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盪一百年:中國企業1870-1977 - 第8章

吳曉波

在這一階段,企業家集團的參政意識已經普遍甦醒,甚至得到了理論上的論證。鄭觀應便認為:「歐美政治革命,商人得參與政權,於是人民利益擴張,實業發達。」早在1904年,上海的《商務報》上便刊文公開宣言:「商興則民富,民富則國強,富強之基礎,我商人宜肩其責。」商人勢力的積聚,則與商會組織的興起密切相關,這一特徵在上海、武漢和廣州等大城市表現得最為顯著。

據史料顯示,晚清最早的商業組織是成立於1902年的上海商業會議公所。1904年,《商會簡明章程》頒布後,各地商會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在朝廷的鼓勵下,全國各省會和商業繁榮地區設立了商務總會,中小城市設立商務分會,村鎮設立商務公所。商會有處理商務訴訟的職權,負責調查商情,處理破產和倒騙,受理設立公所、申請專利、進行文契債券的公證等職責,部分地承擔了政府的經濟管理功能。隨着各地、各市鎮商會的組建,商業勢力得以聚集,並從此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公共力量。1907年,全國80個重要的城市商會代表聚集上海,倡議成立了華商聯合會,全國商會呼吸相關,連成一體。到1911年,全國各種商人組織近2000個,會董2.3萬人,會員達20萬人以上,這幾乎是當時中產階級的全部。[69]

▲晚清的上海

在一些開放的大城市,商會實際上不同程度地控制了城市的市政建設和管理大權。1905年,上海組建「城廂內外總工程局」,一經創立即以一個初具規模、較為完備的地方自治團體面貌出現。它承擔了包括學務、衛生、治安、戶籍管理、道路工程、城市建設、農工商務、公用事業、慈善賑濟、財政稅收以及其他例歸地方政府的各項事務,比較全面地擔當和掌握了市政建設與管理的責任和權力。在總工程局、上海商會、自治公所以及市政廳這一脈相承的自治組織的經營管理下,上海城市面貌發生了較大變化,展現出類似西歐早期自治城市與市民階層的某些特點,東方大都市初顯宏偉氣勢。

商會組織除了在維護自身利益以及承擔市政管理職能之外,在國家命運上的選擇也引人注目。

作為既得利益集團的一部分,企業家階層是保守而反對動盪的,非萬不得已,他們是絕不會選擇革命的。這從他們與革命黨人的交往便可見一斑。到1905年,孫中山從事革命活動已經10年。該年8月,他在日本東京創建中國同盟會,確定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政綱。多年以來,他一直秘密輾轉於東京、倫敦和紐約之間,為革命籌措經費。為他提供資金支持的絕大多數是海外華僑,國內著名的大商人或有同情,卻很少有實際的資助。唯一稍有知名度的資助者是浙江的張靜江(1877~1950),他是南潯「四象」之一張家的後代。自胡雪岩豪賭失敗之後,與之結盟的南潯巨豪再無神氣。張家當時在國內少有實業,張靜江的財富來自他在法國巴黎的貿易公司,其主要生意是把中國的珍貴文物私販到國外銷售。

▲張靜江

1905年冬天,28歲的張靜江在一艘海輪上邂逅孫中山。民國元老、一直追隨孫中山左右的胡漢民回憶了這段很富戲劇性的故事。當時,孫中山有戒心,迴避他。不意張靜江在甲板上攔住孫中山,說:「你不要瞞我,我知道你是孫文,你不要以為我是反對你的,我卻是最贊成你的人!」會談之後雙方有了了解,兩人約定,將來如果革命起事需要錢的話,孫中山可拍電報給張靜江,並約定暗號,如拍「A」字即是1萬元;如拍「B」字即2萬元;「C」字則3萬元,依此類推即是。孫中山將張靜江的地址記在了小本子上,當時並未很在意。兩年後,孫中山在河內計劃發動起義時,經費沒有保障,他忽然想起了張靜江,於是對胡漢民說:「我上次在船上碰到一個怪人,腳微蹺,說要幫助革命,約定三個字,第一字即1萬元,第二字為2萬元,我怕此人是清廷的偵探。」胡漢民聽了則說:「反正橫豎不虧本,拍個電報試試又有何妨?」於是孫中山按張靜江留下的地址拍第一個字的電報,不多時果真1萬元匯到了。之後,張靜江成了孫中山最重要的「金主」之一。他後來當過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委員長、浙江省省長等要職,在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孫中山親自提名他為中央執行委員候選人,「全場報以經久不息的掌聲」。

除了張靜江這樣的戲劇性故事外,我們再難找到國內大商人對革命的資助事跡。《紐約時報》曾經披露過一封孫中山寫給倫敦金融家的私人信函,孫中山在信中懇請他「積極尋求願為我們提供資金的金融家」。他還透露說:「我已找到了一家願意提供擔保的中國錢莊、三家在曼谷的米廠、一些新加坡商人以及馬來西亞的三個煤礦主,他們的資產合計2000萬美元,折合400萬英鎊……為了確保成功,我們需要50萬英鎊貸款以完善我們的組織,使我們能夠在第一次突然行動中就奪取至少兩個富裕的省份。」

共產黨元老、早年的同盟會會員吳玉章在自己的回憶類著作《辛亥革命》中,曾經講述了一個很有代表性的故事。1903年,農民出身的吳玉章去日本學習明治維新的經驗,在輪船上結識了同為四川人的鄧孝可,鄧父鄧徽績是全國最大火柴公司之一重慶森昌火柴廠的老闆。吳玉章記錄道:「由于思想上有許多相同之點,我們一路上倒也談得頗為投契,他約我到日本後,一定和他一起去橫濱拜訪梁啓超,我也就答應了。但是我們自從在輪船上分手後,他一直沿着改革主義的道路走下去,後來一到日本就拜在梁啓超的門下,終於成了反對革命的立憲黨人,而我卻與他分道揚鑣,走上了革命道路。」[70]

吳玉章、鄧孝可都是有志的熱血愛國青年,因階層身份迥異,而對國家前途有了不同的抉擇。無產者選擇革命,有產者選擇改良,這就是當年中國的現實。事實上,企業家集團對革命黨人的靠攏是在立憲運動失敗之後。

從1905年到1910年,企業家階層一直是立憲運動中最活躍的一個群體。推動清廷立憲,雖是時代大勢,卻也要冒無窮的風險。朝中洋務派出身的大員往往顧忌身份,對喜怒無常的慈禧頗有忌憚,不敢出頭領銜。維新派的康梁諸人,雖然名望很高,有極大的輿論引導能力,但是在地方上則沒有根基,而且缺乏資金,不能形成大規模的實際行動。於是,多金而理念超前的企業家集團成了唯一的可能。

▲代表清朝政府政權的衙門

當時最熱烈的立憲運動發生在民營經濟發達的上海、江浙一帶,而領袖就是「狀元企業家」張謇。

隨着紗廠的成功,張謇的聲望已達頂點。1903年商部成立後,他被任命為「商部頭等顧問官」,儼然就是官方認可的商界最高領袖。1904年,張謇為張之洞起草了《擬請立憲奏稿》,同時,他主持刻印《日本憲法》,意在為中國變法提供範例,一時間「奏請立憲之說,喧傳於道路」。連袁世凱也寫信給張謇,用十分自謙的口吻說:「各國立憲之初,必有英絕領袖者作為學說,倡導國民,公夙學高才,義無多讓,鄙人不敏,願為前驅。」[71]

在朝野的共同推動下,1906年9月1日,慈禧終於下達了「預備立憲詔書」。同年11月,張謇等人在上海成立預備立憲公會,入會者都是一時精英,東南工商界、出版界、教育界、報界的重要人物幾乎囊括其中,比如高夢旦、張元濟、狄平子、孟昭常、孟森等,有一半會員都曾投資辦企業,包括榮家兄弟、李平書、虞洽卿、朱葆三、周金箴、王一亭、王清穆等。2007年,歷史學者傅國涌在南通檔案館看到當年預備立憲公會交納會費的一張收據,印製漂亮,綠色邊框,紅色印章,百多年後仍光鮮如初。張謇對立憲的前景十分嚮往,他認定:「立憲大本在政府,人民則宜各任實業教育為自治基礎;與其多言,不如人人實行,得尺則尺,得寸則寸。」

學者侯宜傑在《二十世紀初中國政治改革風潮:清末立憲運動史》一書中用大量的事實證明,企業家階層是立憲運動最強大的推動力。在推動立憲過程中,各級商會形成網絡,並逐漸學會英國式商會的自治和民主管理。在預備立憲公會等組織中,商人占明顯優勢。如侯宜傑所言,企業家們認識到,「今日中國之政治現象,則與股份公司之性質最不相容者也。而股份公司非在完全法治國之下未由發達,故振興實業之關鍵在於通過立憲確立法治,限制政權,保障民權來改良政治環境與政治組織」[72]。

在上海的示範下,湖北憲政準備會、湖南憲法政分會、廣東粵尚自治會、貴州憲政預備會和自治學社等先後成立,梁啓超在日本成立政聞社,楊度等人則在東京組織憲政講習會,研究各國憲政模式,為以後的參與做準備。據當時媒體報道,預備立憲詔書下達後,全國的許多地方召開了慶祝會,四處張燈結彩,敲鑼打鼓,熱烈慶賀,莫不「額手相慶曰:中國立憲矣,轉弱為強,萌芽於此」。這一年的11月25日(農曆十月十日)是慈禧壽誕,北京各學堂萬餘人還齊集京師大學堂,舉行了慶賀典禮。另外,在天津和江蘇南京、無錫、常州、揚州、鎮江,以及上海松江等地都舉行了立憲慶賀會。在1907年5月,天津甚至還舉行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市政選舉。在袁世凱的主導下,12461人參與投票,選舉產生了「天津縣議事會」,負責輔助政府處理地方興辦教育、徵稅、市政建設、公益事業、移風易俗等事宜。鹽商李士銘被選為議長。

立憲開局看似大順,但是其後的推進卻非常艱難。1907年秋,憲政講習會向政府呈遞請願書,要求速開國會,各省聞風響應,中央政府卻無動於衷。1908年8月,政聞社因「明圖煽動,擾亂治安」的罪名被查禁,同時,朝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正式宣布預備立憲,預備期為9年。立憲派很是不滿,覺得預備期太長,鄭觀應便直接寫了一封《上攝政王請速行立憲書》,提出,「早開國會,頒布憲法……決不遲延,斯人心悅服,黨禍自消,內亂悉平矣。」繼而,他十分尖銳地說:「若不及早立憲,效法強鄰,尚自因循粉飾,必致內亂,四面楚歌,悔之無及。」其言辭威脅,已十分露骨。

最大的變數出現在11月。14日,百日維新後就一直被軟禁的光緒皇帝去世,一天後,慈禧太后去世,兩人死期如此接近引發無數猜測。三歲的溥儀被抱上皇座,其父醇親王載灃監國攝政,年號宣統。慈禧的去世讓清王朝失去了一個鐵腕的統治者和「最大公約數」,原本就威嚴盡失的中央政權面臨更為嚴峻的考驗,缺乏政治技巧的載灃等人為了維持滿人統治,組建了一個「皇族內閣」,通過種種手法剝奪了漢人總督們的權力,還逼着當時聲望最高、繼李鴻章之後最有權勢的袁世凱交出大權,回老家釣魚。自此,統治集團內部的洋務派大臣開始對政權產生嚴重異心。

在野的立憲派的絕望則是因多次請願運動的失敗而釀成的。1909年12月,奉天、吉林、直隸、江蘇、湖南等16省的咨議局代表在上海聚會,委派代表進京請願,要求速開國會,清政府以「籌備既未完全,國民知識程度又未劃一」為由拒絕請求。第二年的6月,請願團再次北上請願,清廷仍然拒絕鬆口。10月,參加請願的人數急劇增加,規模擴大,不少省份出現遊行請願行動,政府惱羞成怒,在一些城市進行了強行鎮壓。張謇等人從此大為失望。朝野破局,漸進的變革道路到此徹底斷裂。

就這樣,清政府儘管在經濟改革上表現得超乎尋常的激進和開放,但是在政治改革上則猶豫搖擺和缺乏遠見,它相繼失去了洋務派、維新派、知識分子以及工商階層等幾乎所有人的信任,顛覆式革命已成必然之勢。然而,即便是這種時候,革命仍然需要一根導火索。

誰也沒有想到,點燃導火索、被《清史稿》確認為「誤國首惡」的那個人居然會是他。

第二部 1911~1927唯一的「黃金年代」

1911

在革命的炮火中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毛澤東:《贈父詩》,1911年[73]

1911年1月,盛宣懷被任命為郵傳部[74]尚書。這時候,立憲運動擱淺,社會矛盾極端激化,革命黨人四處暴動,各省軍閥心懷鬼胎,中國宛若一個一觸即發的火藥桶。歷史的諷刺是,點燃這個火藥桶的人,居然就是過去40年間一直為朝廷打造實業基石、期望以此名垂後世的盛宣懷。

其事發端於鐵路之爭,與盛宣懷歷來的國有化理念密切相關。

甲午戰爭之後,大興鐵路漸成熱潮,朝廷將之當成國策,民間看到巨大利益,國際資本也不甘失去機會。於是,鐵路成了各方爭奪和博弈的最大熱點。

盛宣懷堅定地認為,鐵路必須國有化。他的邏輯是,鐵路既然是事關國家命脈的經濟事業,而且有如此豐厚的利益,則自然應該由國家來壟斷經營。所以,在過去的7年裡,他一直不遺餘力地修築鐵路,同時密切關注各條鐵路的權益動向。在投資理念上,他的想法是:如果國家有錢,就堅決國家投資,如果沒有錢,就只好引進外來資金,但寧可借款而不出讓股份,如果借款,寧借外債,不信內資。

1897年,英國公司提出修建從廣州到漢口的粵漢鐵路。盛宣懷認為這條鐵路線至關重要,如果路權為英國人所得,「恐從此中華不能自立」。然而,他又實在拿不出錢來修建。於是,他提議向美國財團借款興建,由他領導的中國鐵路總公司「總其綱領」。在他的主持下,清政府與美國合興公司草簽《粵漢鐵路借款合同》,借款400萬英鎊,年息五厘,九扣,鐵路財產作保,借款期限30年。1899年,合興公司代表來中國議立正約,並提出在韶州、衡州、郴州等處開礦,引起鄂、湘、粵三省地方不滿。美國駐華公使康格(E.H.Conge)出面干涉,揚言粵漢鐵路「美國必辦,斷不能讓他人」。於是在1900年7月,盛宣懷與之再簽《粵漢鐵路借款續約》,續約將借款金額增至4000萬美元,並有兩條主要補充:第一,進一步擴大美國的路權,規定建築萍鄉、岳州、湘潭等支線,並速造淥口至萍鄉路線,從而使美國獲得沿線礦權;第二,粵漢鐵路及支線所經過地區不准築造與幹線、支線平行的鐵路。

盛宣懷的這一決策,被民間資本視為「出賣國家利益」,他則至死不予認同。在修築京漢、滬寧等幹線鐵路時,他一再嘗試的辦法就是向比利時、美國及英國等國際財團大舉外債。他曾為此辯解說:「設當日不費美約,則粵漢、京漢早已一氣銜接,南北貫通,按照原奏先拼力償比(比利時)款,繼償美(美國),最後償英(英國),不逾三十年,京漢、粵漢、滬寧三路,皆徒手而歸國有,然後以所贏展拓支路,便利礦運,詎不甚偉!」他的思路表述得非常清楚:先靠外債把鐵路儘快建設起來,然後逐筆還債,大不了過個三十年,鐵路的所有權就全部都歸國有了。

可是,現實並非如他設想的那樣推進。粵漢線工程命運多舛,其後數年風波不斷。隨着國內民族主義情緒大漲,要求收回路權的聲音不絕於耳。民間資本與國有資本在鐵路事務上產生尖銳的矛盾,盛宣懷的國營壟斷理念遭到堅決的反對。

1903年,四川總督錫良倡議不借外債,靠民間資本建造川漢鐵路,一時應者如雲。11月,朝廷由商部頒布《鐵路簡明章程》,准許各省官商自集股本建造鐵路幹線或支線,設立鐵路公司。1905年7月,張之洞在武昌召集三省紳商會議,決議向美國合興公司收回粵漢鐵路的修築權,粵、湘、鄂「各籌各款,各修各路」。美方提出高額的轉讓價碼,張之洞指示「但期公司歸我,浮價不必計較」,最終以675萬美元贖回。此後,全國很快掀起了鐵路商營的熱潮,從1904年到1907年間,各省先後成立18家鐵路公司,其中,13家商辦,4家官商合辦或官督商辦,1家官辦。

在中國百年企業史上,能源產業(煤鐵礦及後來的電力、石油)和資源性產業(鐵路、銀行以及後來的航空、電信業)一直是利益最為集中的領域,對其的爭奪及利益配置構成了國家經濟政策的所有標誌。這一特徵在晚清已經呈現得十分清晰。自洋務運動以後,國際公司最早投入這些領域,國營資本緊隨其後,民間資本則因散弱且政策不明而作為頗小。一直到1904年以後,隨着《公司律》等法令的頒布,企業運作及股本權利有了相對的明確界定,特別是股份公司制度的出現,民間資本開始大膽進入能源和資源性產業。

據當時編纂的《湘路新志》記載,在湖北、湖南、四川等省份出現全民入資辦鐵路的熱潮,甚至出現了「倡優乞丐亦相率入股」的壯觀景象。「一時大紳富商咸以倡辦本省鐵路為唯一大事,如風起潮湧,蔓延全國……乃至農夫、焦煤夫、泥木匠作、紅白喜事槓行、洋貨擔、銑刀磨剪、果栗攤擔、輿馬幫傭,亦莫不爭先入股以為榮。」[75]

這種連倡優乞丐都來參與辦鐵路的景象,在盛宣懷看來卻未必是好事。修鐵路需要大資本投入,而且投資回報期較長,股散本弱,難成大事。而情況也確實如此,因缺乏規範化的管理能力和修築技術支持,很多商辦鐵路都進展緩慢。但是在這一階段,鐵路是民辦還是官辦,是用民間資本還是借外國資本,已經成了一個敏感的政治問題和民族感情問題,黑白對立,到了難以調和的地步。1909年,張之洞修築湖廣鐵路,在盛宣懷的遊說下,他一改4年前支持民間資本建鐵路的立場,以商股籌集不易為由,與德、英、法三國銀行團簽訂了《湖廣鐵路借款合同》,借款550萬英鎊。此事公開後,當即激起大規模的反對浪潮,英名一世的張之洞竟在此次風潮中「心焦難堪,嘔血而死」。他在臨終前的最後一份奏摺中,仍然搖擺於官辦、民辦的矛盾之中:「鐵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此次粵漢鐵路、鄂境川漢鐵路,關係繁重,必須官為主持,俾得早日觀成,並准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藉為利用厚生之資,此尤臣彌留之際,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

跟張之洞的搖擺相比,盛宣懷則一力堅持鐵路國有化。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的不妥協,導致了民間的企業家集團與朝廷的徹底決裂。當時著名的工商人士中,除了鄭觀應,大多對盛宣懷的這一決策不以為然。一向力主企業民辦的張謇持鮮明的反對意見,曾與盛宣懷、張謇一起發動「東南互保」的湯壽潛更是與之斷交。湯壽潛在1905年發動旅滬浙江同鄉會抵制英美公司修築蘇杭甬鐵路,並在上海成立由民間資本投入的「浙江全省鐵路公司」,自任總理。1910年8月,郵傳部強行革除湯壽潛的鐵路公司總理職,不准干預路政。一向溫和的湯壽潛當即傾向暴力革命。在一年多後的辛亥革命中,他策動杭州新軍起義,被推舉為浙江軍政府都督。

1911年5月,就在當上郵傳部尚書不久後,盛宣懷上奏要求將已經民營化的粵漢、川漢鐵路收歸國營,朝廷准奏,並委派曾當過直隸總督的洋務派滿人大臣端方督辦此事。盛宣懷則與英、德、法、美四國加緊洽談借款事宜。

後世視之,盛宣懷在鐵路事宜上,除了國有理念與民間有重大分歧之外,還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一是,缺乏與民間資本的坦誠溝通。他以多年的政商經驗認為,在朝廷的威權之下,民間資本從來都是「軟柿子」,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二是,在股權回收上,明顯欺凌民股。根據他公布的方案,政府只還給民間股東六成現銀,另四成是無息股票。也就是說,投資人不但沒有任何投資收益,還承擔了四成的損失風險。他的方案受到好友、當過粵漢鐵路董事的鄭觀應堅決反對,鄭觀應分別給端方和盛宣懷發去急信,認為「如政府收歸國有,自應本利給還,不能虧本。若不恤人言,挾雷霆萬鈞之勢力,以實行此政策,恐人心解體」。盛宣懷接信後,置若罔聞。

於是,「路權回收令」頒布後,各省商民群起反對。

▲保路同志會報紙

1911年5月14日,長沙舉行萬人群眾集會,接着長沙至株洲的萬餘鐵路工人上街示威,並號召商人罷市,學生罷課,拒交租稅以示抗議。緊接着,四川組織保路同志會,推舉立憲黨人蒲殿俊、羅綸為正副會長,宣誓「拼死破約保路」,參加者數以十萬計。當年與吳玉章在日本分道揚鑣的鄧孝可此時是保路同志會董事,他在《蜀報》上撰文《賣國郵傳部!賣國盛宣懷!》,一改之前的溫和改良立場。他十分激烈地寫道:「既奪我路,又奪我款,又不為我造路。天乎!此而欲川人忍受,除吾川一萬萬人死盡,婦孺盡絕,雞犬無存或可耳!否則胡能忍者。有生物以來無此情,有世界以來無此理,有日月以來無此黑暗,有人類以來無此野蠻,而今乃有盛宣懷如此橫蠻以迫壓我四川之人。」據記載,當時川人「得報展讀,涕泗橫流,且閱且哭」。盛宣懷已儼然成川民公敵。[76]

6月30日,鄭觀應再寫信給盛宣懷,緊急提議:「查反對黨所說不公者,其意不過要以後之四成給還有利股票,照原議商議,不成,原銀繳還而已……恩威並制,迎刃而解。」一意孤行的盛宣懷還是無動於衷。

9月7日,四川總督趙爾豐逮捕羅綸、蒲殿俊等人,槍殺數百請願群眾,下令解散保路同志會。被激怒的四川民眾將各處電線搗毀,沿途設卡,斷絕官府來往文書。民變驟生,清朝廷緊急抽調湖北新軍馳援四川,導致武漢空虛。10月10日,在同盟會的策動下,數百新軍發動起義,星火頓時燎原。這就是推翻了千年封建統治的辛亥革命。督辦鐵路國有事宜的端方在資州被起事的新軍殺死——策動者之一就是已經加入同盟會的吳玉章——腦袋被割下來送到了武漢。

《清史稿》十分詳細地記錄了鐵路國有化導致帝國覆滅的整個過程。

先是給事中石長信疏論各省商民集股造路公司弊害,宜敕部臣將全國幹路定為國有,其餘支路仍準備各省紳商集股自修。諭交部議,宣懷復奏言:「中國幅員廣袤,邊疆遼遠,必有縱橫四境諸大幹路,方足以利行政而握中樞。從前規畫未善,致路政錯亂紛歧,不分支幹,不量民力,一紙呈請,輒准商辦。乃數載以來,粵則收股及半,造路無多;川則倒賬甚巨,參追無着;湘、鄂則開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曠日彌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應請定幹路均歸國有,支路任民自為,曉諭人民,宣統三年以前各省分設公司集股商之幹路,應即由國家收回,亟圖修築,悉廢以前批准之案,川、湘兩省租股並停罷之。」於是有鐵路國有之詔,並起端方充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

宣懷復與英、德、法、美四國結借款之約,各省聞之,群情疑瞿,湘省首起抗阻,川省繼之……宣懷又是會度支部奏收回辦法;「請收回粵、川、湘、鄂四省公司股票,由部特出國家鐵路股票換給,粵路發六成,湘、鄂路照本發還,川路宜昌實用工科之款四百餘萬,給國家保利股票。其現存七百餘萬兩,或仍入股,或興實業,悉聽其便。」詔飭行。四川紳民羅綸等二千四百餘人,以收路國有,盛宣懷、端方會度支部奏定辦法,對待川民,純有威力,未為持平,不敢從命……川亂遂成,而鄂變亦起,大勢不可問矣。

「意外」釀禍後,朝廷宣布革去盛宣懷所有職務,「永不敘用」,他惶惶然登上德國貨輪,逃往日本神戶。

《清史稿》最後給出的結論是:「宣懷侵權違法,罔上欺君,塗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為誤國首惡。」

「誤國首惡」四個字道出了歷史的無奈與殘酷。在任何一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國有資本的自我瓦解是一個共同的路徑,我們至今還沒有看到一個例外。後世人讀史至此,當惕然自醒。

1911年10月10日深夜,南通的「狀元企業家」張謇在漢口登上「襄陽丸」返滬。當時,大生紗廠的湖北分公司剛剛開業,他是來參加開工儀式的。輪船開動時,他站在甲板上,看到長江對岸的武昌城內火光沖天,隱約槍聲此起彼伏,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心生不祥之感,囑咐水手加速離去。

從留存至今的記錄看,他是唯一目睹了辛亥革命爆發的當世大企業家。

在歷史的節點上,日本明治維新的結束與清王朝的覆滅無比偶然地巧合在一起。1911年,是明治四十四年,60歲的天皇患上了尿毒症,於第二年的7月去世。而就在明治維新即將結束的時候,中國爆發了辛亥革命。

清廷的倒台,在很多中國人的內心,似乎是一個命定遲早會發生的事情,無喜無悲,只有漠然。在過去的數十年裡,天災人禍,內憂外患,傲慢的王族貴胄們卻從來沒有顯示出一丁點兒處理的智慧,他們看不到時代癥結之所在,一切苟延殘喘的作為都僅僅為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利益與尊嚴。自10年前李鴻章隕亡後,最後的衛道者也消失了,中國已經成了世界上一個最抽象、最做作的空殼。當它終於倒塌的時候,無非是一個悠長的噩夢隨晨霧一同消失。在清廷滅亡的過程中,壟斷的官僚資本集團的反動性,主要體現在其利益與廣大民間資本集團的衝突。因此,執政的合理性受到質疑,如果在這時又發生其他的社會或政治變故——如外來政權的入侵、嚴重的自然災害和經濟危機或者如清末反對異族統治的暴動——那麼,就非常容易爆發革命。

在革命爆發的時候,對清政權已極端失望的企業家集團表現出了順應時代大勢的特徵。不過這一點也不奇怪,商人的生存原則就是與強者結盟。

作為立憲派的民間領袖,張謇此前一直反對革命。他感嘆:「斷言清廷之無可期望,謀國必出他途以制勝。」但是,他想蓋新房子,卻也不願意放火燒掉舊房子。10月12日,他從漢口坐船到安慶,得悉武昌爆發起義後,當即趕到江寧,求見駐防將軍鐵良,建議他派兵增援湖北。但是,隨後的形勢發展完全出人意料,他的兩位最親密的立憲派同黨湯壽潛和程德全相繼在浙江、江蘇宣布獨立,張謇在愕然之餘,不得不接受現實。他致電袁世凱說:「今則兵禍已開,郡縣瓦解。環顧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無可為和平之結果,趨勢然也。」很快,他與上海同盟會取得聯繫,由他的三哥出面迎接革命黨前往南通,成立通州軍政府,宣布和平光復。張謇的內心轉折與矛盾,反映了企業家與革命的複雜關係。

在武昌,10月的起義期間,城市很快因革命而陷入極度的恐慌。《紐約時報》是第一個報道辛亥革命並在標題中大膽預言「清朝統治恐將結束」的國際媒體。它在10月14日的報道中記錄道:「革命軍無法有效地維持秩序,漢口、漢陽以及武昌的貿易已經完全陷入停頓。勞工階層失去生計,並且正試圖搶劫。城內50多萬人逃往鄉下。讓人們更感到危險的是,所有監獄的大門都被打開了,囚犯都獲得了釋放,他們在這座城市裡到處遊蕩。」

便是在這樣的亂景中,武漢的商人們起到了維持穩定的作用。沒有史料證明他們曾經直接參與了起義,不過,他們很快積極協助起義軍人,維護社會秩序,組織商團,驅趕趁火打劫的暴徒。被起義士兵推選為軍政府督軍的是湖北新軍協統黎元洪,他跟武漢當地的商賈和外國人有良好的互動,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能說一口結巴的英語。在黎元洪組建的新政權中,武漢商會會長被任命為警察局長,而商會承諾借款20萬兩白銀給起義者。

在東南沿海,國內最重要的兩大商業城市上海和廣州的獨立起到了顯赫的示範效應,把清政府推進了絕望的深淵,對立憲失去信心的商人群體是幕後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1910年入秋以來,李平書、虞洽卿等商人就一直在暗地組織「革命軍餉徵募隊」,為陳其美積極募集錢餉。1911年10月,武昌起義消息傳來,李平書、虞洽卿與陳其美天天在同盟會辦的《民立報》報館秘密開會商討。10月24日,陳其美、宋教仁、蔡元培等同盟會人召開會議,議決以「聯絡商團、溝通士紳」為上海起義的工作重點,利用《民立報》宣傳革命勝利消息,激勵民氣。11月3日,陳其美率同盟會會員火燒上海道,攻占城門,上海隨即宣布光復,陳其美出任滬軍都督。在他的軍政府中,企業家的比例驚人的高:中國通商銀行總董、輪船招商局和江南鐵路局董事李平書擔任了民政總長,信成商業儲蓄銀行大股東沈縵雲是財政部長,信成銀行董事、大達內河輪船公司總董王一亭是交通部長,老買辦朱葆三、郁屏瀚和大糧商顧馨一都擔任了重要的職務。

其中,虞洽卿是極其活躍的一個。上海光復後,一直參與此事的他自告奮勇,孤身冒險前往蘇州策反江蘇巡撫程德全,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程德全宣布起義,蘇州和平光復。蘇州在太平天國運動期間,數次爆發慘烈的攻伐激戰,千年錦繡古城累毀戰火,工商根基幾乎動搖。此次幸賴虞氏斡旋,竟得保全。因襄助有功,他被任命為上海都督府的顧問官和閘北民政長,後來還當過江南製造局代理局長。

廣州發生的景象也十分類似,兩廣總督張鳴岐宣稱在內戰中保持中立,他還想仿效10年前的「東南互保」,在旁觀中選擇立場。他下令集中兵力加強廣州防務,嚴禁報紙登載有關革命的新聞。10月29日,由粵商自治會會長陳惠普發起,廣州七十二行商總商會等商人組織參與,共百餘人在愛育善堂集會,認為「現專制政府萬不可恃」,決定「應即承認共和政府」,隨即派人向總督府和革命黨人兩方面表達商人承認共和制度的意思。11月8日,革命軍向廣州步步推進,張鳴岐棄城出逃。次日,商紳各界代表在咨議局集會,正式宣告「歡迎民黨組織共和政府及臨時機關」,「宣布共和獨立,電告各省及全國」。

1912年1月1日,從美國歸來的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2月12日,6歲的小皇帝溥儀發布《退位詔書》,清王朝歷時228年後覆亡。第二天,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向臨時參議院推薦袁世凱接任。

▲清帝退位詔書

正如德國思想家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沒落》中不無悲觀地寫到的,「一種力量只能為另外一種力量所推翻,而非被一種原則所推翻」。[77]共和政體在中國的誕生,很像一個匆忙製造的「仿製品」。哥倫比亞大學教授N·佩弗曾評論說:「它在中國的歷史、傳統、政治經歷、制度、天性、信仰觀念或習慣中毫無根據地。它是外國的、空洞的,是附加在中國之上的。……它只是政治思想的一幅漫畫,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學生的漫畫。」[78]正因如此,辛亥革命所具有的某種原則性,譬如對獨裁的反抗、對民主的嚮往以及對國家建設的承諾,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只是幻覺。

清王朝覆滅,民國新生,那些靠理想和暴力獲取政權的政治家們到底有怎樣的治國藍圖和多大的實務才幹呢?

張謇被任命為國民政府第一屆實業總長。1912年1月3日,他以這個身份與孫中山商談政策。這也是他們的第一次交談。他在當天日記中對孫中山的評價只有四個字:「不知崖畔。」歷史學者章開沅的解讀是:「『崖』就是『邊際』的意思。這話就是說,他覺得孫中山沒有實際辦過實業,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和浪漫。他不知道建設比革命更加困難,以為一革命,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實際上當時政令都不能出南京,軍餉都發不出來。」

甚至在大軍閥眼中,革命家也是一派「不知崖畔」的印象。

這年8月,孫中山赴北京與袁世凱談判。兩人面晤13次,所談皆國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鐵路、實業、外交、軍事等問題。袁世凱是傳統中國里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才大心細,做事扎紮實實,有板有眼,是位極有效率的行政專才。然而,他沒有理想,對現代政治思想一無所知。孫中山正相反,滿腦子的愛國理想卻「道不得行」。他認定當時中國的第一要務是修鐵路,因此在密談中他表示願「專任修路之責」,希望把全國鐵路延長至20萬里。袁世凱表面大加讚賞,轉身卻對幕僚說,孫文是個「孫大炮」。

▲袁世凱

家唐德剛因此在《袁氏當國》一書中無奈地評論說,「孫中山先生要在民國初年建20萬里鐵路,豈非大炮哉?」袁世凱當上了民國大總統,孫中山果然出任中國鐵路總公司總理,袁世凱順水推舟,把他當年專為慈禧太后特製的豪華花車撥給孫總理使用。就這樣,孫中山率領大批失業的國民黨人,坐着花車到全國各地視察去了。他還拉上只會打仗的大將軍黃興當漢粵鐵路督辦,甚至寫信邀請躲在日本神戶的盛宣懷一起來共襄大業。事後來看,鐵路總公司花去官銀110萬兩,卻沒有修成一寸鐵路。到1998年,全中國的鐵路還沒修到7萬公里。歷史學家唐德剛因此在《袁氏當國》一書中無奈地評論說,「孫中山先生要在民國初年建20萬里鐵路,豈非大炮哉?」[79]

孫中山的經濟理念很有國有化經營的傾向。1912年4月4日,他曾說了這樣一番話:「余乃極端之社會黨,甚欲採擇顯理佐治氏主義施行於中國,中國無資本界、勞動界之爭,又無托拉斯之遺毒。國家無資財,國家所有之資財,乃百姓之資財。民國政府擬將國內所有鐵路、航業、運河及其他重要事業,一律改為國有。」[80]「顯理佐治」(Henry

George),後世翻譯為「亨利·喬治」,是一位主張土地國有化的美國思想家,他所著《進步與貧困》一書深受孫中山的推崇,被孫中山認為「深合於社會主義之主張」,「實為精確不磨之論」。

孫中山的國有化思想,至少在鐵路事務上,與盛宣懷是十分相近的。所以,他寫信邀請後者返國襄助修路。他在1912年3月15日的信函中寫道:「興實業以振時局,為今日不可少首。執事[81]偉論適獲我心。弟不日解組,即將從事於此。執事經驗至富,必有以教我也。」盛宣懷則在回函中為他的鐵路國有化辯解說:「民間資本微而利息高,不可使投入鐵路股本,須留以辦其它實業。語語皆如鐵鑄,宜乎中外歡呼!」

孫中山的國有化思想在當時並沒有形成政策,其得到實踐要等到1927年之後。

1911年之後,隨着清政府的覆滅,國營的洋務企業大多被民營化。其中最具標誌意義的是,當時最大的官督商辦企業輪船招商局的股權變革。

招商局一度是洋務運動最顯赫的成果,被李鴻章自詡為「開辦洋務來,最得手文字」。可是,自從唐廷樞、徐潤被逼走之後,官商接手,日漸暮氣重重,最後竟落到了嚴重虧損的境地。

國營企業的一切弊端,在招商局身上都無比生動地一一呈現。首先是體制僵化,管理極度混亂。在國營體制下,沒有人真正對企業利益負責,於是,從督辦、總辦到所有管理者,大都是「豪滑之徒」,「六總辦、三董事、一顧問,無一非分肥之輩」,被薦入局內的人,則是一些「不士、不農、不工、不商」的「四不像」。他們掛名企業,坐地分肥,冗員無窮。據1908年的統計,招商局總局有各等管理人員207個,每年薪水開支7.4萬兩白銀。

局內貪污成風,一個叫楊士琦的督辦上任不久,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主持私分了10萬兩的漕運費用。他還給朝廷寫了一份自我表揚的報告,稱「官督商辦,已著成效」。於是在這種督辦的領導下,全局上行下效,互相串通,以貪污為能事,在船運業務中,夾帶私貨、少報客位、多報開支、偷漏客貨、私收倉儲費用等,成了公開的現象。這種企業怎麼可能有競爭的能力?到1895年前後,招商局在長江航運中的優勢已經消失殆盡,太古、怡和等外國公司再度橫行中國江海,「航路攙奪,主客之勢互易」。更為可笑的是,連漕運業務也出現了虧損。為了扶持招商局,李鴻章原本專門給予漕運以政策性扶持,到了後期,漕運業務竟也被洋行爭走不少。在1897年,太古就曾經與北洋軍私下簽訂了每年裝運軍米的合同。1902年,太古奪走了運河漕運量的60%。從1898年到1911年,招商局的漕運竟結虧98萬餘兩。

在經營極度混亂的同時,雪上加霜的是,政府還把這家國營企業當成了「提款機」。因中央財政空虛,清政府以各種名目向招商局攤派。1899年,朝廷規定招商局每年在分配紅利之前,需先上繳兩成盈餘,「以盡報效之悃」。此後,企業所得利潤的68%作為官利上繳,13%作為「報效」上繳,其餘的19%才按股權進行分配。此外,捐款項目更是層出不窮。凡是一個新事業出現,招商局都是重要的出捐對象,僅盛宣懷便以創辦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及達成館為名義,要求招商局每年捐款8萬兩。

到晚清後期,招商局更是成了北洋軍隊的「免費運輸隊」。繼盛宣懷之後,袁世凱曾經控制招商局長達5年之久。在這期間,從接送官兵到運輸軍需,都是招商局免費承擔,甚至連外國官員到華訪問,也要招商局出船免費護送。1897年,總理衙門諭令招商局派輪船專送俄國使節由滬返津,為時13天,費銀8232兩,這筆錢「稟報作為報效」。據民國初年編纂的《輪船招商局節略》記載,「北洋提去用款每年數十萬,商情敢怒而不敢言」。鄭觀應在1909年算了一筆賬,招商局歷年的各類攤派費用高達130萬兩,相當於公司總股本的1/3。

從1895年到1905年的10年中,外國公司在中國江海航線上的船隻總噸位增加了2.32倍。作為國內最大輪船公司的招商局則毫無作為,其噸位比例下降到17%左右。從1903年到1906年,是全國經濟成長較快的時期,招商局竟然仍然面不改色地連年虧損,「四年之內,產業既有減無增,公積亦有少無多。仰且虧空百萬,局勢日頹,人人得而知之」。就這樣,在長達17年的時間裡,招商局不僅盡失市場優勢,而且毫無積累,反而淨虧45.7萬兩,成了一家名副其實的虧損大戶。

任何一家國有企業,只有爛到骨子裡的時候,管制的手才會不情願地稍稍鬆開,這幾乎是一條「公理」。到清末,招商局已是百病纏身,官督商辦體制完全成為約束企業發展的桎梏,民間的力量開始浮現。1910年6月,在形勢飄搖之際,招商局召開第一次股東年會,與會股東500餘人。會議通過提案,決定「注重商辦,所有用人之權即由商主之」。1911年8月,在股東們的爭取下,郵傳部終於頒布《商辦輪船招商局股份有限公司章程》,承認招商局「完全商股」,「悉按商律股份有限公司辦理」。兩個月後,辛亥革命爆發。又過了4個月,皇帝遜位,也就是說,在清政府即將覆滅前的半年,招商局才終於獲得了資本上的自由。

▲孫中山向招商局的借款信

然而,商辦的招牌油漆未乾,招商局很快又成為新政權的爭奪之物。

1911年12月,新成立的上海滬軍都督府都督陳其美致函招商局,要求「派員駐局為會長」。董事會討論後決定予以回絕,回函稱「毋庸派員」,可以指派一人隨時來局交涉,同時還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以戰事停止為度」,二是交涉人員不得干預局務。陳其美後來又幾次去函,要求派員入駐,董事會均以「此事關係重大,非本會少數董事所能議決」為藉口,婉言回絕。

1912年1月,孫中山在南京組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當時,政權不穩,令不出南京,而且國庫根本沒錢,急得陸軍總長黃興「寢食皆廢,至於吐血」。於是,在臨時政府的第一次內閣會議上,革命家們做出了三條決議,其中第二條就是專門針對招商局的:「籌措軍餉,擬將招商局抵押一千萬兩。」抵押的接受國是日本。

▲孫中山給招商局的信

第二天,廣東北伐軍總司令姚雨林以「陸軍全體軍官將校」的名義致電招商局,發出「抵押招商局,暫借於中央政府以充軍用」的命令,電文限招商局在48小時內作出答覆。姚總司令的命令遭到招商局抵制,在董事會上,除了兩位廣東籍董事表示贊成外,其餘人都拒絕表態。22日,招商局復電政府,要求放寬期限為10天。23日,黃興電令陳其美,如果招商局不立即作出答覆,就派軍隊對該局「下拘獲候令」。招商局仍然抵抗,董事會分别致電黃興和孫中山,提出「中央政府必須有相當擔保並相當利益,才可有詞宣告各股東,不致臨期反對」。為了引起輿論關注,這份電報還被刊登在上海的報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