、軋花車等設備。
如此完備而精妙的產業鏈打造,完全是大工業製造的理念,不但在當時中國絕無僅有,百年後視之,仍是商業戰略上的正道。當時的英國人曾在一份報告中寫道:「推張殿撰之意,凡由外洋運來各種貨物,均應由中國自行創辦。」[46]比張謇小一輩的天津實業家范旭東後來感慨不已地說:「南方的張季直先生(張謇字季直),在科舉施毒那種環境之下,他舉辦的工業,居然顧慮到原料與製造的調和、運輸、推銷,兼籌並重,確是特色。」
張謇辦廠,另外一個大的貢獻是「紳督商辦」,跟盛宣懷的「官督商辦」相比,這是晚清企業的一大進步模式。
作為股份制的大生紗廠,股本中有一半是那堆英國紗機折算過來的官股,所以在一開始它也被稱為是「官商合辦」。不過張謇終其一生,都沒有讓官府的手伸到企業里來過,數十年中,官股從來只拿官利、分紅,並不干涉廠務。身為「總理」,張謇本人雖也是股東之一,但股金不過區區2000兩(在全部資本中只占0.4%)。他在大生的權威從來都不是靠資本、靠股份,而是靠他的狀元頭銜、人脈資源和治理才幹。他以士紳身份,居官商之間,負責全權辦廠,這是他獨有的不可替代的優勢,官替代不了他,單純的商也不可能替代他。張謇另外一個偉大的地方是,在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並沒有憑藉自己的權威,將企業一點點地據為己有,這在當年的制度和人文環境中,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在大生事業中,他儘管也有被「神化」的時刻,但是,卻始終受到股東的監督,特別是在經營窘迫的晚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對股東會的指責和壓力。
知識分子下海經商——我們稱之為「士商」或「紳商」——在甲午戰爭之後的中國漸成時尚。
▲陸潤庠手札
在晚清,投身於現代工業的新興企業家群體,主要由4類人組成:一是盛宣懷式的官辦商人,二是鄭觀應式的買辦商人,三是草根起家、面大量廣的民間商人——代表人物是後面將重點講到的無錫榮宗敬兄弟,四就是張謇式的士紳商人。中國學者馬敏認為:「在官與商這兩大社會階層之間,士商以其『兼官商之任』的雙重身份,模糊了官商界限。他們往往上通官府,下達工商,即所謂『通工商之郵』,構成官與商之間的緩衝與媒介,擔負起既貫徹官府意圖,又為工商界代言的雙重使命。」[47]主編《劍橋中國史》的哈佛學者費正清在談及「張謇現象」時指出,19世紀末,其實中國還沒有資產階級,「相反,正是這些維新派首創了資產階級,或者可以說是發明了資產階級。像張謇等士紳文人,在甲午戰敗後之所以突然開始投資辦現代企業,主要是出於政治和思想動機。其行動是由於在思想上改變了信仰,或者受其他思想感染所致。中國的資本主義,長期以來具有某種出於自願的理想主義的特點」。
張謇經商在當時確實引起了軒然大波。在他的感染下,兩年後,蘇州另外一位狀元公陸潤庠也宣布下海創辦紗廠,還有一位咸豐朝的老狀元、已經官居禮部尚書的孫家鼐則命他的兩個兒子孫多森、孫多鑫在上海創辦了我國第一家機器麵粉廠——阜豐麵粉廠。這些狀元公的行動,可以說是史無前例,驚世駭俗,對於視「工商」為「末業」的中國社會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陸潤庠的蘇綸紗廠
這一士商階層的陡然出現,因其思想、資本與政治資源的多重組合,很快將成為影響中國變革進程的一大力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日後的社會動盪中扮演了重要而微妙的角色。
對日戰爭的慘敗,讓洋務派顏面掃地,李鴻章落到「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他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投置閒散,住進了京郊虎頭峰下的賢良寺。有很多史家認為,甲午戰爭後,一路曲折的洋務運動便已宣告終結。不過,從事實來看,1895年之後,洋務事業反倒進入了一個高潮期,之前因意識形態爭論而擱淺或遲滯的各項工程都得到了迅猛的推進。
甲午戰爭以後,國人對新事物的接受已非20多年前可比。鐵路、工廠影響風水之說終成笑談。
1896年11月,《紐約時報》在一篇報道中寫道:「保守的中國正在覺醒。」該報記者在江蘇省的鎮江採訪了一家新建的絲廠,那裡安裝了最新型的機器設備,還新樹了一個高達90英尺的煙囪。「煙囪對中國人的封建迷信是個重大打擊,是對所謂風水觀念的極大挑戰。此前,中國民眾是多麼崇尚迷信和風水呀!毫無疑問,現在他們連句抗議的話都沒有說。」
據學者汪敬虞在《中國近代經濟史》[48]中的統計,從1895年到1898年的4年中,全國各省新開設的資本萬兩以上的廠礦共62家,資本總額1246.5萬兩白銀,遠遠超過甲午戰爭前20餘年的總數,從增長速度來看,平均每年設廠數是甲午戰爭前的7倍,平均每年的投資數則是甲午戰爭前的15.5倍。
▲孫多森的阜豐麵粉公司
在民間投資大熱的同時,國營事業也屢有重大突破。在這期間,一直在實業一線操盤的盛宣懷成了最耀眼的人物,他所經手的項目幾乎全部關乎國脈。
1896年5月,盛宣懷被湖廣總督張之洞招去接手當時國內最大的鋼鐵企業——漢陽鐵廠,張香帥的官本官辦實在撐不下去了。一開始,他想到的是交給洋商承辦,這當然又是一種典型的官家思維。盛宣懷得悉後,再三去電請纓,力陳「鐵政屬洋商,利大流弊亦遠,屬華商,利小收效亦遠。」最後,香帥被說動了。
盛宣懷接手鐵廠後,當即邀請鄭觀應擔任總辦。
鄭觀應與盛宣懷互相欣賞,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他們是當世最傑出的實業家,在胸懷抱負、思想高度、戰略眼光和經營能力上可謂一時瑜亮。不過,他們在「官督商辦」的理念上卻始終格格不入,鄭觀應信仰民本主義,對官商體制從來深有不滿,10多年前唐廷樞、徐潤在招商局的下場更是寒透了他的心。可是,他對盛宣懷又有知遇之心,也很想借盛宣懷的官府背景和強勢力量振興國家實業。這種矛盾心態糾纏了他的一生。對於接管漢陽鐵廠,他曾十分猶豫,最後決定「義務出山」。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總理漢陽鐵廠,當時聲明系當義務,不領薪水。不過欲為整頓,以救危局,而慰知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