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3章

大冰

那個丟鏡頭蓋的大阪大叔後來郵寄來一隻陶瓷招財貓,算是謝禮。我把那隻貓橫過來豎過去地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沒掏出來我那150塊錢。

十幾斤牛肉啊……牛肉啊!

牛肉啊!

(四)

我那個時候晚上開酒吧,白天在街頭賣唱,賣唱的收入往往好於酒吧的盈利,往往是拿下午賣唱掙來的錢去進酒,晚上酒吧里再賠出去,日日如此,不亦樂乎。

拉薩不流行硬幣,琴盒裡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薩把毛票叫作「毛子」,我們把街頭賣唱叫作「掙毛子的幹活」。

那時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長頭的人,路人經過他們的身旁都習慣遞上一張毛子,以示供養、以敬佛法。藏民族樂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時時刻刻都會秉行的傳統價值觀,受其影響,混跡在拉薩的拉漂們也都隨身常備毛子。

朝聖者一般不主動伸手要毛子,主動伸手的是常年混跡在大昭寺周圍的一幫小豆丁,這幫孩子算不上是職業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給錢就不走的事是不會做的,他們一般小木頭樁子一樣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種很正義的口吻說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古奇古奇,是「求求你給一點兒吧」的意思。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你直截了當地來上一句:毛子敏度。

口氣和口吻很重要,這幫孩子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惹惱了他們的話當真罵你。他們罵人只一句:雞雞敏度!

一般人罵人是指着鼻子,他們是指着褲襠開罵,罵得你虎軀一震菊花一緊。

敏度,在藏語裡是沒有的意思。

我是屬於打死也不受脅迫的天蠍座,當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時間久了那幫小祖宗一見到我,遠遠地就高喊「雞雞敏度」,搞得我和弦按錯、鼓點敲亂,搞得身旁剛到拉薩的漂亮妹子一度以為那是我的藏語名字。

高原的空氣乾燥,街頭開工時,水如果喝得少,幾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

妮可妹妹心腸很好,每天晚上都會跑來給我送水。每次她都抱着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後,順便幫我們收收賣唱的錢。

她最喜歡聽趙雷唱歌。

雷子那時是拉薩的街頭明星。每天他一開唱,成堆的阿佳(拉薩藏語,姐姐)和普木(拉薩藏語,姑娘)臉蛋紅撲撲地衝上來圍着他聽。他脾氣倔,刺蝟一隻,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誰點歌都不好使。

妮可例外,點什麼他唱什麼,妮可怕他太費嗓子,每天只肯點一首,點一首他唱三首,誰攔都不好使。

雷子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

雷子另外有個姐姐嫁到了國外,那個姐姐對他很好,他曾給姐姐寫過一首歌:

姐姐若能看到我這邊的月亮該多好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

姐姐我這邊的一切總的來說還算如意

你應該很了解我就是孩子脾氣

最近我失去了愛情生活一下子變得冷清

可是姐姐你不必為我擔心

姐姐你那邊的天空是不是總有太陽高照

老外們總是笑着接吻擁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已經是兩個小伙子心中最美麗的母親

在家庭的紛爭中你是先讓步的賢妻

姐姐如果感到疲憊的時候去海邊靜一靜

我也特別希望有天你能回來定居在北京

我知道有一些煩惱你不願在電話里和我講起

你會說Don''t

worry傻傻一笑說一切會好

一切會好

一切會好

……

雷子打小苦出身,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自己養活自己,高興了沒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人人都是自了漢,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對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上,以及琴弦最深處。

雷子歌中的那個姐姐應該對他很好吧。

我沒見過雷子歌中的那個姐姐,我只記得他在拉薩街頭放聲高歌時,一側身,露出了半截脫了線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後,盯着衣角看上一會兒,偷偷側過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淚花。

她和那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姐姐一樣,都蠻心疼他。

會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五)

下午賣唱,晚上開酒吧。

酒吧名叫「浮游吧」,取自《詩經·曹風·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很多年之後,有人說浮游吧代表了拉薩的一個時代。

當年的浮游吧藏在亞賓館隔壁的巷子裡,英文名曰:For

You

Bar。

因為這個英文名字的緣故,當年很多窮游的老外常來光顧,他們可能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浪漫,於是招牌底下時常可以看見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愛。

我從小學美術,英語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英文水平爛到姥姥家,字母是24個還是26個一直都搞不清楚,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託妮可幫我搞英文速成。

她當真厲害,教了我一句酒吧萬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個單詞:Coffee?Beer?Whiskey?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種呢?)

這句話直奔主題、直截了當、百試不爽,當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當年在浮游吧當會計,她長得乖,是我們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歡逗她,一逗她她就樂,一樂,臉上就開出一朵花。

我說:妮可你這樣很容易笑出一臉褶子來的,回頭嫁不出去砸在手裡了可如何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臉上,頃刻又笑成一朵花。

她說:或許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沒有褶子呢。

她說的那個「有些人」我們都認識,我不再說什麼。

好姑娘總會遇見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時候愛上的是一個渣男,腳踩兩隻船的極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碼頭浪蕩久了,養出一身的習氣,張嘴閉嘴江湖道義,轉身抹臉怎麼下作怎麼胡來,這種人往往隱藏得極好,像只蜘蛛一樣,慢慢結網,然後冷不丁地衝出來禍害人。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極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個完美的故事,於是給妮可畫了一張餅,從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說打算娶了她和她舉案齊眉一輩子。

妮可愛上那枚渣男時,並不知他在內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說,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網時才吐露三分,他解釋說內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現在和人家分手,等於雪上加霜。

他說:妮可,我是真的愛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為了咱們的將來,你能別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嗎?

他吃准了妮可不捨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認了自己腳踩兩隻船的事實,只推說時間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談戀愛,莫名其妙成了個「三兒」。

渣男和自己內地的女朋友打電話發短信的時候,不怎麼避諱她。

妮可單純,半輩子沒和人紅過臉吵過架,她可憐巴巴地喜歡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說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對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燒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澆愁。

她有哮喘,兩瓶拉薩啤酒就可以讓她喘到死。我們膽戰心驚地把她弄活,轉過天來客人少的時候,她又自己一個人躲到沒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

酒醒了以後她什麼也不說,只說自己饞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後忙忙活活地該洗被單洗被單,該當導遊當導遊,該當會記當會計。

這個傻孩子苦水自己一個人咽,並不去煩擾旁人,找人來當垃圾桶。那時候我們都只知她感情不順,具體原因並不清楚。

我蠻擔心她,有時在唱歌的間隙回頭看看她,她獨自坐在那裡出神……這場面讓人心裡挺難受。

我那時年輕,女兒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勸人也不知該怎麼勸,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說:妮可,別讓自己受委屈。

她臉紅了又白,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總要努力去試試哦……

她又說:不要擔心我……也沒那麼委屈啦。

她實在太年輕,以為所有的愛情故事歷經波折後都會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話說,你我誰人不曾當局者迷過呢?

(六)

那時候,我們一堆人幾乎24小時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談戀愛的那半年,幾乎每天都會消失一會兒,不用說,一準是約會去了。

愛情和理智是對立關係,戀愛中的女人情商高於智商,她那段時間偷偷買了眉筆粉餅,臉擦得明顯比脖子白,我們都發現了,就她自己不覺得。

有一次她打電話時,被我聽到了。她用兩隻手抓着話筒,輕輕地說: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我沒別的意思……好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每次約會的時長不等,有時候半個小時,有時候三五個小時。我們摸着一個規律,但凡她半個小時就回來,一準是癟着嘴悶聲不說話的,不用說,約會時又受氣了。她回來的時間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時候到了酒吧夜間開始營業時才出現,哼着歌,眼睛彎彎的,嘴角也是彎彎的。

妮可蠻負責任,在我的印象里,她談戀愛的那段時間好像從未誤工過,每天晚上開工時,她都會準時出現。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沒來上班。她從半下午出門,一直到半夜也沒出現。

那天太忙,沒顧得上給她打電話,半夜我們回客棧的路上還在猜她會不會夜不歸宿,等回到客棧了才發現不對勁。

妮可的房間是在大門旁,隱隱約約聽到她在房間裡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門,怎麼敲也敲不開,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腳踹開了小木門,妮可坐在地上閉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腫的眼睛早已睜不開了。

我過去拉她,冷不丁看見腮上半個清晰的掌印。

我氣得哆嗦起來,問她:誰打的?!

她已經哭到半昏迷的狀態,撥楞着腦袋含含混混地說: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個巴掌印嗎?!

我問:是他打的嗎?說話!

無論怎麼問她,她都不肯多說,只是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我和二彬子搞來濕毛巾給她擦臉,她一動不動地任憑我們擺布,面頰剛擦完又哭濕,紅腫得像桃子,折騰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蓋上了被子,不一會兒枕巾又哭濕了。

我咬着後槽牙說:妮可,你先睡,有什麼話咱們明天說,需要我們做什麼你只管說。

暴力不解決問題,但解氣。她只要一句話,我們連夜把渣男打出拉薩。

但她死扛着什麼也不肯說,只是嘩嘩地淌眼淚。

在關上門之前,她終於肯開口了。

她聲音低低地輕喊:哥……

我說:嗯?

她說:哥……你們屋能不能別關燈?

我們沒關燈,一直到天亮,都隱約聽得到對面妮可房間裡傳來輕輕的抽泣聲。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街面上的人問她哪兒去了,我們只推說她身體不舒服不想出門。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來了,他大大咧咧地推開門,張嘴就問:欸,那個誰,妮可怎麼不接我電話?