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幸福 - 第5章
大冰
願你亦作如是觀。
大軍是我的兄弟,年齡比我大,一口漂亮的絡腮短髯。他喜歡壓低帽檐,呼呼哈哈地悶笑,靦腆地把自己藏在鬍子里。
他的鬍子比一般人的頭髮都要來得黑亮硬挺,我拔過一根,用來剔指甲縫,居然剔得很乾淨。
大軍是仫佬族人,因為他的緣故,我一直堅信那個民族的男子都是帥氣到可怕的鬍鬚男。後來,我在廣西參加過一次依飯節,發現我之前的認知不僅沒錯且有不足。
大軍留鬍子的時候長得像梁家輝,某些角度簡直一模一樣。無論眼神或者舉止,一種不經意間的十足明星范兒。口音也像,規避不了的廣西口音像足了擰着舌頭講普通話的香港藝人。《寒戰》上映的時候,我坐在巨大的熒幕前嘿嘿笑個不停,一看見梁家輝出鏡就樂,我和旁邊的人嘮叨,「真像哦,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旁邊的小明冷不丁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屏幕問我:「他穿西服也這麼有范兒嗎?」
……我的兄弟大軍,年近四十的男人,他從未穿過西服,他一輩子穿過的衣服加起來再翻倍都抵不上樑家輝的那一身西服的季末折後價。屏幕上樑家輝的條紋套裝是有插花眼的,袖口的紐扣是可以開合的,是配得上3.0以上排量的豪車出席任何一場香檳酒會都不露怯的,每一平方尺的單價是一定超過房價的。
而我的兄弟,他最貴的衣服是一件皮夾克,顏色詭異,材質可疑,做工粗獷,針腳奇異,由於經年缺乏保養,硬得像盔甲。他經常脫下來把它立在地上,是的,是立在地上,穩穩地扎撒着兩隻粗壯的袖管,陰鬱得像個無頭的甲士。
有次下冰雨,他拿來當雨衣,雨停後脖梗子上一圈棕色。我說:「我擦,皮衣還有掉色的。」
他指着那件皮衣說:「是啊,不經歷風雨都不知道你是這種本色。」
那件皮衣犀牛一樣地坨在我們面前,霸氣地,騰騰地蒸着熱氣。
我覺得他的本色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穿着的那條牛仔褲。他一直穿了六七年,兩隻膝蓋處從里往外磨出了兩個洞。前兩年他自己動手把它改成了七分短褲,每當邊緣磨損成小草裙的時候,他就把它改得短一點兒,再短一點兒,直到隱約露出平角底褲的邊兒。他一年四季穿着,冬天也不例外。
我的兄弟大軍很窮,萬幸,他也從未奢望把西裝革履所折射的生活,作為這場人生旅程的行進目標。他自有他的本色,自有他的隨遇而安。
我的兄弟大軍是個流浪歌手,真名叫安軍。我和他認識在七八年前的麗江。
那個叫做麗江的麗江
那時候我在麗江的身份也是流浪歌手,每天在四方街的青鳥酒吧和小石橋的布拉格門前賣唱,搭檔是後來的麗江鼓王大松。那時候全麗江只有三四隻手鼓,大松有一隻,我有一隻,兩個人叮叮咚咚地敲着,一邊唱些奇奇怪怪的歌,旁邊擺上啤酒,每天從下午開開心心玩到黃昏。
有時候,有人會背着冬不拉加入,比如野孩子樂隊的張佺,有時候穿着婚紗的人會蹲在我們面前取景,後來還帶着新生的寶寶回麗江看我們。
灼熱的陽光、啤酒和音樂……那時街頭賣唱是件有趣的事情。
我和大松蹭住在菜刀客棧里,同吃同住,賣唱的收入有富餘的時候就拿來請人吃飯。那時結交了太多形跡可疑的過客:在手腕上畫手錶的抑鬱症青年、從不穿鞋的老教授、有自殺傾向的上海小白領、極端的環保主義者、當了一輩子國安的刀疤男、修茅山術的北歐女子、輕車簡行的知名CEO……
來了又來,來了又走,各種川流不息。有一次,一個陝西口音的過客微笑地打着飽嗝說:「一飯之恩只能來世相報了,我正在被通緝……」
大軍就是那個時期認識的,是大松從街上撿來的。
我正蹲在院子裡,用炒菜鏟子挖坑種三角梅,他背着吉他和手鼓側身過鐵門,滿臉滿眉毛的微笑,趨步過來用力地和我握手,回頭問大松:「那個,你們今晚真的吃臘排骨?唔,臘排骨的味道還是很好吃的。」然後,他很誠懇地看着我說:「我很會蒸米飯。」
他不僅會蒸米飯,還很會吃米飯,他把吃飯叫做「乾飯」,幹掉的干—必須咬牙切齒地發音才能契合他說這個詞時候的神韻。
多年過後,我認真總結我認識的各色吃貨們:有的奇能吃辣、有的嗜食生食、有的蹭了半輩子的飯,還有的簡直是山寨版的蔡瀾。而在飯量上,大軍是其中當之無愧的冠軍。他吃米飯是不用碗的,一般是用湯盆,冒尖的一小盆,菜鋪在上面。他有把專用的勺子,用了很多年,小花鏟那麼大,我有一回試了一下,根本塞不進嘴裡去。
他對朋友表達感情最極致的措辭就是:「我那裡還有菜,我熱一熱,再炒一鍋飯。」然後,他咂咂嘴,仿佛已經捧起了碗,整顆腦袋都已經籠罩在了飯香中。
我沒見過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有他那麼享受的,他甚至是眯起眼睛陶醉其中。
我自小長在魯地,筵禮家教甚嚴,養成的習慣是箸不過頜、碗不離桌,大軍不一樣,他太原生態了,永遠是把碗擎到臉上,45
度傾斜着那隻小盆,與他對坐看不見他的嘴。而且他有個很神奇的本事,會翻着手腕兒在飯桌上挨個盤子練擒拿,他可以一筷子夾走小半盤菜,這簡直是神技,反正我怎麼練都練不會。
很多信徒在正餐前會默語誦禱,南無諸天真神,他也有這種儀式化的習慣,每次吃飯前都會虔誠地說:「吃飽了才有力氣討生活。」
他頓頓都說,哪怕是宵夜的時候。但這句話我一直沒當回事。
剛相識的時候,我發現只要他吃飽飯以後,歌都唱得無比動聽。他一般用一首《紅河谷》開場,有時候是《浪子心聲》,然後開始唱原創:
姑娘和小伙子相依偎倚/
你們的旅途快不快樂
如果他是真心喜歡你/
那你要好好把他來把握
我多麼希望和你們一樣/
帶着愛人四處去流浪
假如她是真心喜歡我/
那我要好好把她來把握……
有了大軍的加入,賣唱一下子變得熱鬧了許多,也明顯地引人注目了許多,很多人來和他合影,「梁家輝梁家輝」地喊他。他擺了一個琴盒在面前:邊走邊唱,支持原創。
那時候一般他彈琴,我或者大松打鼓,大家輪流當主唱。印象里幾乎每次賣唱都會被裡三層外三層圍觀,偶爾,人群中會有漂亮姑娘時隱時現地注視,琴盒裡也偶爾會有鮮紅的百元大鈔,每首歌結束都有喝彩聲,不時有人會遞過來兩瓶啤酒:兄弟,唱得好着呢,喝口酒潤潤嗓子。
那個辰光的麗江是個美好的小地方。有一個對美好地方的定義是:兼容並包,友善且和睦。
我很慶幸,曾體味過那個曾經美好的麗江。
好吧,我說的不是麗江,我追憶的、感慨的、畢生尋覓的,只是一個叫做麗江的麗江。
你難道不是嗎?
街頭賣唱的歲月
那時麗江古城的流浪歌手很少很少,隨便往哪兒一戳都是個小地標。不像後來,納西族的小弟弟們練了三個和弦也滿大街地跑來跑去賣唱,手鼓打得山響,吉他掄得像電風扇,也學當年的我們,也在面前點紅蠟燭。但生猛無比,為了爭地盤經常打得頭破血流,有時候還拿吉他打對方的頭,吉他啊!那可是吉他啊!有趣的是,他們面前也都擺着個琴盒,上面的字是一模一樣的:邊走邊唱,支持原創。打小在旁邊城中村里長大的流浪歌手,那滿身歷盡滄桑風塵僕僕的感覺真是學都學不來,膜拜一個……你問他唱的是什麼,他也氣宇軒昂地說「原創民謠」……好吧,許巍的《藍蓮花》是你的原創,五月天也是你的民謠……
這種情況,
是在大軍來麗江半年後慢慢開始泛濫的。他很無奈,一些不懂事的小歌手在他經常定點賣唱的花台上潑油,他就拿外套兜來土鋪在上面,然後墊着外套賣唱。第二天土上又是一層油……
於是被迫換地方,把大石橋邊最黃金的位置讓給那幫別着刀子賣唱的兄弟,他找一座行人稀疏的小橋,蕭蕭瑟瑟地開唱。偶爾趁着人家沒開工的時候坐回老位置,做賊一般,一邊觀望一邊開工。但那時往往夜色已闌珊,行人漸漸微醺,肯放下鈔票的少,借酒來踹琴盒的多,他也不生氣,反而問人家喜歡聽什麼歌,要不要聽首原創。但喝醉的人很多不知道什麼是原創,於是他就唱《再回首》,唱得醉酒的人淚光晶瑩、渾身顫抖,然後哇哇大吐。
我說:「我擦,這個世界怎麼了,這麼多浪子。」
他說:「他們的心累了。」
大軍和我不一樣,和大松也不一樣,每天不掙到一定的額度他是不肯收工的。
收成好的時候,他是笑眯眯的,半夜坐在小火塘的角落裡,笑眯眯地逗逗單身女遊客,問人家是不是從成都來的。有時候連着數天風雨如晦沒辦法開工,他神經質地一口接一口嘆氣,摳手指,各種坐立不安。他應該是很缺錢吧,可奇怪的是花錢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吝嗇。
那時大家吃住在一起,午飯在院子裡自己做,他搶着跑忠義市場買菜,洋芋或空心菜,永遠是這兩樣。晚飯在小館子解決,他又搶着埋單,不過是幾份米線、兩盤冷拼,搶得和幹仗一樣,賣唱的收入越差,他埋單的次數就越多,誰都拗不過他。我那時候瘦,他說,大冰多吃點兒,多吃點兒,還用筷子給我夾菜。
他不會用公筷,也並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有信用卡和存款,還有一個電視主持人的身份。
於我而言,最初街頭賣唱是件好玩兒的事,是種新鮮的人生體驗。
從拉薩唱到麗江後,每天的賣唱慢慢演變成了儀式化的例行日程,履行得比吃飯睡覺還要認真,不唱就好像少了點兒什麼。而大軍加入後,街頭賣唱又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必須要履行的義務,我很喜歡看到生意好的時候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成功人士的嘴臉,我希望他能多賺點兒。年復一年,後來只要在麗江,就會每天去幫大軍打鼓,一直到今天。
可是光賣唱能掙幾個錢呢,每天吃點兒飯、交個房租就口袋空空了,抽煙基本靠蹭,喝酒基本靠賒。我有個流浪歌手兄弟叫金剛柱子,第一屆雪山音樂節的時候結識的。他燃臂供佛,左胳膊上有三個大香疤。柱子有一首描寫流浪歌手生態的歌叫《接着操練》:
那一天房東大姐說/你再加五十塊錢/
下一個月我的臉上又多了一絲疲倦/一天天啊東奔西跑為了賺點小錢/
吃一點飯買個撥片/
換幾根琴弦……
柱子後來出家,不能彈吉他讓他很難受,聽說還俗後一直繼續安貧樂道接着操練,但依舊交不起房租。
麗江的賣唱市場競爭漸漸白熱化,考慮再三,我和另外一個兄弟路平決定盜版自己的音樂作品。最初,我們嘗試着做了一批CD
,用最原始的手段DIY
,去批發電腦光盤一張張地翻刻,刻壞過路平一台光驅。封套是牛皮紙手工糊的,封面手繪。
定價的時候,我們有分歧,老路說:「10
元一張。」
老路啊老路,麗江粑粑都5
元一個了……
老路說:「那15
元一張。」
老路啊老路,風花雪月都20
元一瓶了。
老路說:「賊他媽……30
元!」
老路啊老路,願意掏30
元買一張流浪歌手專輯的人,還會在乎多掏20元嗎?
老路和我最初50
元一張賣原創專輯的時候,一直是低着頭彈琴的,完全是一副昧了良心的模樣。奇怪得很,賣得出奇地好,第一天賣出了16
張碟,這相當於單純賣唱一個星期的收入啊。晚上數錢的時候,老路、大軍、大松圍成一圈,一張張做賊心虛、紅撲撲的臉……這麼多年過去了,想想就好笑。
可是,後來有一天我坐在我濟南的家中,一張張整理兩岸三地N
個知名歌星的簽名EP
,撇着嘴念那些龍飛鳳舞的贈言時,我念起當年那些未曾沾染人間煙火的民謠,我依舊浪蕩天涯的兄弟,那些放聲高歌的青春,僅僅只值50
元嗎?
大軍是麗江第三個賣原創CD
的,他簡直就是為此而生的。他那不叫賣,快成批發了,我見證過他一天賣23
張專輯的時候。他說:「這簡直就是在撿錢啊。」他開始在專輯上簽名,不管買的人樂不樂意都覥着臉跟人家說:「說不定有一天會有收藏價值。」好玩兒的是,不乏很多受寵若驚的臉頻頻沖他點頭,然後各種討價還價。
大軍一直很感謝我當年的倡議,他說:「大冰,你是個改變了麗江流浪歌手產業結構的人,你真厲害,你真不愧是上過大學的。」哥,這和上不上大學有關係嗎?我大學學的是油畫好不好。可他堅持認為我這個舉動讓他起碼少奮鬥了五年,我打小不喜歡人家和我矯情,經常一句話堵他回去:「都麗江了,還奮什麼斗。」
那時候我是個偏執的青年,還不是很懂生活。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回麗江,生活重心轉移到西藏。經年累月背着包,一座接一座地去轉山轉湖,從阿尼瑪卿崗日到馬湖鬼湖,斷過肋骨也斷過手指,經歷了人生中最無牽無掛的一段時光,很快樂,算是第二次童年。再回麗江的時候,在古城口大水車旁遇見大軍,他遠遠地搓着手開心地向我走來,邊走邊喊:「哎喲……大冰回來了!晚上來店裡吃飯。」他的臉笑得像一朵花。
「店?什麼店?你都開店了啊,大軍,你哪兒來的錢?」
「你太久沒有回來了,我賣唱賣CD
掙出來一家小酒吧。」
「大軍大軍,老路呢?」
「老路也掙出來一家小酒吧,還買了一把新吉他。」
「大軍大軍,大松呢?」
「大鬆開了家小鼓店,又能艷遇又掙錢。來,我幫你背包,吃完飯咱們開工賣唱去,賣唱完了跟我去酒吧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