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幸福 - 第3章
大冰
你們或許會認為那個男人此刻還一直沉浸在緬懷、傷感中。後來,我去了一次西安,去他的酒吧看望這位朋友,給他送了一幅唐卡。當我再見到他時,我發現他呈現出來的心靈狀態是很安寧的。提到往昔,他那種深深的眷戀、深深的愛戀,依然存在,但只是像提到一個出一趟遠門的好友。
他沒有呈現出來那種悲苦的東西。
若她靈魂有知,一定始終在含笑看着他。她一定希望他們共同獲得的那種撫慰會一直綿延他的終生吧。
我想,可能因為兩人一起攜手天涯,共同營造那種生活狀態時,他們的靈魂有了一種默契,這種默契能夠撫慰心靈中的陰霾。
最後要講的這一兩個故事,代表人物叫做「菜刀」,他曾是我酒吧的義工。
菜刀是一名退伍兵,當年混跡到麗江的時候過來報名當義工。
我當時說:「你不夠牛。」
他說:「好吧,三個月後我回來證明給你看。」
可能每個人對這句話的理解不同,我當時只是想說:「你需要成為一個最起碼把實用主義這幾個字可以暫時拋到腦後的一個人。」他可能理解岔了,但他做的一件事讓我很佩服。他背起吉他去了一個叫羅布泊的地方,他是中國第一個背着吉他橫穿羅布泊的男人。他進去的時候體重是110
斤,出來的時候只剩92
斤。一個男人,像一個骷髏架子一樣立在我小屋門口,然後問我:「我現在可以進來了嗎?」我說:「來吧,你來當酒吧的義工掌柜吧。」
他就留在了這個小屋,天天往外攆客人。
他覺得你讓他不爽了,他往外攆;他覺得跟你聊天沒有價值了,他往外攆。這是跟城市裡面的酒吧不一樣的地方,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活得稍微自我一點兒呢?我們逃到了一個幾乎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給自己造了一個小客廳,為什麼不能只招待我們認可的朋友呢?
大冰的小屋有上千冊圖書,菜刀在小屋看了很多的書之後,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他說,「我希望我接下來的人生有一個轉折」,然後他就去了寧蒗的山區,做了一名支教的志願者,貨真價實的支教志願者。接下來的兩年中,他一直在麗江和寧蒗兩個地方來回奔波,沒有收入,他就定期回到麗江,回到大冰的小屋,然後賣賣自己的碟,賣賣專輯,我順便給他發一份工資,他靠這個來支付路費以及給孩子們買肉。後來學校運營不下去了,他就狠了狠心,上了一檔叫《中國達人秀》的節目,他上去說:「我要給孩子們來掙點兒買肉吃的錢。」
2012
年下半年,我發現在康巴地區有一所阿木拉小學,夏天的時候山洪把整個學校給沖毀了。後來,我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募集到一筆重建學校的善款,當時需要一個人進山去把錢和這批物資做一個直接的對接執行。菜刀說,還是我去吧。
他就去了。他之前沒有進過藏,並不知道高原反應的滋味。到了康巴藏區以後,他冒着橫死雪原的危險,進入德格縣岳巴鄉阿木拉村。他在那裡用最快的速度把學校給修完蓋好了,他現在有一個計劃,明年開春的時候,去幫孩子們順便把宿舍也蓋好。
菜刀現在依舊沒什麼穩定的經濟來源,依然賣唱在街頭。但他很享受這種流浪歌手的狀態,他覺得這樣會讓自己的生活調節得比較簡單幹淨一些。他是個懂得自我教育、自我成長的年輕人,這點很可貴,他必將收穫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人生,以及幸福感。
那個,我囉唆一句:如果你們碰見他在唱歌的話,我希望你們能夠放一張大票子在他面前的琴盒裡。
關於流浪歌手的故事,我可以講上幾十個:比如我的那些一路磕着長頭,磕到拉薩的流浪歌手兄弟們;比如那些用一隻手鼓改變了整個民謠界配器方式的流浪歌手們;比如那些此刻把樂器捆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環球旅行的流浪歌手們;比如那些遊走在不同的社會標籤之中,但願意讓自己某些時刻當個非實用主義者的流浪歌手朋友們……
除了我的流浪歌手朋友們,還有那麼多浪子遊俠、過客散人的故事充斥在我的心中。他們的人生和我的人生交錯重疊,是我引以為傲的同類,我很榮幸在年輕時曾與他們攜手比肩,浪蕩過天涯。
想說的說得差不多了,做個結案陳詞吧,我之前說了很多過去,最後就唱一唱將來吧:
我希望,年邁時能夠住在一個小農場,有馬有狗,養鷹種茶花。
到時候,老朋友相濡以沫住在一起,讀書種地,釀酒喝普洱茶。
我們齊心合力蓋房子,每個窗戶都是不同顏色的。
誰的屋頂漏雨,我們就一起去修補它。
我們敲起手鼓咚咚噠,唱起老歌跳舞圍着篝火哦。
如果誰死了,我們就彈起吉他歡送他。
這個世界是不是你想要的,為什麼那麼糾結於它?
簡單的生活呀,觸手可及嗎?
不如接下來,咱們一起出發。
[
伴我行天涯]
我還沒變老,但心裡已經裝滿了。
很多東西滿得已經溢出了來,很多事情已經記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經模糊了長相或姓名。
我還沒變老,但心裡已經裝滿了。很多東西滿得已經溢了出來,很多事情已經記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經模糊了長相或姓名。
圍爐夜話,
皆是浪蕩路上的遊子們。
磚壘的小火塘篝火熊熊,木柴噼噼啪啪輕響着。酒是鶴慶大麥,下酒菜是淋過香油、切得細細的豬耳朵。解開衣襟,叼起一根「蘭州」,把酒瓶子斜插進炭灰里,溫溫的,喝起來才愜意。
盛在塑料袋裡的小菜卻沒處擱,有人隨手拽出一本墊桌角的書,撕下幾頁鋪在火塘沿上。先下筷子的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圍過去一看,其中一張紙上赫然是我抱着手鼓的照片。
四下興致勃勃地傳閱那本殘書,都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玉照。還真有找到的,於是你爭我搶,書一不小心落入火中,大燃特燃起來。殘頁化做黑蝶,裊裊曼舞,火光中書皮上的幾個柔軟的大字開始扭曲變形。
這是一本描述麗江的書,據說銷量很不錯,再版了好幾回。
於是大家都笑而不語,這等專門用來忽悠遊客、窮盡矯情之所能的書本該隨手焚來才是。
話題就此圍繞着在路上途經的地域,開始漫無邊際展開。
混在麗江,漂在拉薩,俠隱在大理,那什麼在陽朔?
有兄弟問我:「你顛顛兒地躥了那麼多地方,陽朔於你而言是怎樣的?」
我沒什麼發言權,到目前為止,我只專程去過陽朔四次。兩次獨行,一次拼車自駕,最後一次是去參加一位紅顏老友的婚禮。
我發現我和陽朔這個地方很不兼容。我租過自行車,沒騎出兩里地就被雨水給澆了回來。嘗過啤酒魚,被滿嘴小魚刺搞得很惱火。漂流過,但同渡的是個不停給客戶打電話的南寧生意人。陪朋友找漂亮美眉搭訕過,後來發現是個酒托。我去陽朔的那幾次要不然熱得悶死人,要不然驟然變天凍死人。賣唱行走江湖的那幾年,也曾在陽朔唱過,在西街的小雨里發着燒打着噴嚏一邊唱一邊止不住流清鼻涕。
甚至,這個地方還給過我一次意外的打擊……
西街往事
我第一次陽朔之行時,西街已然是大名得享,已經是傳奇的地方了。
有道是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我第一次陽朔之行純屬陰錯陽差。我這麼陽春白雪、志趣高潔的人,本計劃去潿洲島考察一下海鮮烹飪,順便搞點兒不要錢的香蕉吃吃,結果在南寧誤了班車。
我在車站旁買了碗米粉,蹲在路邊等粉涼。百無聊賴中,身旁駛過一輛掛着陽朔牌子的中巴車,售票員一個勁兒喊:最後一班車,最後一班車……電光火石間,我心有戚戚然地憶起了生平錯過的那些班車,腦子一熱,端着米粉就上了車。
有道是揚鞭策馬尋野花,管他要去哪兒疙瘩。吃不了潿洲島的香蕉,那就去嘗嘗陽朔的啤酒魚唄。我愛喝啤酒,但還沒吃過啤酒燒的魚,不覺口內生津期待無比,乘興殺將去哉。
後來,我認識了一對兒叫江山、江東的兄弟,他們都擅長燒菜。弟弟江東送過我一瓶包裝罕見的桂林三花酒,把我喝成了個醉貓。哥哥江山長得像年輕時的劉德華,在麗江古城開一家叫「角落巷餚」的廣西菜館,是個隱於市井的怪人。他是我認識的所有開飯店的人里最有文人氣質的,他家店門口長年放着一塊小黑板,上面寫着:所謂和諧,就是我們給你們做飯吃,然後你們為我們解決了溫飽,這樣,大家就都不用挨餓了。除了小黑板,白牆上還用禿頭毛筆寫了幾段話:我沒多大出息,頂多有點兒不可能被和諧的理想主義,我想開一輩子的角落小店,想在老掉牙後,看老掉牙的你們蹣跚而至,安坐一隅,點幾個小菜,叫一壺酒,將過往的歲月煎炒烹炸,細嚼慢咽。
江山家的蒜香排骨和啤酒魚是招牌菜,需要預訂才能吃到。他一直以為我很愛吃他燒的啤酒魚,每次給我燒魚都撿最肥美大隻的,可以盛滿一整個大鐵盤子。卻不知我礙於情面探出的筷子,每次都附帶着深深的心理陰影。
初到陽朔,就收穫了一份見面禮—剛下車就是一場劈頭冰雨。我瞅着窗外滲着寒氣的雨線,摸摸身上的單衣,心裡直犯嘀咕。從南寧到陽朔不過個把小時的路程,怎麼就從夏末直接一腦袋栽進晚秋了呢?
我把外套脫下來蒙在鼓面,短短几分鐘身上就被淋得冰涼。黑咕隆咚的車站外,三兩輛形跡可疑的私家出租車,司機煙頭一明一暗的,也不招攬乘客,就那麼沉默地盯着人看。更沉默的是巍巍的山影,那一大撮黑漆漆的山,可能是晚上的原因,看上去輪廓怪異得完全不像山,反倒像人工培打出來的大沙雕,近在咫尺地橫在眼前。
晚上十點多,我摸到了西街入口處。青旅客滿,俺囊中羞澀住不起更貴的客棧,於是孤魂野鬼一樣抱着鼓踱步街心。旅途中少不了窘迫尷尬的時候,按理說這雨真算不上什麼,可我清楚記得那晚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想罵人。不是因為雨中流落街頭,而是因為所流落的街頭讓人着實無語。
我之前心理預設得太好了,結果狠狠地失望了。那時候大家剛剛開始開罵麗江的商業化,不少人拿大理和陽朔來反證,說相比陽朔,麗江已經墮落。我抱着規避塵囂的心態來淋冰雨的,沒想到打眼一瞅先看見滿坑滿谷的燈箱招牌。可能我去的時候不對,沒趕上陽朔滋潤又豐饒的西街風土,眼前的西街簡直是麗江酒吧街的小翻版,一家接一家的店裡咕咚咕咚放着慢搖音樂,隔着玻璃能看見店裡跳艷舞的大白腿女郎……
有那麼一會兒,我很替麗江叫屈,蠻後悔跟着一幫人一起罵麗江的浮華。山外有山,看來在浮華層面,陽朔比麗江有潛質多了去了,正所謂:當時若不登高望,誰信東流海洋深。
半夜之前,摸進了一家看起來是不插電的小酒吧。老闆在擺弄着木吉他,我扛着手鼓和他套磁。聊了一會兒吉米·亨德里克斯後,獲得了在一個八平方米的小房間裡二十塊錢睡到天亮的機會,沒有枕頭……那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真正認識了什麼是蟑螂。它很瘦,很矯健,爬得很迅猛。我想抓沒抓住,原來蟑螂跑起來是那麼快。
我睡到下午,鼻塞—潮氣太重,哥們兒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樂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上人家那動不動就異軍突起的即興Solo
。我訕訕地道謝出門,玻璃門怎麼推也推不開。背後一聲斷喝:往裡拉!
門外依舊陰雨綿綿濕鞋面,目所及處一片潮乎乎的淺白煙雲,依舊是滿目招牌,但多出來不少攢動的腦袋—橫穿馬路居然靠擠。一下子,就讓我覺得回到麗江古城七一街嘍。
迤邐長街,長嘆噫兮。
蒼茫茫大地顛過,於斯地竟上無片瓦遮身。罷了罷了,吃完啤酒魚直接扯呼算了,我就不信潿洲島還會有這麼多招牌,這麼多跟團的遊人。
轉身將欲行,順手抄兜,指尖觸及袋底的那一剎那,虎軀一震菊花一緊,踉蹌蹌止住腳步。
媽的!錢包哪兒去了!
嗚呼哀哉。這正是屋漏又遇連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媽……
含淚驀然回首,撐着油紙傘翩翩在雨巷中來往的人們啊,你們哪一個是鉗我錢包的賊。
我沒有中年健婦立馬當街跏趺呼天搶地的勇氣,想破口大罵又尋思廣西人一準兒聽不懂我的山東國罵……
罷了,罷了。
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手鼓不是還在肩膀上麼。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鈎,留得肩頭手鼓在,何愁沒有豬頭肉。大冰不哭,咱站起來開工幹活掙車票錢。
我不是矯情,那時是真沒什麼錢。雖然有個主持人的職業身份,但能帶來的不過僅僅是人前相對體面的生活,人後和其他工薪一族一樣,為信用卡債頭痛。體制內的主持人不比簽約公司有經紀人的自由人,當年我在體制內每月只有固定的死工資,這個行業偏又是加薪最慢的,真不像外人想得那麼待遇豐厚。掙外快的途徑也有,但實在是厭惡去唱堂會,一年裡有數的幾次商演都是礙於情面實在推脫不掉才去敷衍一下。幾年下來,稍有富餘的積蓄也都捐助給各大航空公司和敬愛的鐵道系統了。
說實話,最初背着手鼓滿世界溜達,實在是因為那時家底不厚所迫而致。只不過有些事情你老做老做,沒什麼意義別人也給你附加上意義了。後來,不少人把我不帶銀行卡背着樂器窮游的行為褒許成一種浪漫的流浪,我不知道臉紅了多少回。我也想買張頭等艙機票舒舒服服飛拉薩、飛三亞、飛烏魯木齊哦,但不捨得花那個冤枉錢。我也曾當過房奴,有三年的時間,幾張銀行卡里的金額加在一起連個萬元戶都不是。加上老想着讓工作和旅行互不耽誤,所以一度每年只接一檔節目,自在是自在,但除了溫飽實在算不上有錢人,所以我不窮游,我怎麼游?
好在心態一直比較恆定。我窮美術生出身,從小就跟着一幫淡泊明志的窮畫師求學,受其影響,成年後真沒把財富看得太重。年輕的時候不太在乎,當下皈依三寶後就更懶得去刻意求財了,上天厚待我,給了我一個基本的衣食無憂,已讓我很知足了,人生太短、韶華易逝,未必要再在這上面耗費太多人生。
不見得非要失戀失業、人生受挫的人才會選擇吉卜賽式的流浪生活,如果推動雙腿邁向未知旅途的力量是來自我心,那又與財富何干呢?愛旅行那就去旅行,大不了有多少錢就走多遠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本事混多遠的天涯。所以,幫店家畫壁畫、街頭敲鼓賣唱或兜售自己的民謠碟片,一直靠這種方式走了好多年,去了不少地方,結識了許多過客散人、浪子遊俠。
經年累月下來,攢了不少江湖弟兄。從漠河到台北,每到一地總有管飯管宿的朋友排隊招待,他們管我叫「麗江的大冰」或者「拉薩的大冰」或者「唱民謠的那個大冰」,沒有一個拿主持人的身份標籤來界定我,彼此之間也沒有功利往來,只是單純的性情相交。如此這般做朋友,讓人怎能不惜緣。
這兩年經濟上稍有緩和,國內出行的次數漸少,開始計劃夢寐了多年的環球之旅。計劃情況允許的話就正兒八經地走上五年。
我知道我可以分分鐘讓自己的心態重新調回到當年的陽光燦爛中,也一定會和以往一樣,新交不少散布天下的同道中人。
但,我永遠也無法再敲響當年的那隻手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