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2章
大冰
我和一干兄弟住在妮可客棧的一樓,每天喝她煲的亂七八糟叫不上名字來的廣東湯。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間「造」得像垃圾場,她也一點兒都不生氣,顛顛地跑來跑去幫忙疊被子、清桌子,還平趴在地板上從床底下掏我塞進去的酒瓶子和棉襪子。她把我們的衣服盛進大盆里,蹲在院子裡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蘿蔔。
我邊啃蘿蔔邊問她:妮可妮可,你們客家妹子都這麼賢惠麼?
妮可齜着牙沖我樂,我也齜着牙沖她樂……真奇怪,我那時候居然一點兒都不臉紅。
她說:哥啊,你真是一隻大少爺。
妮可把自己搞得蠻忙的,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她請不起幫工,客棧里的活計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單她玩似的擰成大麻花瀝水,自己一個人甩得啪啪響。
拉薩是日光城,10點鐘曬出去滿院子的床單,12點鐘就干透了,大白床單隨風輕飄,裹在身上貼在臉上全都是陽光的味道,怎麼聞也聞不夠。
真好聞啊。
我每天睜開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滿院子跑着抱床單聞床單。
我一躥出來,妮可就追着我滿院子跑,她壓低聲音喊:哥啊,你別老穿着底褲跑來跑去好不好,會嚇到客人的。
我不理她,自顧自地抱床單,抱得不亦樂乎。
有一回到底是嚇着客人了。
那天陽光特別好,白飄飄的床單像是自己會發光一樣,我一個猛子撲上去抱緊,沒承想一同抱住的還有一聲悅耳的尖叫。
太尷尬了,手心裡兩坨軟軟的東西……床單背後有人。
妮可是拉薩為數不多的日語導遊,她的客棧那時候時常會進出一些日本背包客。好吧,是個日本妹妹。
那時候流行穿超人內褲,日本妹妹掀開床單後被超人嚇壞了,一邊哆嗦一邊連聲喊:蘇菲瑪索蘇菲瑪索。然後唰地給我鞠了一個躬。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去穿長褲,然後給她賠罪,請她吃棒棒糖,她估計聽不懂我說什麼,訕訕地不接茬兒。我跑去找妮可學簡易日語對話,抄了半張A4紙的鬼畫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麼,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聲,念一句就笑一聲。
一開始是捂着臉笑,後來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笑,笑得我心裡酥酥的,各種「亞滅蝶」。
僅限於此了,沒下文。
語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後,我在香港尖東街頭被那個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顯流利了許多,她向她老公介紹我,說:這位先生曾經抱過我。
我想跑,沒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別開心地握着。
我請她和她老公以及他們家公子去半島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點起單來頗具土豪氣質,我埋的單。
臨別,已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擁抱了我一下,她說:再見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當年教我的日語,說:瓦達西瓦大冰姨媽死。
妮可當年教過我不少日文單詞,基本上都忘光了,只記得晚上好是「空班娃」;早上好是「哦哈要狗砸姨媽死」。(也不知記得對不對。)
我當時20歲出頭,熱愛賴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媽死」的時間都是中午。12點是我固定的起床時間,二彬子是12點半,雷子是1點。
雷子叫趙雷,歌手,北京後海銀錠橋畔來的。他年紀小,妮可疼他,發給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趙雷不起床她不開飯。
雷子是回民,吃飯不方便,她每天端出來的蓋飯都是素的,偶爾有點兒牛肉也都在雷子碗裡。
我不干,擎着筷子去搶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時候從來不怕羞,照搶不誤。雷子端着碗蠻委屈,妮可就勸他:呦呦呦,乖啦,不哭……咱哥還小,你要讓着他。
雷子很聽話,乖乖讓我搶,只是每被叼走一塊肉就嘟囔一句:殺死你。
雷子一到拉薩就高反,一曬太陽就痊癒。大昭寺廣場的陽光最充沛,據說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等同於吃兩個雞蛋,我天天帶他去大昭寺「吃雞蛋」,半個月後他曬出了高原紅,黑得像只松花蛋。
妮可也時常跟着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她怕黑,於是發明了一種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開曬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後用一塊大圍巾把腦袋蒙起來,往牆根一靠開始打瞌睡。
我和雷子試過一回,蒸得汗流浹背,滿頭滿臉的大汗珠子。
妮可說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繼續喝甜茶。
光明甜茶館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賃,象徵性交點兒押金就可以隨便拎走。甜茶是大鍋煮出來的,大瓢一揮,成袋的奶粉塵土飛揚地往裡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裝極其簡陋,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的貨。
一暖瓶甜茶不過塊八毛錢,提供的熱量卻相當於一頓飯,且味道極佳,我們都搶着喝。
現在想想,當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雷子倒茶時很講禮貌,杯子一空,他先給妮可倒,再給我倒,再給自個兒倒。妮可誇他,說:哎呀,雷子真是個好男人。
他立馬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謙遜地說:
Lady
frst,
gentleman
last,
handsome
boy
honest.
旁邊坐着一個英國老頭兒,人家扭頭問:What?
(二)
那時候大家住在一起,過着一種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賠本,妮可的客棧也不掙錢,日子偶有拮据,卻從未窘迫。大家誰有錢花誰的,天經地義地相互守望着,高高興興地同住一個屋檐下,白開水也能喝出可樂味,掛麵也能吃出意大利麵的感覺來。
既是家人,彼此關心就是分內的義務,我們那時候最關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說二彬子是最不讓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親弟弟,來自首都北京大通州。他說話一驚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樣他啥樣,脾氣也急,驢起來敢和他親哥摔跤。他親哥原本在拉薩市區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後來發現根本管不了他,於是塞到我身邊來圖個近朱者赤。
他蠻親我,經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他說:老大,我搞了些無花果給你吃。
我說:我不吃。
他說:吃吧吃吧吃吧。
然後硬往我嘴裡塞,真塞,摁着腦袋塞,塞一個還不夠非要塞滿,非要把我塞得和只蛤蟆一樣。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裡塞滿了怎麼嚼?!
他也蠻親妮可,經常夸妮可。
看見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夸:嘖嘖,你和我媽一樣賢惠。
妮可偶爾炒菜多放兩勺油,就夸:嘖嘖,你做的飯和我媽做的飯一樣好吃。
看見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夸:嘖嘖,你的身材和我媽的身材一樣苗條。
妮可被他給夸毛了,要來他媽媽五十大壽時的照片瞻仰風采,看完後氣得夠嗆。
二彬子當時談了個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讀音樂學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着暑假來拉薩勤工儉學。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窮游得很有志氣,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陽傘,每天在街頭拉四個小時的二胡掙學費。
二彬子會兩句京劇花臉,天天跑過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兩個人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旁邊圍觀的老外們單反相機咔嚓咔嚓響成一片。
二彬子請小二胡來客棧吃過飯,他一本正經地穿了一件白襯衫,還內扎腰。我們逗他,告訴他頭回請人吃飯應該送花送禮物。他二話不說就躥出門,不一會兒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興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過了不到半小時,隔壁鄰居客氣地敲開門,客氣地和我們商量:……花就算了,當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還給我……
小二胡感動壞了,二彬子翻牆給她偷花,太浪漫了,她當場發誓要嫁給二彬子,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
暑假結束後,小二胡和二彬子生離死別了一場,而後一路顛沛,沿川藏線返鄉。臨走時,她把二胡上的一個金屬配件留給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後來考去了維也納,遠隔萬重山水,他倆沒能再見面。
二彬子麻煩妮可打了根絛子,想把那個金屬配件掛在脖子上。
妮可問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開話題打哈哈,說:妮可,你的絛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媽一樣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勸慰二彬子卻不懂該怎麼勸慰,她狠狠心把家裡的座機開通了國際長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沒打過。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依舊是每天咋咋呼呼地進進出出。
他的脖子上天天帶着那個奇怪的掛飾。
聽說,那個二胡金屬配件叫千斤。
(三)
夏有涼風秋有月,拉薩的生活簡單而愜意,並無閒事掛心頭,故而日日都算是好時節。
和單純的旅行者不同,那時常駐拉薩的拉漂們都有份謀生的工作。
妮可除了開客棧,還兼職做導遊。
當年來拉薩的窮老外太多,一本《孤獨星球》走天涯,人人都是鐵公雞,妮可的導遊生意常常半年不開張,偶爾接個團都像中了彩票一樣。
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團,整個客棧都一片歡騰,然後大家各種瞎忙活瞎出主意,這個給她套上一件衝鋒衣,那個給她掛一隻軍用水壺,大家都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物件貢獻出來,逼着她往身上掛。
我那個時候身上最值錢的家用電器是愛立信三防大鯊魚手機,也貢獻出來給她撐場面。每每她滿身披掛地被我們推出門,捯飭得比遊客還要遊客。
她手摳着大門不撒手,笑着喊:不要啊……去個布達拉宮而已啊。
二彬子把她抱起來扔出去,她隔着門縫用廣東話笑罵:契興啊(發神經啊)……去布達拉宮用不着拿登山杖啊。
布宮的門票比故宮的還要貴,我們都不捨得花那個錢,妮可是我們當中唯一進過布達拉宮的。她的小導遊旗是最特別的,登山杖挑着一隻愛立信大鯊魚手機,後面跟着一堆日本株式會社老大叔。
愛立信後來被索尼收購,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賜。
那時候,我們在拉薩的交通工具是兩條腿加自行車,偶爾坐三輪,萬不得已才打車。拉薩打車貴,北京起步價7.5元的時候,拉薩就是10塊錢了。
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有各的社會定位,來到拉薩後卻都回歸到一種低物質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會炫富,也不太會去亂花錢。
大家好像都不怎麼打車,再遠的路慢慢走過去就是,心緒是慢悠悠的,腳下也就用不着匆忙趕路。
在我印象里,妮可只打過一回車。
有一天下午,她像一隻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攤開手掌問我借錢打車,我說借多少?她說快快快,150!
我嚇了一跳,150塊都可以打車到貢嘎機場了,一問她,果不其然。
妮可帶的團的一個客人掉了個單反相機蓋,她必須在一個半小時內趕去機場才來得及交還。
我問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嗎,她說不是。我說那客人會給你報銷打車費嗎?
她說:哎呀哥哥呀,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我樂了,好吧這不是錢的事,這是算術的事好不好,打車去貢嘎機場要花150塊,返程回來又是150塊,這還不算過路費……
我拗不過她,陪她打車去的貢嘎機場,計價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術好,十幾斤牛肉沒有了。
丟鏡頭蓋的是個大阪大叔,我們隔着安檢口把鏡頭蓋飛給了他,機場公安過來攆人,差點兒把我扣在派出所。
返程的錢不夠打車,坐機場大巴也不夠,我們走路回拉薩,走了十里地才攔到順風車。
司機蠻風趣,逗我們說:你們是在散步嗎?
我一邊敲妮可的腦袋一邊回答說:是,啊,吃,飽,了,撐,得,慌,出,來,散,散,步嘍,啊,哈!
說一個字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