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幸福 - 第4章

大冰



伴我行天涯

那是一隻來自加德滿都的手鼓。

和印尼產的、泰國產的、非洲產的不一樣,它質地沒那麼好,鼓皮很厚。最初鼓面粗糙得很,歷經上萬次的擊打磨礪,皮色已然發潤。它聲音雖然發悶,卻是我最鍾愛的一隻手鼓。

我先後擁有過十幾隻不同國別、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隻。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鼓。

那時候,拉薩會玩津貝手鼓的人不多,偶爾有的,也是尼泊爾產的。一個瘦瘦的男孩子對一個瘦瘦的小姑娘說:「你去尼泊爾旅行的時候,幫我帶一隻手鼓回來吧。」

他是個大家都很喜歡的男孩子。

她是個瘦瘦的、像風馬旗一樣伶仃在風裡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故事,只記得他們都是那種沉默寡言,笑起來溫暖靦腆的孩子。

這隻鼓在加德滿都的街頭映入女生的眼帘。沒怎麼討價還價,廉價的它就背負在女孩行囊側畔,一路耐受着喜馬拉雅山麓的坎坷顛沛,一路顛沛過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鼓到拉薩的時候,人卻不在了,永遠留在了拉薩河畔。

……

那麼年輕的一個男孩子,一句話都沒留下,就永遠消失在了拉薩河湍急的漩渦里。所有人都在難受,所有人都不願相信他就這麼沒有了。

據說,他是在河邊拍照的時候,多往河灘里走了兩步。

就兩步。

兩步就走完了一個輪迴。

或許他只是個來人世間歷劫的天人,菩薩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後的一個中午,我盤腿坐在那個姑娘小小的飾品店裡,分抽着一根白沙煙。我一眼看到了角落裡這隻鼓,鼓面上落滿灰塵。

輕輕搬到膝旁,輕輕敲響它,因震動而輕輕揚起的灰塵騰挪在光明中。

那麼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嘆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鈍鈍刀鋒。

我把它抱到藏醫院路灼熱的下午陽光里,翻飛手指,最堅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華彩的馬蹄音掄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堅定。

光明甜茶館複雜的氣味,乞討的小普木曬皴的面頰,跏趺問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語百字明咒,轟鳴的4500

越野車牛一樣喘息着行過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亂掉了呼吸,手掌紅腫隱隱作痛。它斜靠在我膝前,像塊石頭。

姑娘叼着煙頭蹲在馬路牙子上打哆嗦。她說:「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給你了,趕緊走,趕緊走吧……



逆着暴虐的陽光走在藏醫院路上,我懷中是陰鬱的冰冷。

我背走那隻鼓以後,沒再和那姑娘怎麼接觸過,誰也沒躲着誰,誰也沒主動聯繫過誰。

男孩忌日那天,我背着鼓去拉薩河,往水裡丟花祭他。那麼湍急的流水,花卻滯留在水面,魔術般地原地打轉。

兄弟,我不敢敲響這面鼓,怕驚擾你永久的酣眠,亦怕擾了眾人的沉默。

在岸邊石頭上,點燃一排煙,低着頭,和大家一起低頌《金剛度忘經》。

兄弟,後來我背着你的鼓流浪到了珠穆朗瑪峰,在日喀則它讓我收穫了使我內心得以強大八年的一次感動。

兄弟,後來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蕩了一次川藏線,敲鼓給康巴姑娘聽,敲鼓給支教義工聽,敲鼓給格薩爾王說唱藝人聽。我在德格巴幫鄉借來唐卡師的筆,在鼓面上畫了七寶花紋,寫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回到了麗江,坐在布拉格餐吧門前的陽光里,敲着鼓寫了一首歌,叫做《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兄弟,後來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瑪卿,去錫林郭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魯克……敲給血性的巴盟人聽,敲給撒拉老人聽,敲給彈冬不拉的哈薩克聽。我背着你的鼓去了獅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碼頭的橋上唱哭了一個叫小鑽石的不良少女,讓她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體驗了各種交通工具,遊歷了大半個中國,一直遊歷到陽朔。

然後,我在西街上遺失了它。

丟鼓的位置在一座石板橋的橋頭。

我開工半小時後接了一個電話,手鼓就並排放在身旁。等我掛了電話,它已不見了。

我把電話回撥回去,遷怒於那個遠在連雲港的熟人,再掛了電話以後,我為自己的無理而懊惱無比。後來過年過節的時候,他給我發過短信,我沒臉回復。

鼓丟了以後,我沿着西街找了幾個來回,又找了縣前街,一直找到天黑。我去派出所報案,一個民警問我:「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長得像盤子嗎?」我畫圖給他看,另一個中年民警問這隻手鼓值多少錢,當他知道大體的價位後很善意地寬慰我說:「要不你別找了,再買一個好了。」

我有買,後來買了不止一隻,最遠的有從西非海岸漂洋過海而來的整塊木頭雕的,最貴重的有從突尼斯訂購的駱駝皮鼓,可都沒辦法替代它。托尼泊爾的朋友給搞一隻一模一樣的,她們捎回來一對金屬坎布拉手鼓,告訴我說:「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種材質的手鼓,幾年前就沒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離開陽朔前,有新認識的朋友請我吃啤酒魚。我被魚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滿心的懊惱。

好像是丟失了朋友託管在我這裡的一件貴重東西,我滿心內疚,好像失信於人一樣。不知道是誰拿走了這隻鼓,或許只是一次惡作劇,只為開玩笑吧,或許出於種種原因沒有找到我還給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自己。

我不止一次和人說,多希望能再敲響它,可再沒找到一隻有那樣音色的鼓。不少人笑我矯情,唯獨我的兄弟麗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我,大松送我一隻尺寸相近的托寧手鼓,後來我一直敲那隻漂亮的托寧,敲了好幾年,一直敲到2011

年遊牧民謠全國巡演結束。漂亮的托寧聲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種涉世未深的乾淨,和深沉憂鬱的它完全是兩極。

希望擁有它的人能夠善待它,別蘸水擦洗它,潮濕的天氣莫用吹風機烘乾它,鼓皮是會開裂的。它或許還在陽朔吧,又或許在天涯海角的某一個小酒吧。

不知它後來伴誰行天涯。

我上次去陽朔時又坐在了那天唱歌的橋頭,沒再背鼓而是背了一隻Hang

drum



我的兄弟老張坐在旁邊彈吉他,成捆啤酒和我們的碟片擺在面前,一個叫大獅子的深圳帥哥幫我們收銀子。那天晚上熱鬧到爆棚,幾十個人圍在我們身旁合唱。

我們唱: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一家,第一個他是混麗江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二家,第二個他是混拉薩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三家,第三個他是混陽朔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四家,第四個他是個老流浪歌手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五家,第五個他是個小客棧老闆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六家,第六個他是個破酒吧掌柜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七家,第七個他多麼的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愛我呀。

(哎)第七個有車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愛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學在一旁笑,笑得臉都要爛了,她的老公法師在一旁唱得比誰都要起勁。

法師在陽朔開懶人窩客棧已多年,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曾推開他家客棧的門,問:「請問你們見過一隻很醜的手鼓沒有,上面有一行字。」

當年的法師對我說:「兄弟,別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遞給我一杯水,我喝完後什麼也沒說,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如今的法師應該早就忘記了這一幕,他在合唱的間隙遞給我一瓶啤酒,問我:「大冰,第一次來陽朔吧,覺得陽朔怎麼樣?」

陽朔挺好哦,這個小城是我往昔人生某一段的終結者,就好像欠着一筆債一樣,它提醒我需要還。只是,我還乾淨了嗎?

彈吉他的老張當晚酩酊大醉,拽着我講他即將辭去的工作,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即將面臨的命運轉折。我心不在焉聽他說着,一邊聽旁邊「小馬的天空」里的鼓聲。現在的陽朔和麗江一樣,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玩手鼓了,整條街上鼓聲此起彼伏。我在想,如果每一隻手鼓背後都有一段深邃的故事,這座熱鬧的小城是否能承載得了呢?

第二天,可笑同學和法師同學婚禮。他們人緣好,全國各地飛過來觀禮的朋友近兩百人。我主持完儀式後,指揮大家把法師扔進游泳池裡。他剛爬上來,又被丟進去。水花濺得池邊的人們滿身都是濕的,大家高興得哈哈大笑,法師在水裡一起一浮,白襯衫貼在身上,勾勒出發達的胸大肌,兩點全露,他捂着胸口也高興得哈哈大笑。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法師,當年的一杯水今天用一游泳池水來報,夠不夠?

……

彈吉他的老張回到重慶後辭去了設計師的工作,在江北開了一家叫「末冬末秋」的藝術酒吧。開業的時候,我去重慶找他玩兒,他未能免俗,在酒吧里也放了兩隻手鼓。老張又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抱着吉他唱一些三俗的歌。

我搬起其中一隻手鼓,坐在舞台邊上舞起雙手。燈紅酒綠的重慶夜晚,酒吧里滿滿當當全是人,人們並不怎麼聽歌,都在開開心心地喝酒聊天,划拳扯淡。

人群里有一束目光久久地看着我,我抬頭,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立馬轉去了別處。稍後,又轉回頭來,沖我微笑了一下。

我早就不使用登山背包了,早就習慣了拖着拉杆箱跑來跑去。我還沒變老,但心裡已經裝滿了,很多東西滿得已經溢出來了,很多事情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很多人也已經模糊了長相或姓名。

有些債以為已經了結了,看來還沒還乾淨。

我就不上前和你打招呼了。抱歉,你為他買的那隻鼓,被我遺失在了陽朔。……

相續

我還會再去陽朔。

同樣是知名旅行目的地,陽朔沒有騰衝香醇,沒有平遙古拙,沒有興城質樸,沒有敦煌肅殺,沒有雙廊清高,沒有沙溪清幽,沒有元陽別致,沒有興義原始,沒有荔波秀麗,沒有喀納斯壯麗,沒有潿洲島親切,沒有鼓浪嶼矯情,沒有台兒莊雕飾,沒有麗江浮華,沒有鳳凰艷俗。剔卻屏繞的山景,它甚至沒有北京後海銀錠橋畔來得耐人尋味。它哪兒都不如,但哪兒的特點它都兼容一點兒。

五味雜陳的陽朔,或許這也是某些人中意它的原因吧。

酒喝乾,又斟滿。

人生本無定數,回首已是天涯,五味雜陳的劣酒,總好過溫吞水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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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